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瞑目-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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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她,庆春接了,说:“谢谢。”
当天,庆春就把戒毒所的事联系好了。傍晚,她亲自开车送肖童去了位于郊区的强制戒毒所。戒毒所本来已经没有空的床位,庆春请市局法宣处一个同学给所长打了电话。那同学采访过所长跟他很熟。所长并不知道庆春是刑警队的头目,以为她不过是法宣处那位干部的亲戚,就帮她硬挤出了一个床位。为了给肖童保密,庆春送肖童的车子,也用了李春强常开的,不带公安的0字头牌照的那辆。
肖童对去强制戒毒所一直顾虑重重,他虽然想戒毒但觉得那地方大概像关犯人的监狱。以前那几天拘留所把他关得心有余悸。庆春苦口婆心做了许多说服工作,说戒毒所不是监狱倒更像个军事化管理的学校或者医院,你去了就知道了。再说戒毒总要有一些约束和痛苦。
肖童问:“如果我戒了毒,还能和你在一起吗?”
庆春一时无所答。但肖童眼睛里的渴望似乎已不仅仅是为了她,那几乎是在寻找一种对生命和未来的寄托,于是她点头,说:“能,当然能。”
于是他就上了她的车,离开家到了戒毒所。戒毒所的围墙铁网和守门的警卫在感观上使肖童的脸色变得阴沉,他下车时对庆春说这不是学校,学校怎么会是这样。
庆春说这当然不是学校,这是戒毒所,而且还有强制两个字。肖童说你不是说这是学校和医院吗。庆春说我说像,没说是。肖童拎着自己的被褥,跟着她往里走。说等会我可以跟他们说你是我女朋友吗?庆春说不行,你就说我是你表姐。你在这儿可别顺嘴乱说,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这儿全是吸毒的人,万一有人和欧阳家的人勾着,传给他们说你是让你女朋友送到这儿来的,欧阳兰兰说不定能杀了你。
肖童说,我还想杀了她呢。
进了戒毒所。他们看见戒毒人员正在操场上排队等候吃饭,饭前他们在唱一首像是自编自谱的歌,唱得极难听也极认真。歌词咬得含糊不清但大意了了,无非是说吸毒的悔恨和戒毒的决心。
在所长办公室里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所长还亲自给他们沏了茶,问了情况并叫医生来做了体检。这一切都和拘留所截然不同。肖童的脸色也随之晴朗了许多。
庆春又随肖童去了分配给他的宿舍,那是一间能住十几个人的大屋。肖童睡在靠里边的一张床的上铺。庆春爬上去帮他铺好被褥,把他带来换洗的衣服叠好当枕头给他垫着,上面还盖了块枕中。枕中是庆春自己从家里给他带的。她还给他带了些休闲。体育和娱乐的杂志。她想这些杂志有时能使人体会到生活的丰富和美好。
肖童看着她爬上爬下地忙活,站在一边一声不响。戒毒所的管教向他交待着这里的生活设施,每天的活动日程和必须遵守的纪律。肖童似听未听。庆春从床上下来又嘱咐肖童几句,无非是听管教的话,按时吃药,正常吃饭,多晒太阳,等等等等。肖童问,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庆春说,过些天只要有空我会来的。
庆春和肖童告了别。跟着管教去找医生。路上管教笑着说:“你是他表姐呀?我看他对你还真有感情。”
庆春问:“你怎么知道他对我有感情?”
管教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自称在此工作了二年,大概认为自己已可以感受人生的一切。他洞察秋毫地说:“那还看不出来。你刚才要走他那依依不舍的样儿,都不像个大小伙子。”
庆春随意搭讪着,“他本来就还是个孩子。”
管教感慨万千地说:“在这儿于久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妻离子散,真是见得多了。这些戒毒的人,大多数都是有钱的主儿,追求刺激醉生梦死糟蹋自己。成了大烟鬼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因为他得不到了。得不到的东西他才看得见,才懂。”
庆春笑着问:“什么是幸福呀?”
