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障-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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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
雾霭中,那淡黄发男子渐渐膨胀起来,他一分钟也不停地在小老头撒下的传票上疯狂地签字,然后把它们塞给秘书,后者热心地捕捉这些传票,嘴里发出快乐的呼噜声。
——让它们见鬼去吧!——淡黄发男子咆哮起来,——让它们见鬼去吧!打字员们,喂,嗨!
他挥了挥那只大手,那堵墙立时就在柯罗特科夫眼前塌下来。桌子上的三十台打字机旋即了零零地奏起了孤步舞曲。屁股在淫荡地摇晃着,肩膀在性感地耸动着,奶油色的大腿掀起一片白色浪花。三十位女子像接受检阅似的排成一行走了过来,围住了桌子。
白色的纸蛇爬进打字机的大嘴里,开始卷起来,裁开来,缝起来。一条带有紫色镶边的白裤子出来了。“本样品持有人确系本件真正持有者,绝非什么骗子。”
——穿上吧!——淡黄发在雾霭中吼了一声。
——唉——唉——唉——唉。——柯罗特科夫尖声尖气地哀号起来,他开始用脑袋撞击那淡黄发男子的桌子角。刹那间,脑袋是轻松了些,但随即就有一个泪涟涟的面孔在柯罗特科夫眼前一闪。
——拿缬草酊来!——天花板上有人叫道。
像一头黑鸟一样飞来的斗篷遮住了光线,小老头急急地低语起来:
——现在只有一条生路:上五处去找德日金。走!走!
飘来一股乙酸气味,随后有一双手温柔地把柯罗特科夫架到半明半暗的走廊里。那斗篷一下子裹住柯罗特科夫,把他拖走了,一边嘻嘻地笑着说;
——喏,我可是给他们帮了大忙了:我把这玩意儿撒在桌上,好让他们当中的每一位至少有五年倒霉。走!走!
斗篷飘到一边。滑向深渊的电梯里冒出一股冷风与湿气。
十、可怕的德日金
带镜子的电梯舱开始下降了。两个柯罗特科夫一起坠落到下面。第一个也是主要的柯罗特科夫把电梯舱壁上镜子里的第_二个柯罗特科夫给忘了,独自一人走出,来到凉爽的前厅。一个头戴高筒帽、脸色红扑扑的大胖子迎着柯罗特科夫而说道:
——妙极了,我这正要拘捕您。
——无法拘捕我,——柯罗特科夫回答道,发出那撒旦般的笑声,——因为我是谁还不知道哩。自然,既无法拘捕我也无法让我结婚。至于波尔塔瓦我可是不去的。
那胖子惊恐得哆嗦起来,他冲着柯罗特科夫那对小眼珠瞅了瞅,便直往后退。
——你且来拘捕呀,——柯罗特科夫用尖嗓门叫了一声,朝那胖子亮出他颤抖着的、苍白的、散发着缬草酊气味的舌头,——你怎么来拘捕呢,要是取代证件的乃是一无所有?也许,我乃霍亨索伦①。
①德国一个望族,曾建立霍亨索伦王朝,长期统治德国,1918年被推翻。
——基督耶稣呀。——胖子用发抖的手画了个十字,红扑扑的脸变得蜡黄蜡黄的。
——卡利索涅尔没有落网吗?——柯罗特科夫急促地问道,回头张望了一下,——回答我,胖子。
——怎么也没抓住。——胖子回答道,红扑扑的脸换成灰沉沉的。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啊?
——找德日金去,没别的办法,——胖子轻声地说,——找他乃是上策。不过他可威严啦。嚯,可威严啦!能不找他就甭找他。有俩人已经被他从上面下令开除了。如今电话也掐断了。
——行,——柯罗特科夫回答说,大胆地啐了一口,——我们现在反正都无所谓了。上!
——请别把腿磕了,特派员同志。——胖子亲热地说道,一边将柯罗特科夫扶进电梯。
在顶楼楼梯口,撞见一个大约有十六岁的小个子,他可怕地叫喊道:
——你上哪儿?站住!
