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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曾在天涯-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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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文道一声谢和我出来。我阴沉着脸,心里反复念着“I hate to tell you ”这句话。思文说:“这有什么呢,想一下就找到工作怎么可能?”我说:“没有就算了,放那些狗屁干什么!就因为我不是白人?”思文说:“要想得通,人家自己的国家嘛。”我说:“那这不是种族歧视吗?怎么加拿大也有种族歧视?”她说:“白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意思,表面看是看不出来的。其实这也不奇怪,你自己看黑人看白人心里的味道就不同是不?我来了一年,也很少碰到今天这样的事。她是不耐烦说漏了嘴。”我说:“照这么说我找工作更是一片黑暗见不着曙光了。”她说:“你急什么急,你!昨天才来的。两个月找到了你福大命大。”我说:“两个月不又等于丢掉几千万把块钱了。”她跺着脚说:“又拿中国钱算,什么时候把你脑筋中的那根筋抽掉才好。”我说:“两个人出国钱都用得光光的了,我只想捞点回来。走投无路找中国餐馆算了,洋人他总不会用中国的菜刀。老板再厉害,我反正只用两只手跟他做事,第三只手暂时还没长出来。”她说:“找中国餐馆算了!好轻松哟!起码你要作碰壁三十次的准备。”我说:“那加拿大对我就太残酷了。昨天早上我想着这里还跟天堂一样呢。”她说:“放宽了心你只管放宽了心,加拿大怕只怕来不了,来了不怕没有活路。”

思文牵了我的手在街上一路指指点点看过去。我说:“怎么你现在变成牵手了,以前你都是挽着我胳膊走的,那样我感觉自然一些。”她说:“加拿大没有挽胳膊的,你看哪里有挽男人胳膊的?”我四下张望了说:“倒也是,这里男女平等,手牵手最公平,谁也不依附着谁,你这倒学会了,别的又不学会。”她把我的手一捏说:“流氓分子。”

走在异国八月的阳光下我感到了舒适,风从大西洋那边吹来,皮肤爽爽的。我抖擞着精神去看街景,觉得一切都有些怪怪的不那么自然。象走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上。我把这种感觉对思文讲了,她说:“刚来都这样,过几天就好了。”我指着来往的小车说:“说不定哪天我们也就买了一辆。”她说:“什么说不定,这还说不定?肯定的!还有房子,也是肯定的。”我说:“你这么大的野心我压力就大了。”她笑了说:“先不跟你讲这些,现在你胆就虚着,再一吓非破裂了不可。”

走着我忽然注意到一家小小的书店,橱窗里陈列的杂志色彩艳丽,富于刺激。我停下来指着对思文神秘地说:“看,看。”这时我又注意到书店门口挂着纸牌,写着“Adult only”思文说:“想看就进去看一下,故意问什么。”我说:“既然到加拿大来了,什么都见识见识,也算增长知识。”她说:“你们男人!想什么我不知道?增长知识!”我说:“走,走。”她说:“下次又一个人来看是吧?想见识就见识一下,我可没拦着你。”我说:“我一个人不敢进去,你带我进去。你自己一个人参观过没有?”她说:“到书店我没看过,我一个女的怎么好意思,里面都是男的。”我说:“你还狡辩,没进去过怎么知道都是男的。”她说:“有人告诉我。杂志别人拿给我看过,这我承认。”我说:“一起进去。”就一起进去了。里面一个女人懒洋洋守在柜台边,几个男人慢吞吞地翻着杂志。没想到里面的杂志还放浪得多,一切人间存在着的都用彩色大特写镜头拍下来,男男女女堆在一起的。一些封面特别刺激而放浪的用塑料袋袋了,在画面关键之处贴上一枚价格标签。这些画面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一些可以翻阅的我没勇气去翻。我看着那些杂志对思文努嘴,使眼色,她也不理我。浏览一圈我浑身开始燥热,头皮也一刺一刺的发炸,周身热血涌流。我一看思文不见了,就走到外面。她说:“看就看饱一次,我心里不会说你,有什么呢?”我说:“你怎么不看?”她说:“没意思。”我牵了她的手说“走。”她说:“门口那些东西你看见没有呢?”我说:“要有的都有了,还能有什么呢?”她说:“进门柜台对面的橱柜里,我都吓了一跳”。她这一说,我又好奇着推了门进去,先望着柜台,再把脸慢慢转过去,瞟一眼看见一些塑料的模拟器官,头发“刷”地一下几乎要立起来,心里恶心着马上转过脸去,不敢再看一眼,推了门出去。我对思文说:“加拿大怎么这么流氓呢?我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流氓到这种地步。”她说:“自己看了又说别人流氓。这还不算,还是照片,真人都有。”我问:“脱衣舞?”她说:“下次要他们带你去看,一根纱都不带的。”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听他们讲的。”我警觉起来问:“他们到底是男是女?男的跟你讲这些,没安好心!”她说:“上次一起包饺子,他们说我听到了。”我追问说:“上次拿杂志给你看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又多心了,女的!”我站着不走,指了她说:“说真的!”她说:“是赵洁不信你去问她。”我说:“是男的呢肯定别有用心,拿本杂志跑来说见识见识,试探着就打开一个缺口。你没上过他们的当吧?”她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傻瓜瓜!”我嘿嘿笑了说:“不这样想才真傻瓜瓜呢!这样的世道谁放心谁。第一个不放心的就是我,我得去考证考证。”她说:“你还不放心我,谁放心你,你们这些男人,什么好东西呢?”我说:“人到了地球这一面,什么都翻了个跟头。这里一个男人跟几个女人有感情上的来往,是人性允许的。”她说:“那你想跟几个?”我说:“九个就算了,相信不?”她说:“相信。那以后对我来说你就是第一个。”我乐得拍腿笑说:“你是女的!”她说:“刚才还说男女平等呢。”又说:“感情上的来往,这说法倒妙得紧,还带了几根纱。看看你舌头也还就是原来那一条,不知不觉着倒越耍越滑溜了。”