“当了大烟鬼他们才明白,幸福其实太简单了:有份工作,有个家,有心疼自己的人,行了。这就是幸福!咱们都是平头老百姓,老百姓还不就是这些。这些看起来很简单,很容易,可对他们来说,咳,难了。”
庆春想此话有理,很多人都无意地陷入这个轮回。当身处寻常时,寻常便是一种无聊,可以随意蔑视和遗弃。当失去寻常时,寻常就成了幸福,成了渴求的目的。
庆春没再说话。那年轻管教也深刻地沉默着。他把她带到了医疗室,见了刚才给肖童体检的医生。医生简短地介绍了检查的结果:“还好,他还没染上别的病。身体有点虚弱,但可能以前的素质比较好,所以能量还没有耗完。毒瘾也不深,戒毒开始两天他可能比较难受,只要熬过七十二小时,再加上我们配合药物治疗,用不长的时间让他的身体摆脱对毒品的依赖,还是不难的。”
庆春再三谢了医生,谢了陪她来的年轻管教。管教说你放心吧,你弟弟我会照顾。
她离开戒毒所的时候里边又在唱歌,这回她依稀听清了几句断续的歌词: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想起你们我泪水流啊,白魔毒害我,毒害我一生啊。
……
二十九
一个星期之后,欧庆春到戒毒所去看了肖童。
依然是那首“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的歌子,响彻在操场。她由所长陪着,站在操场的边上,看戒毒的学员们出操跑步。年轻的管教高声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百多人的脚步,整齐地呼应着他的节拍,显得蛮有气势。在队列中她看见了肖童,剃着短平的寸头,穿着一身蓝白条的衣服,不时地回头看她。她远远地冲他笑。
操练完毕,管教又训了一会儿话,然后宣布解散。学员们喊了句什么,四散开来,三三两两走到操场周围的树荫下,仁一群俩一伙地坐下来休息。肖童向她跑过来。他不愧是踢球的,奔跑的姿态和步伐与众不同。
所长特别给他们找了间屋子,让他们姐弟聊聊。庆春从所长的介绍中已经知道,肖童进来的头两天,毒瘾发作得很凶。最厉害的时候管教用绳子把他在床上捆了几个小时,吐了一身一床一地,好歹算挺过来了。这几天身体和气色明显好转,和一个正常人已经差不多。
庆春看着满头是汗的肖童,说:“怎么热成这样?”
肖童笑了一下,那一瞬间的笑短暂地再现了以往的灿烂,他说:“跑的。”
庆春拿了手绢给他擦汗,他接了,却没擦。庆春问:“身体感觉恢复了吗?”
他低头说:“啊。”
庆春问:“睡眠好不好?”
他答:“有时好。”
又问:“每天在这儿都做些什么?”
又答:“军训,上课,管教找谈话,再就是看病吃药。”
“给你吃什么药?都有什么治疗?”
“漂肠子,吃绿炮弹,大黄片,还有626胶囊,一种中草药,祛邪扶正,以毒攻毒。”
“在这儿有什么玩儿的吗?”
“打乒乓球、羽毛球,还有卡拉OK,还可以看电视。”
“管教和大夫对你好吗?”
“好。”
“我看这儿真的跟疗养院也差不多了,我都忍不住想来了。”
庆春见他情绪一点点低沉下去,便用玩笑话来撩拨,但肖童没有笑,也没有反应。停了一下,庆春又问:“伙食呢,比你过去住医院时怎么样?”
