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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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他一把说:“老子今天就犯法了,管你娘的加拿大不加拿大!”他叫嚷起来:“你打人,你先动手!”他太太听到声音,系着裤腰带从水房跑出来,隔在我们中间问:“什么事,什么事,不要打人!”思文从房里跑出来拉着我,把我往房里推,说:“有多大的事情呢。”我说:“推我干什么,我又没要打架。看了那洋奴才狗嘴脸,拳头就不能不发痒。拿加拿大吓我!”他从他太太肩上伸了手指着我说:“你不是洋奴才你跑过来赖在这里!”
思文把我倒扣在房里,从门缝中说:“你静着,我去看看。”丈夫先生还在门口跳脚嚷什么,被他太太推回去了。过几分钟思文回来说:“误会了,误会了。房东老太太把他们的牙膏牙刷肥皂杯子收到水龙头底下的柜子里,他们以为谁拿了。他太太已经扯了那张纸,说了对不起。”我好气又好笑说:“偷他的牙膏肥皂,他想得出,我还以为掉了银子钱。他也想得出,他一分钱有天那么大。不是我骂自己的同胞,这样的事给别人那是做不出来的。”思文说:“他们心眼是小了点,你就气量大点,好好说。”我说:“好好说!屎他都喷到你脸上来了。”她说:“高力伟你怎么说话,到了这边也该学学这边的人,文文雅雅的。”我笑一声说:“对,文文雅雅,好有风度!”我模拟着文雅的口气说:“丈夫先生,你条子贴在这里是不是有点误会?──好含蓄好温和,我有耐心?!”她说“这看出一个人的修养。”我说:“修养!这字眼不错,你好意思跟我讲修养这两个字!屎不臭就别挑起它臭了!”她头摆到一边去说:“懒得跟你吵。”
过几天隔壁这对夫妻家遭了贼,夜里他们睡着了,贼从窗口把他们的挎包衣服钩出去,把钱和存折拿了,把护照挎包丢在窗下。早上起来他们在楼道里跟房东讲这事,我在房里听了抿了嘴笑。过几天丈夫先生在厨房里做饭,我从冰箱里拿菜出来。思文进来了,我说:“林思文,讲起来也可笑,前几天你还在海吹自己到西方几年了没丢过东西,昨天东西就被偷了。这不是说嘴打嘴,现世现报,现活宝现在别人眼里了!”思文对我眨眼要我别说,丈夫先生回了头呆望着我,我也望了他眯眯的笑。
四十二
多伦多有三个唐人街,我们住在大唐人街附近,在东边和北边还有两个唐人街。士巴丹拿街和登打士街交叉的地方是大唐人街的中心,这是多伦多也许还是整个加拿大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远远近近的华人都到这里来买东西,天天是人潮涌动。在这街上挤着我不觉得自己在加拿大,也很难想象加拿大居然有这样拥挤的地方。街角有三方是几家著名银行占了,还有一方是华人的购物中心龙城。这天我和思文上街买菜,买了菜在人丛中挤着。在街角皇家银行门口,看见有人摆了摊子在卖手表,用广东话大声吆喝。我说:“你是不是也买块表,你那块表没有修头了。”思文说:“走,走,这些广佬最会骗人了。”那个卖表的人忽然说:“哪个是广佬,哪个是广佬,不认得啦?”我看那人面熟,正想着是谁呢,思文先叫起来:“赵文斌!”他是另一所学院的老师,思文办出国时他也在办,经常交流经验。
我说:“你在散得贝,到多伦多来了!”他说:“来有半年了,手上生个瘤子,开了刀做不了事,就卖这个。”又问我们做什么,思文说:“我在多大读书,他在一个地方做事。”我说:“她在多大读博士,我在湖边上西餐厅做洗碗工。”赵文斌说:“收入怎么样?”我说:“每个星期发工资那天过一次穷人节。”他笑了说:“想办法找好点的事做。”我说:“哪个不想做好点的事,哪里有!洗碗还是找了十多天找到的。”他说:“你也来做点小生意。”我说:“你卖表,我不抢你的生意。还有什么事做得的?”他说:“你来卖小菜,也要以赚几十百把块钱一天。”我说:“那好,反正我上午到下午四点没事。”他告诉我早上在这里等,自然会有农场的车送菜来。我说:“明天早上你来不来?你来我就来试一试。”思文说:“高力伟你小心。”我对赵文斌说:“她怕我碰见熟人。”赵文斌说:“又不杀人又不放火,那怕什么!警察赶你走,你就走。”思文说:“还有警察!”赵文斌说:“说你妨碍了交通。”我说:“不抓人吧?”他说“没有那么吓人,不然我早就坐牢去了。”
(以下略去500字……)