我忙换了话题说:“那些人一根纱都不带,怎么好意思呢?她们出去总会碰到熟人。”她说:“问我我问谁去?下次你进去了问她们自己。你想长你那个见识,要他们带你去看。里面的姑娘个个年轻漂亮,身材好得很呢。”我说:“那她们怎么不嫁个有钱的人,要干这个?”她说:“下次你进去了你问她们自己。她们也是工作,自食其力,政府批准了要收税的。”我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去看。”她说:“看不看随便你。跟别人你别说我不要你去。”我说:“思想很解放啊!”她说:“别故意奉承我,奉承也没有用。你想找女朋友我可绝对不答应。”我夸张地笑起来说:“我,找女朋友?我一个穷光蛋,跟个落水狗也差不多了,找女朋友!”她说:“谁跟你笑。在这里我知道你没什么戏,我说在中国。我一年不在,谁知道你干了些什么。”我心里一跳,偷眼去看她的脸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她说:“还调查我呢,我经得起调查你经得起不?”我笑了说:“要不要组成一个调查委员会。开赴大陆?”她撇一撇嘴说:“别跟我打哈哈,你有什么事迟早我会知道。”



第二次找工作又没有成功,这时我才真正明白了找份工作的困难性大大超出我原来的想象。

(以下略去1600字)……

离九点钟还有两个小时,一个人呆在小房间里实在乏味。我忽然想起是不是趁她没准备搜寻搜寻,说不定从哪个角落摸出一封信一张条子一点蛛丝马迹,这里这么多博士生都是优秀青年,这一年谁保得准?我翻了抽屉没找到什么,又揭开毯子去看那床单,仔细看了也没有什么,心里想着床单也许是我来之前刚换过的,犹豫着是不是揭了床单再看。正想着忽然觉得非常惭愧,一个男子汉做这些事太猥琐了点,站在那里脸上就烧热起来。走到客厅里,那巴西姑娘和一个男人搂着在看电视,我一低头就开门走到了外面。七点多钟了外面亮亮光光的和下午三点钟一样,这提醒着我,自己现在是在北方。家里那张地图的轮廓浮现出来,那上面一条纬线从圣约翰斯拉到了哈尔滨附近。又想起爸爸妈妈的老态,送我上火车时那颤颤巍巍忧心忡忡的样子,这才是几天以前的事情却恍如隔世。