——别打,叔叔,——胖子缩成一团,用双手捂住脑袋,——找德日金本人。
——过来吧!——小个子叫了一声。
胖子低声说:
——您去吧,大人,我就在这儿,坐在这凳子上等您。真太可怕……
柯罗特科夫跌入黑洞洞的前厅,又从那儿进入空荡荡的大厅,一块天蓝色的绒毛已磨光了的地毯铺在这大厅里。
在挂有“德日金”牌子的门口,柯罗特科夫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走了进去,置身于一个陈设舒适的办公室,那里摆着一张马林果色的大桌子,墙上挂着一座挂钟。矮小而肥胖的德日金从桌子后面的弹簧椅上蹦了起来,翘着胡子大声呵叱道:
——住……住嘴!……——尽管柯罗特科夫压根儿是什么话也还没说。
就在此刻,办公室里来了一个面色苍白夹着公文包的青年。德日金的脸上立刻爬满笑嘻嘻的皱纹。
——啊一哈!——他甜美地喊道,——阿尔杜尔·阿尔杜雷奇,——请您接受我们的致敬。
——你给我听着,德日金,——这青年以铿锵作响的嗓音开腔了,——你给普济廖夫写了封告密信,说什么好像我在退休储金会的财务上独断专行,还挪用了五月份的钱款?是你写的吗?回答我,你这卑鄙的恶棍。
——我?——德日金嘟哝起来,顿时妖术般地从凶神恶煞的德日金变成了和气老实的德日金,——我呀,阿尔杜尔·季克塔杜雷奇①……我,当然……您这是白白地……
①俄文这个词含有独裁的意思。
——嘿,你呀,真是个恶棍。真是个恶棍。——青年一字一顿地骂道,直摇头,挥起公文包,就朝德日金的耳朵上砸去,那响声就像是把一块薄饼甩进了碟子里。
柯罗特科夫机械地呻吟了一声,愣住了。
——你也一样,任何一个敢管我的闲事的混蛋,都会是这样的下场。——那青年威胁道,临别还冲着柯罗特科夫晃了晃那只红色的拳头,这才走出去了。
大约有两分钟光景,办公室里笼罩着一片寂静。只听见那枝形烛台上的垂饰由于什么地方的卡车轰隆隆开过而被震得叮当作响。
——瞧,年轻人,——善良而受辱的德日金先是苦涩地冷笑了一声,然后说道,——这就是对尽心尽力的犒赏。你睡不好,吃不好,喝不好,可结果总是一样——赏你个耳光。也许,您也是干这个来的?那有什么……请抽德日金吧,抽吧。他这张脸看来是公家的。也许,您用手抽还嫌疼吧?那您就抄起这枝形烛台吧。
只见德日金从写字桌后面诱人地伸出那胖乎乎的脸颊。什么也不明白的柯罗特科夫冷冷地、腼腆地微笑了一下,抓起那烛台的脚,噼噼啪啪地就砸到德日金的脑袋上。血,从这家伙的鼻孔里流了出来,滴到呢桌布上,他叫了一声“救命”,经内室的那道后门逃走了。
——咕——咕!——随着一声欢快的叫声,从墙上挂着的那座纽伦堡出品的彩色描花鸟屋挂钟里,跳出一只布谷鸟。
——咕——咕——咕!——这布谷鸟叫着叫着,变成了一个秃脑袋,——我们可要记录下来的,您怎么殴打工作人员?
柯罗特科夫勃然大怒。他抄起烛台对那挂钟就砸过去。那挂钟报以咣当一声,溅出金指针的碎片,卡利索涅尔从挂钟里跳了出来,变成一只挂有“发文员”牌子的白公鸡,一下子就钻进那道后门里。就在此时,从内室的这道门后面传来德日金的号叫声:——逮住他,逮住这强盗!——顿时,人们沉重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飘来。柯罗特科夫一转身,撒腿就逃。
十一、电影特技与无底深渊
胖子从楼梯口冲进电梯舱,拉上栅栏门,轰隆一声下去了,而踏着那宽大的、多处被啃坏了的楼梯往下跑去的,首先便是胖子那顶黑色的高筒帽,紧随其后的则是发文员白公鸡,公鸡后面跟着的是枝形烛台,——那个紧贴白色尖脑袋上方只有一俄寸之遥而独自飞行的烛台,接着是柯罗特科夫,手持左轮手枪的十六岁的小个子,还有几个穿着钉上鞋掌的靴子踩得咚咚响的人。楼梯发出钢片才有的那种叮当叮当的呻吟声,各个楼梯口的那些门纷纷惊惶不安地砰砰关上了。
有人从顶楼上往下探出身子,两手围成喇叭喊道:
——哪个部门在搬家?把保险柜都忘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下面回答:
——有强盗!
柯罗特科夫赶上并超过了前面的校形烛台与高筒帽,第一个跳进通到街上的那个巨大的门洞里,吞下一大口灼热的空气,飞奔到街上。白公鸡钻到地底下去了,留下一股硫磺味,黑斗篷被空气吹得飘飘荡荡,就在何罗特科夫身旁行走着,还拖着嗓门尖声叫喊:
——有人殴打机关职工啦,同志们!