走远了思文说:“高力伟你明天真的来卖菜?跟个小贩样的在街上喊,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好意思。”我说:“思文你把我看成谁了,什么叫跟个小贩样的,本来就是那一流人物。我还跟个洗碗工样的呢。”她说:“会碰见熟人的。”我说:“多伦多熟人只有两个,赵文斌和你。要怕就是怕碰见你,赵文斌跟我是一窑货。”她说:“随你,反正我讲什么也没有用。本来可以不那样,我一讲你就偏要那样了。”我说:“这你还是讲出了部分的真理。”女人更爱面子,没有这一点理解我算不得一个男人。如果我不是处于这样的境地,我对思文会有一种发自理解的宽容,服从了她。这种宽容恰恰表现了精神上的优越,妥协的胸怀是男人应该有的大度。但现在我偏不这样。说真的,象赵文斌那样在人丛中吆喝,我也有着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我跟他说这种事的时候,还没细想这一点。但现在我却下了决心一定要去做,不能因为思文一句话就往后退。而且,跟自己过不去,我也感到挑战带来的痛苦的快意,我克服了点什么。
我装着想买菜的样子,蹲在一个卖菜的老太太跟前,拿了西红柿在手里看质量。她用硬纸板做成小纸篮,卖的几种菜都是一块钱一篮,从篮子里倒进塑料袋让顾客提走。看了一会我看出了点名堂,那小纸篮底部是夹层的,外面看不出。菜堆上来看着不少,其实要少些。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很高兴,回到家也做了两个这样的篮子。做的时候我觉得很可笑,吹着口哨似乎想安慰自己,这也算不得卑鄙。做好了我又觉得很正常,不这样做那才奇怪呢。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别人做了觉得可笑可恨,有一天轮到自己也不得不做了,才明白那可笑可恨的事原来如此自然如此容易理解。
第二天清早我去街口,赵文斌还没有来。我用单车占了一个位子。(以下略去1500字……)
思文从多大下课回来,远远地看了我,笑着。我向她招手大声喊道:“过来呀!”她慢慢溜过来,我说:“脚上又没长鸡眼,走快点不行!”她走到我面前弯了腰去看那些菜,轻声问:“赚了吧?”我说:“赚了。”又高声说:“西红柿你老摸它干什么,你又不是买菜的。”她站起来轻声问:“要送饭吗?”我说:“今天不要你送,带了牛奶面包,水果是现成的。”摸了一个西红柿在衣服上擦擦咬一口。又拿一个大的递过去说:“你也吃一个。”她说:“现在不想吃。”却也接在手里。我装一袋西红柿给她说:“拿回去吃。”她接了,还站在那里。我说:“你快去,等下会有熟人来了。”她去了我冲着她的背影高声喊:“西红柿回去就吃了它!”她没听见似的一直去了。
快到三点半,西红柿还剩了半筐。我对赵文斌说:“今天站了七八个小时,赚了十几块钱,还有这点西红柿。明天懒得来了。你帮个忙,带点回去吃。”我说着装一袋给他。他要给我钱,我说:“干什么呢,嫌不好你就丢了。能吃你别丢,也是劳动人民种出来的。”我把筐放到单车后面,手扶了推着回去。到家里思文说:“赚了多少?”我说:“有四十几块钱吧,还没清。”又指了西红柿说:“你大量吃,营养好。”她拿起一个洗了吃,说:“还赚了吃,好吃。”那几天我总催她吃,最后她发脾气说:“还叫我吃,还叫我吃!我都吃得拉肚子了。今天上午课上到一半就跑去厕所,好难堪,我还没怪你呢。”其实这几天我自己吃得想吐,从冰箱里拿出来用塑料袋装了几袋,丢到垃圾桶里,心想:“一辈子看到西红柿都怕了。”
四十三
思文说想买一条金项链,已经和别人在街上看好了式样,一百八十块钱,约好了明天一起去买。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说:“知道你会不同意,反正我决定好了要买,不用你的钱。”我说:“下次托人到香港去买,纯金的,还不要交税。葛老板的太太都是到香港去买的项链手链。”她说:“我已经跟别人说好了,一人一根。这次不问你要钱,纽芬兰大学退了二百多块钱的学费寄给我,我用那点钱买。”第二天她戴了金项链回来,我在她脖子上看了说:“一根这样的东西,还不是纯金的,去了两百多块钱,天下偏有这么傻的人,怪不得有人成了百万富翁。你用钱真的是乱用一气!”她说:“钱反正是给人用的。”我说:“我们的钱来得容易?血汗还不说,一副脸也搭进去了。赵教授叫你workhard,你搞到半夜不敢睡觉,我在雪里骑车送豆芽,你都不记得了!为这点钱没少苦,没少哭,没少闹。你这样急得我心都扯扯的痛。”她生气起来说:“高力伟,你管钱我太不自由了,用一分钱你也要吵要心痛,谁杀你一刀!以后还是各管各的钱,你又不肯。”我说:“你是想分家了,那也可以,你自己去立个户头。”她说:“把钱分出来,你会舍得!”我说:“舍不得?你这样乱用一气,我还难得着急。”
把存折拿出来,算好了,二万一千块钱,也不管谁挣得多挣得少,一人一半。我说:“你开了户,把钱转到你帐上去。这条金项链我不同意你还是买了,算你的钱。”她说:“别人就算离了婚,买条金项链给他太太也不算什么,你分得好清。我说:“我有言在先你还要买,那我就要这样,我是有言在先的。我的话你当它是个屁!屁还听到一声响呢。”分了钱又说好房租食物每人一月轮流负担。
这样不自觉地我们向分手的方向跨了实质性一步。思文很快察觉了这一点,说:“看样子我们分手是分定了的。”我说:“你这么想了!”她说:“做都做了,还用想?”