肖童没有回答,他抬头看她一眼,说:“我想出去。在这儿我很闷。”
“你才进来一个星期,按要求至少要三个月呢。”
肖童低头用手绢擦汗,说:“求你了,你带我出去吧,我已经戒了。我向你保证,我保证再也不吸毒了。”
“戒毒是个漫长的过程。”庆春做着说服工作,“你别看得那么简单,我说三个月还是短的呢。上次这儿的医生说了,按国际上医学界的理论规定,只有连续三年半不再复吸的人,才算真正戒除了毒瘾。你才只有一个星期。而且这里床位紧张,你出去了万一不行再进来可没那么容易了。而且你这次戒毒是我们给你出的费用,你下次复吸了再来就得自己花钱了。所以我看还是巩固好了再说。”
肖童低着头,不知为什么他不和她正面对视,他说:“这里和监狱差不多,我讨厌那些吸毒的人,我不愿意和他们住在一个屋子里。我不会再吸了,在这里会把我闷死的。这些人身上都有很多病,有胃病,有肝病,你不怕他们传染我吗!”
肖童搜遍了一大堆能够说服她的理由,庆春想了一下,只好说:“等会儿我去问问所长吧,看他怎么说。”
肖童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快去吧,要不他该下班了。”
“你想今天就走吗,这不可能。”
“你今天带我走吧,怎么不可能?”
肖童孩子一样的性急,以及他对她的毫不掩饰的孤儿般的依赖,都让庆春心动。
但她坚持原则地说:“绝对不行,就是所长同意我也不能今天带你走,我还要回去请示领导。你出来不出来,出来以后怎么办,得由领导决定。”
“你不是说我已经完成任务了吗,你不是说没我的事了吗,怎么还要去请示领导?”
“可你毕竟为我们工作过。现在这个案子还没有完,那些人还在活动,我们得为你的安全负责。”
肖童皱着眉苦着脸,他望着窗外操场那边,那些在树下乘凉的学员百无聊赖的姿态,仿佛再也不想回到他们当中。庆春说:“肖童,我毕竟比你大几岁,我记得你过去答应过我,在重要问题上不任性,听我的。如果你不想这样做的话,我也就不再管你了。”
她的这句威胁十分管用,肖童不再作声。她把给他带来的一些吃的和几本新杂志给了他,然后告辞。
走的时候她和所长谈了谈。所长说肖童吸毒原来仅限于吸食,还没有发展到肌肉注射,而且用量不大。所以目前已经基本完成了生理戒断的任务,也就是说,身体上已经没有毒瘾反应了。但是吸毒者戒毒后的复吸率之所以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主要是由于心理毒瘾很难戒断的缘故,心理毒瘾的戒断需要漫长的时间。肖童现在出所可以,但要保证今后不复吸,家里必须天天有人看着他,教育他,帮助他,监督他。尽量避免他在生活中再碰上挫折和苦闷。如果碰上了,也要及时开导。所以,有一个健全、幸福。能帮助他并且让他有生活兴趣的家庭,哪怕是一两个对他有感情的亲人,对于巩固戒毒的成果,是至关重要的。他有吗?
庆春听罢,心里说不清是轻松是沉重。她从郊区的戒毒所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父亲还在等她吃饭,因为她早上说好了今天要回家吃饭的。饭桌上父亲照例问她今天干了些什么,碰上了哪些熟人,听她每天报些流水账似的活动和说点儿单位里的新闻,这是父亲每天晚上固定的消遣和功课。
吃完了饭,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斟酌着探询父亲的口气:“爸爸,我有个事想求你帮忙。”
父亲问什么事。
她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父亲笑道:“不是又要给我找个伴儿吧。”
庆春说:“差不多,和找个伴儿差不多。”
父亲摆手:“我这事,需要的时候我会考虑。你别净给我操心。你倒是应该考虑考虑你自己了,还是得早点定一个。李春强行不行?他不行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也该有个数了。”
庆春说:“说您呢,怎么又扯到我这儿来了。你别紧张,我不是想给你找老伴,是想给你找个小伴。”
父亲摸不着头脑地说:“小伴?我都革命一辈子了,政治上还算坚定,生活上也从没犯过错误,我还是保持晚节吧。”
庆春说:“我求您的事,不仅是保持晚节,而且还是再立新功的事。但我不知道你都歇了一两年了,还有没有这个能力。”
父亲说:“你就说,什么事,别卖关子。”
庆春说:“肖童,那个大二的学生,你还记得吗?”
