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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围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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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个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决不勉强儿子
  ,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就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
  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几街几号几之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骗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的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 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项财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小报记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一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学博士文凭,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c Mahoney,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了,又来封信,们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
  方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己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骗子,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中国同学三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
  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渐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文凭。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 collegiae 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神玄大学(College of DivineMetaphsics)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于是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赁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鸿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大学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
  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阔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在大
  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鲍小姐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国成分。而照鲍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
  鲍小姐从小被父母差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中国学生打咱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者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小姐只轻松一句话就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小姐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话,鲍小姐生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
  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鲍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正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的带累鲍小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小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二等吃。苏小姐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问鲍小姐,为什么苏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小姐笑他是傻瓜,还说:“我猜想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小姐
  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兰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本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小姐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下船了,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小姐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妇带小孩子先回船。余人坐了一回咖啡馆,鲍小姐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本领并不到家,跟鲍小姐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小姐落在后面。鲍小姐道:“今天苏小姐不回来了。”“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说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国商人了。”“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鲍小姐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说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小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在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小姐卧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到一阵鲍小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小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天气又热,不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小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小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
  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小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样黑么?”方鸿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上点儿。”鲍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小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小姐又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小姐的行为上全没影响,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
  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
  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小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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