思文在多大读了两个月,有天突然说:“高力伟,这个博士我不想读了,我想退学。”我说:“别人会说你是疯子呢,送奖学金给你读博士,世界上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事,也就是加拿大啦。”她说:“我也不跟你吵,你自己去想,博士要读四五年,读出来还找不到工作,谁会要我这个黄种人的文科博士?学这门的白人博士失业的都一串,白白耽误了几年时间。”
我觉得她说得也有理,但还是说:“抓摸到了个博士在手里又退掉,怎么想也想不通。”她说:“可以移民了,不读书也可以留在这里,放弃博士的好多个。”我说:“怎么想也想不通。”她说:“这件事就不要再讨论了,我已经都决定了。我自己对自己负责,不会后悔。”我说:“你又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撇了嘴学她的声音说:“这件事就不要讨论了。”她说:“你这样固执我没有办法,答应了改百分之五十,连百分之一都没改,我只有来干脆的,节省口水。”我说:“干脆也好,要干脆就再干脆点,这样要干脆又不干脆的,太不干脆了,干脆!”她说:“干脆就干脆,你吓谁呢,当我那么怕干脆!你以为自己是个宝吧,别人捡了不舍得放手。”我说:“干脆就干脆干脆了,拖泥带水,一点也不干脆!”她说:“好,你这样说了,我会放你一条生路,成全了你和那个人。”
第二天她从学校回来,已经办了退学手续,告诉我那二千九百块钱奖学金要退回去。我还没想到这件事,急了说:“这学期都过了一半多了,再坚持一个月,到了圣诞节,就不用退了。”
她说:“学都退了,我开始也没想到。”我说:“已经过了一半,只退一半行不?”
她说:“这我还没想到要去问?问了不行。”我说:“人民币就是一万多块钱呢,一万块是多少你跳回到国内炫ǔмDтχт。сοм书网想一想!”她说:“十万块也没办法,这是规定。”我说:“再想想办法,总不能说给就给了。”她说:“你以为这里也可以找熟人想办法?人家按规定办事。”我说:“那五百块钱学费呢,那应该退给你。”她说:“那没有退,学是你自己要退的。”我说:“太惨了太惨了!”第二天她催我开张一千四佰伍拾块的支票给她,她再开张支票给学校去。我说:“干脆不给他们钱,再拼命赚几个月,回去算了。他们又到哪里去抓你!”她轻笑一声说:“人家是法治社会,那一套嘻皮笑脸的不灵。我还得在这里往下混呢。”我说:“那也不能说退就退了!”她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你这样的人,只能引起别人的三种感情。”我马上说:“第一是喜欢,第二是不喜欢,第三是半喜欢半不喜欢。”她说:“第一是烦躁,第二是愤怒,第三是绝望。”我说:“象我这样的人还能引起别人三种感情,我没想到过自己有这么伟大。”
这个周末思文在《太阳报》上查到有个地方拍卖有桌子买,要我去运桌子回来。两人骑车去了。骑到半路,我又提起奖学金的事来,说:“你再到研究生院去问问,学期过了一多半了,钱应该只退一半,万一可以只退一半呢?”她说:“你别提这件事了好吗?”我说:“支票开出去就收不回了,你再去问一次,找院长,寻官不到秀才在,又不掉你什么。”她说:“我脸皮没那么厚呢,问过了又问,再问一百次,还是要退。”我说:“再试一次……”她打断我的话说:“你还说,你还说,畜生,王八,贼!”我大吃一惊说:“你是骂我?!”她说:“那还骂谁!别人响鼓不用重敲。这么难说话的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你自己说!”我说:“骂得好,骂得好,骂得太好了!骂了帮我下决心。我们俩没希望了,早就要下决心了。离婚,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婚。”她说:“离就离,怕你吧!”我说:“说了不要反口。”她说:“反口就不是人,跟你这样固执的人在一起短阳寿。”我掉转单车龙头说:“懒得去了,买什么桌子!”骑车回去了。
过一会她回来了,带了张折叠式的小桌子,砰砰地提上楼来。我躺在床上不理她,她也不理我,到厨房里去做饭。做好了她端进来说:“饭熟了啊。”我还是不动。她自己吃起来说:“想离婚就离,吃了饭再离还不迟,吃饭前要离也来不及了。”