在清风里我漫无目地缓缓走着。我知道自己是在时间里行走,它正迅速地离我而去。它什么也不是却又是一切。人有了这点感悟,就扼杀了自己的幸福,与痛苦结下了永恒的姻缘。我想象着自己正存在于一百年一万年之前或之后,我就在那时的天地间缓缓走着。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在时间深处化为乌有。这样想着我蠕动着嘴角给了自己一个嘲笑。大西洋吹来的风挟着一点温热抚过我的面颊,一方小小的池塘上两只鹅娴静地浮着,几只野鸭在鹅的周围转来转去。远处高速公路上,无穷无尽的小轿车贴着地平线移动。我在草坪上躺下,感到了太阳留在草中的温暖气息,还有难以捉摸的那一丝草的清香。我望着天空,白云一朵朵如镶在蓝色天幕上,似乎不动,看久了又发现它们在移动,在改变着形状,在大西洋上飘过来,缓缓地向西边向纽芬兰岛深处飘去。我久久地望着这片天空,觉得它高得有些奇怪有些陌生。我凝神仔细去体会这种陌生的感觉,想把这种感觉抓住了用语言表示出来。这种感觉飘来飘去模模糊糊似有似无,我一次次努力使它变得清晰,结果归于失败。我实在也说不出这高得奇怪而陌生的天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知躺了有多久,周围房子里的灯一间一间亮了起来。我忽然一惊而起,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这时候天还没有黑透。

通电话的结果又给了我一次打击。老板娘说,一星期工作六天,每天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二点,周薪二百二十块钱。我向她指出如果这样一小时的工资不到三块钱,提醒她政府法定的最低工资是四块二毛五。她说:“包吃包住呢,吃两餐饭一天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还想讨价还价,话没说完她就打断我说:“那就是这样,No bargain。家家中国餐馆都是这样。”我抓着电话筒怔了一会,那边忽然又传来一句:“想好没有?”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按时间收费的长途,也没有回答就挂上了。

回到小房间里,我摸黑倒在床上,头脑中一片麻木,又象有无数小斑点跳动着布满了那黑暗的空间。我感到了心脏跳动的节奏,应和这节奏,心中不断地跳动着“怎么办”这三个字。倦意涌了上来,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被倦意所覆盖……忽然灯一亮,我睁开眼看见思文站在床前。她说:“睡着了?”我说:“不知道,几点钟?”她说:“十一点。”我说:“那可能睡了一下。”她说:“睡了一定要盖东西,这里晚上冷。”我扯过毯子盖了。她又问:“电话打通了?”我这才记起打电话的事,心里觉得窝囊,说:“问是问了一下,太远了,工资又低。”她说:“早就跟你讲,不要抱希望,碰上了就碰上了。”说了一会我说:“我还想睡。”她不做声,眼睛若有所询地望着我。我明白那意思,却一点心情也没有,只装作不懂。她说:“那我隔壁睡去了。”却站着不动。我把身子往里面挪一挪说:“要不你睡这里,挤着睡。”她又说:“那我隔壁睡去了。”我迷糊着眼说:“今天还是好累,没有精神。”她马上说:“那你睡吧,我也去了。”说着关了灯,门一晃,客厅里一束灯光射进来,马上又消失了。



星期天还是照着思文的意思请了客。我越是找不到工作就越是想省下每一块钱,但终于拗不过思文,一切按她的主意办了。那天下午我提着两箱啤酒跟在她后面,垂头丧气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嘴里忍不住嘀咕几句。她回过头来说:“男子汉,男子汉!心放宽点就不行?都窄成一条缝了,几十块钱的事,有什么老嘀嘀咕咕的呢,老太婆!”我说:“听了你的还不可以?现在什么事都听你的了。”她说:“那你还麻雀喳喳的念个不停。”我说:“我才念了两句。”她说:“跟你说要生我的气现在就生完,可别到了晚上还是这阴沉沉的脸,别人还以为我们怎么样了呢。看到了什么他们一回去马上就打电话都通知到了,第二天人人见了面就有了话题。中国人到哪里都是中国人。”我“嗯”了一声。她又说:“你心里不要想那么多,也不是谁一定要听谁的,谁对就听谁的。你刚来有些事又不清楚,我是对的就照我办,有什么呢。”我说:“买都买了,还要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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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忙了一下午把菜一份份备好,只等人都来了就炒。思文又去问了同屋的两个姑娘,请她们早点做饭。巴西姑娘出去了,印度姑娘就在厨房做起来,满屋子都飘着咖喱味儿。

赵教授迟迟不来,思文打电话去他家问了,也不在家。思文拿了啤酒要另外几个人先喝着。魏力过几天就要去哈利法克斯读博士,一个劲地鼓动我们搬到他那间房去住,说那里便宜。思文说:“离学校太远了点,冬天在风里雪里走半个小时才到学校,又那么大个上坡。”魏力说:“七九年开始,到我那间房是第六代大陆留学生了,有人走了总有人接上来,可别在我手里断了。你们去了是第七代,交了班我就安心了。”我听说便宜就有了兴趣,魏力说:“两个人住才两百二十五块,还怎么便宜呢。”思文说:“贫民窟还能不便宜。”