柯罗特科夫一路闯过去,行人纷纷问到一边去,躲进门洞里,短促的警笛声此起彼伏。有人疯狂地呼喊着,吆唤着,催狗追猎物,铺天盖地般地响起一片惊慌而嘎哑的尖叫声:“拦住!”那些铁窗帘一个接一个地放了下来,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咣啷咣啷的响声。一个跛子坐在电车轨道上厉声喊道:
——开战啦!
此时枪声就在何罗特科夫背后响起,它们是那么密集那么欢快,犹如新年松树上爆燃的响炮。子弹忽儿从侧面忽儿从头顶上哩叹地飞掠而过。柯罗特科夫就像铁匠铺的风箱那样发威吼叫,急急地奔向那个庞然大物——一座侧面临街、正面朝着小巷的十一层大厦。在那最靠边的街角上,有一块写着“Restoranipivo”①的玻璃招牌已闪出星状的裂纹。一个上年纪的车夫,从驭手的座位上跳下,在马路上坐下来,一脸倦容,开口道:
①法文:餐厅与酒吧。
——真厉害呀!你们这是怎么啦,老兄们,想必这是胡乱开枪?……
小巷里跑出来一个人,这人试图抓住柯罗特科夫上装的下摆,那块下摆当时也确实留在他手里了。柯罗特科夫拐过街角,跑过了几俄丈①闯进一个四面都装有镜子的前厅里。一个身穿饰有金绦带和金纽扣的制服上装的小男孩,赶紧从电梯里跳出来,他哭了。
①一俄丈=2。134米。
——请上来坐吧,叔叔,上来坐!——他号叫着,——只是别打我这孤儿!
柯罗特科夫钻进那小盒子般的电梯舱,面对着另一个柯罗特科夫在一个绿沙发上坐下来,他喘着粗气,就像那落到了沙滩上的鱼。小男孩呜咽着,也跟着钻进了电梯,关上门,一拉缆绳,电梯便往上驶去。此时在下面,在前厅,已响起枪声,玻璃门也旋转起来。
电梯缓缓地、令人头晕地往上驶去。小男孩平静下来之后,一只手擦鼻涕,另一只手不住地拽动缆绳。
——是偷了人家的钱吗,叔叔?——他盯着形容甚为狼狈的的柯罗特科夫,好奇地问道。
——我们在攻打……卡利索涅尔呢……——柯罗特科夫气喘吁吁地回答说,——可他现在已转入反攻了……
——你呀,叔叔,最好还是上顶楼去,那儿有弹子房,——小男孩提议道,——在那里,在房顶上你可以躲过去的,只要带着毛瑟枪。
——那就上去吧……——柯罗特科夫同意了。
一分钟之后,电梯平稳地停了下来,小男孩砰的一声打开门,先是用鼻子抽油气,然后开口道;
——出来吧,叔叔,快到房顶上去吧。
柯罗特科夫一个箭步跳出来,朝四周看了看,留神谛听起来。下面,那越来越大的喧闹声浪直往上涌来,侧面——那骨制台球的撞击声正透过玻璃屏风向耳边袭来,屏风后面,闪现出几张惊慌不安的面孔。小男孩一抬腿就蹿进电梯,关上门,往下沉去。
柯罗特科夫像鹰那样扫视了一下阵地,犹豫了片刻,就高呼着战斗口号“前进”,冲进了弹子房。绿呢桌面上那些光滑而锃锃发亮的白色台球,球桌旁那些苍白的面孔,便一一闪现在他眼前。下面很近的地方砰地响了一枪,回声震耳欲聋,随即不知什么地方哗啦啦响了一阵,那是玻璃碎裂声,像是听到信号似的,打球的人立刻扔下球杆,一个紧跟一个急急地冲向耳门,踏出一片咚咚的响声。柯罗特科夫问到一边,在他们身后插上了门闩,咔嚓一声又锁上了楼梯通向弹子房的那道玻璃门,一眨眼的工夫,他就用弹子球把自己武装了起来。几秒钟过后,玻璃门后的电梯旁冒出了第一个脑袋。一个弹子球从柯罗特科夫手里飞出,带着嗖嗖的哨声击穿玻璃,只见那脑袋立刻便消失了。也就在那地方,随着一团白光一闪,冒出了第二个脑袋,第三个脑袋。弹子球一个接一个地飞出去,屏风上的玻璃一块接一块地裂开来,一阵接一阵的弹子球撞击声响彻楼梯。回报这球声的,是机关枪的怒号。哒哒哒的机枪声就像那辛格牌①缝纫机把整个大楼都震得颤抖起来了。玻璃与门框的上半部都被炸飞了,就像是被刀子切割了。挂墙的泥灰炸成了团团扑粉,铺天盖地般地笼罩着整个弹子房。