对于思文,我已经没有那份感情。我尽责任维持着现在的局面。如果说舒明明在我们之间起了什么作用,那更多地是给了我一种启发,使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象思文这样的女性,是不适合我的。在国内的我还没有太多感觉,但到了这边,我痛切地感到这一点,而且也特别不能忍受。我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宽难以掩盖。她并没有错,环境也不允许她象我所希望的那样去生活;我也不以为自己错了,我不能去强迫自己的心灵感受。两个人都认为自己没有错,矛盾就更难调和。我已经在心中将思文和舒明明反复作了比较,我可以说出思文的更多优越之处,但感情还是倾向另一方。人没有办法在感受上强迫自己欺骗自己,在这里没有更多的道理可讲。
虽然我和舒明明之间已经了结,但那种形象作为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心中遥遥召唤,这种召唤使我对思文越来越失望也越来越难以忍受。但要我把“离婚”这两个字说出口又是那样困难。我并不担心自己,我在这里毫无自信,却知道回国了自信能够恢复。我担心的是思文,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遥远的地方,我心中不忍,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她,搞得不好就误她一辈子。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三十多岁的女人毕竟不是一回事,上帝造人的时候就没有特别公平。对这种差异洞若观火的理解,使我怀着不忍的心情等待着,希望思文理解到暂时的优越并不是那么可靠。可是,直到现在事情并没有一点转机,反而一步一步往坏的方面滑下去。她今天这样骂我,使我良心上解脱了,有力量推动婚姻解体的进程。我在内心有一种解放的感觉,既然她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我那种恻隐之心也就再没有必要那么强烈。提到离婚的时候她那么自信,我在心里还感到了一种轻松,也许,她完全有把握面对以后的生活,而我的忧虑是完全不必要的。
以后几天很平静,事情好象是在口里那么说说就过去了。思文每天跑出去找工作,先找了一份银行职员的工作,做了几天说:“不行,不是学金融的在银行会站一辈子台子,学专业的都提不上去,哪里会轮到我。”我说:“那么多白人小姐,漂漂亮亮光光鲜鲜一个个,站也站了,你的心性比她们还高些。”她说:“那样我还不如回国去。”又看了房地产公司的招聘广告,去约见了回来说:“我这辈子就干这一行了。”过几天又说:“不行,那些做了几年的经纪人几个月还做不成一笔生意,我吃什么?”我说:“才搞几天又放弃了。房地产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她说:“我没那么好的耐心。”接着又到化妆品公司、保险公司当推销员,都只搞了几天就没有做下去,回来总结说:“拿佣金的事做不得,哪里推销得动。”我说:“条条蛇都咬人!加拿大会有好机会轮到你?它自己的人又不傻!”她说:“看起来还是要读书,不读书到处只有壁碰。”这一次她打算重读研究生,学应用型的专业。她四处打听好找工作的专业,考虑了护士、会计、统计、档案几个专业,最后决定申请多大档案专业的硕士研究生。
四十四
我经常感到冥冥中有种什么力量和自己作对,不然为什么总是碰壁,找份洗碗的工作也这么难,卖小菜也赚不到钱。还有一次在报上看到一家医院招厨师的广告,十三块钱一小时,我去约见了,自我感觉还不错,以为会有点希望。出来了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得到这份工作能稳定,还回国去不呢?这样想着心中就“咚咚”地跳,似乎马上就面临着重大选择。等了几天也没有消息,我每天上午不敢出门,怕错过了通知的电话,最后忍不住打电话去问,已经录用了其它人。多次失望以后我也不敢再抱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