这时一个人兴冲冲进来,思文给我介绍是海洋系老李。我老朋友似的一本正经跟他握了手。他把手中的一封信摇得“哗哗”响,对思文说:“你看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思文问什么事他说:“刚从渥太华开会回来,纽约又来了信,要我去开会,又要准备大会报告,你看,你看,刚回来的!”思文拿了啤酒给他喝说:“好事呀!”他喝着啤酒说:“手里的研究放不下来!”思文敷衍着去了厨房,老李又挪到我身边坐了,告诉我自己手中那个分子工程的研究项目最近有了突破性进展,又叹息关键性的突破是出自他的构想,成果却主要归了老板。我说:“那太不公平了!”他说:“就是,就是!”又抱怨那看不见的种族岐视,中国人很难独立地主持研究项目,总依附了别人。思文从厨房出来把话岔开,他转个弯又回到了原来的题目,满嘴的术语听得我似懂非懂。我看见他这样固执,心里涌上来一种恶毒的冲动。我朝他那边探了探身子,特别关心似的问:“生物方面有没有诺贝尔奖呢?不好意思我连这个都不清白。”他说:“有医学生理学奖。”我说:“也包括你那个分子工程吧?”他警觉起来摇摇头说:“不包括不包括。”我叹息一声说:“那太可惜了,这又不公平,不然明年你就是世界名人了。人在这世上活着,大半也是为了名是不是?”他把身子往后一缩,斜着身子望着我脸上,想研究出我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特别真诚地又好奇地望着他,等他回答,心里却幻现出一张脸挤着眼睛在嘿嘿地笑。也许我脸上的真诚过份了点,他似乎品咂出一点意味,这并不是什么好话,口里嗫嚅着:“这嘛,这嘛……”我忽然一拍手,恍然大悟说:“有有有!牛满江就得了诺贝尔奖的,他是搞分子工程的不?”魏力在一旁说:“老李呢,没得说的!”他涨红着脸说:“开玩笑,开玩笑。”思文从厨房探出头问:“谁来帮帮忙?”他马上站起来说:“我来我来!”放下啤酒瓶去了。魏力对我眨着眼朝他的背影努嘴一笑,我不笑也不搭话,把头偏开了去。

赵教授来了,大家站起来表示客气。我注意到老李头向另一边偏着点,坐着不动拿本杂志看着,不一会思文开始上菜,两只龙虾切成几大块,红红的炒了一大盘。斟啤酒的时候我看那满桌的菜,没有那盘龙虾还真撑不起场面。思文举了杯说:“高力伟你讲一句,大家到这里都是欢迎你来。”我也举了杯说:“欢迎我来,欢送魏力走,大家干了这杯。”思文说:“高力伟你忘记赵教授啦!”说着把杯举向赵教授,“您到我们这宿舍来,真是寒舍生辉!”我连忙说:“感谢感谢!”又怕不能传达对他的谢意,我敬了赵教授三次酒,“感谢”也念了几十次。我看龙虾就那么十几块,心里一直犹豫着是不是自己也夹一块过来吃,从没吃过的东西。看见老李夹了一块又一块,心里恨恨的做不得声。还剩两块思文夹一块给赵教授,我马上伸过筷子把最后一块夹过来。吃了又觉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怎么这一块就抵我国内几天的工资?

说说笑笑大家吃完了饭,又听赵教授讲自已征服北美的经历。我尽了做主人的责任伸直脖子认真去听。他说起二十多年前自已刚从台湾来的时候,出海捕过龙虾,餐馆洗过盘子。又说起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委员会的什么委员,经常在渥太华等地飞来飞去,东海岸每年捕杀海豹的数量都要由他批准,因此他从来不轻易说Yes和No。几个人听得入神,脸上生出兴奋的神色,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但我的野心却一点也没被激发起来,这一切离我非常遥远。只有老李在一边看他的杂志,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说:“都听多少遍了。”不时轻轻抽动一下嘴角,不屑似地哼哼几声。我凑到他身边悄悄说:“是你们系教授呢。”他又哼出一声说:“怕什么,又不是我老板。”说着手放下去翘一翘大拇指说:“我老板。”又翘一翘小指头,“他。”我本来觉得吃饭前噎他厉害了点,毕竟是客人。心里悬悬的过意不去,凑过来想委婉地陪个小心,见他气还这么盛,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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