①德国名牌缝纫机。
柯罗特科夫明白,阵地是守不住了。他双手抱住脑袋,四处乱窜,冲向第三道玻璃墙连踹了几脚,墙外便是这巨型楼房那平坦的、铺上沥青的房顶。玻璃墙裂开了,碎玻璃一块块地撒落下来。柯罗特科夫冒着猛烈的弹雨成功地向房顶上扔去五堆弹子球。弹子球在沥青上四处滚动,活像那些被砍下的脑袋。柯罗待科夫旋即跳了下去,他这一跳还正是及时,因为机关枪已开始朝下扫射,下半个门框整个儿都被打,掉了。
投降吧!——隐隐约约地传到他耳边。
柯罗特科夫眼前展现出这样一片风景:那就在头顶上方的J瞧怀的太阳,苍白的天空,那扑面而来的轻风,那已经上冻的沥青。从下面,从房顶外面,传来的是这城市那躁动不安但已然模糊的喧嚣;柯罗特科夫一个箭步跳到沥青地上,环视四周,抄起三只球,跑近护墙,爬了上去,往下张望。他的心脏都好像停止跳动了。展现在他眼前的是那些显得又扁又矮的房屋屋顶,有轨电车与小甲虫似的行人在其间爬动着的广场。柯罗特科夫当即看出一些灰色的人影从缝隙般的小巷里朝大厦的入口处窜过来,而跟在他们后面的则是一个笨重的玩具,那上面满载着金光闪闪的小小的脑袋。
——被包围了!——柯罗特科夫惊呼了一声,——消防队。
他弯下身子探过护墙,瞄准目标,一个接一个地扔出三只球。这些球先是飞旋起来,划出一道道弧线,然后砰砰地飞落下去。柯罗特科夫又抄起三只球,再次爬上去,甩开胳膊扔了出去。只见这些弹子球泛着闪闪的银光掉落下去,变成黑球,随后又问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柯罗特科夫似乎觉得,小甲虫们在洒满阳光的广场上惊恐不安地奔跑起来。柯罗特科夫弯下腰去,想再捡起一份炮弹,但这一回他没来得及,随着好长的一阵玻璃碎裂时才有的那种噼噼啪啪的响声,弹子房那被打破的墙上的窟窿里冒出了一群人。他们像豌豆似的四散开来,纷纷跳上屋顶。蹿出一顶顶灰色制服帽,灰色外套,而穿过顶部玻璃腾空飞出那身着绸服的小老头。接着,玻璃墙完全坍塌,那个令人发怵的、脸刮得光溜溜的卡利索涅尔,手持老式火枪,脚踩旱冰鞋,凶神恶煞地滑行出来。
——投降吧!——前方,后方,上方纷纷传来这叫喊,到处回响着这令人难受的,震耳欲聋的,像锅一样刺耳的低音。
——完了,——柯罗特科夫有气无力地喊道,——完了。战败了。嗒——嗒——嗒!——他用嘴唇吹起了收兵号。
那股毅然赴死的勇气涌上了他的心头。柯罗特科夫紧紧抓住护墙的柱子,竭力平衡着身子,攀了上去,在那柱子上晃了一下,挺直身体,大喊了一声:
——宁可死去也不受屈辱!
追捕者已经是近在飓尺。柯罗特科夫已经看见那些伸过来抓他的手,卡利索涅尔的嘴里已经喷出一团火焰。阳光灿烂的无底深渊是那样地在召唤着柯罗特科夫,他简直喘不过气来。随着一声令人心悸的、呼唤着胜利的叫喊,他纵身一跳,腾空而起。刹那间,他的呼吸被堵住了。他模糊地、非常模糊地看到,一个带有许多黑窟窿的灰色物体,好像是由于爆炸而从他身旁向上飞去,接着,他非常清晰地看到,那个灰色的物体坠下去了,而他自己则向上升腾,飞向那个原来就在他头顶上方的那条缝隙似的小巷里。接着,便是那血红的太阳在他的脑袋里啪的一声爆裂了,此外,他可是再也没看到什么啰,绝对没看见。
1924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