父亲说:“怎么不记得,上次不是还来过。”
“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挺好呀,我挺喜欢他,那孩子挺单纯的。他是叫我爷爷还是叫我伯伯?”
“怎么是爷爷,我和他是平辈!”
“噢,”父亲稀里糊涂地说:“他要来给我做伴?现在是不是在放暑假?还是让我给他做传统教育?”
庆春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是这样,他呢,他前一阵让学校给开除了。”
“开除了?”父亲惊愕,“为什么?”
“因为他吸毒。”
“什么?”父亲立刻严肃起来,庆春知道肖童那健康活泼的外表,让谁也难以相信他会吸毒。她说:“爸爸,他是为我们在工作,因为工作误吸了海洛因,上了瘾。你可能对毒品不太了解,纯海洛因一次就能上瘾。学校发现以后,把他开除了。”
父亲愣愣地,似乎觉得这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那你们应该到他学校去,向学校解释一下,这下他的前途不就毁了?”
庆春不知该怎么说清这个过程,她只能简单地说明:“他替我们工作是绝密的,说出去对他的安全不利,而且现在当务之急是让他戒毒。如果毒戒不掉,别说前途,连生命也没有保证。”
父亲没有插话,他在听。
庆春说:“我们送他去了戒毒所,生理毒瘾已经戒了,还需要用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戒心理毒瘾。这需要有一个环境,要有人管他,监督他。教育他。可他父母都在国外,他在北京孤身一人。如果他从戒毒所出来,一个人回家去,一旦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或者那些小毒贩子再找上他,十有八九还会复吸……”
“你是说,让他到咱们家来,让我管着他,是吗?”
父亲接出了她的下文。她注视着父亲的表情,那表情不置可否,这是父亲谈正事的一贯作风。
她点头:“是。”
父亲低头,拿出一根烟,想抽,却没有点,抬头问:“他什么时候来?”
庆春心中一喜:“您同意了吗!”父亲说:“我可以试试,听说吸毒是很难戒的。如果别人都做不成,我也不能保证,只能说试试。”
庆春忘乎所以地说:“我代表我自己,代表我们刑警队,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并致以战斗的敬礼!”
父亲用手指点着她:“你呀,你能把身边所有的人都用上,为你的刑警队服务。
人家上大学上得好好的,你非拉他出来干这个干吗。“
庆春没有反驳。不管怎么说,父亲应承了这个任务,这使她心里宽释了许多。
这一晚她和父亲仔细商量了肖童来以后的安排,从生活起居到学习娱乐,到思想教育。父亲说就让他和我住在一个屋里吧,他怕不怕我打呼噜?
第二大早上她找处长汇报了这个想法,处长原则同意。处长还表示,现在全国戒毒时间最长没有复吸的,只有广东的一个女孩,已经三年了,离国际上的彻底戒断的标准还差半年。现在连全国禁毒委员会都非常关注她,一直在跟踪了解,你爸爸要是有这个本事让肖童彻底脱离心理毒瘾,那就不仅仅是拯救了一个吸毒者,对整个中国的戒毒工作,都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范例,可以载人史册的。后来庆春把处长的这段话学给父亲听了,父亲没动声色,嘴上说那好啊,全国都尚未有彻底成功的范例,我到时候知难而退,也就有话说了。但庆春看得出来,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深受鼓舞的。
只有李春强对这件事表现出明确的保留。他甚至对庆春提出一个取而代之的方案:让肖童住到自己家去。他说我爸爸妈妈现在在家都闲着,让他们来干这事也完全可以,庆脊说队长你怕什皂?你是对我爸爸没信心吗?李春强说不是,我是对你没信心。庆春转过脸去,说,那我们还是免谈了吧。李春强这次并没有缩回去,他语气冷静,意思却咄咄逼人:庆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肖童这样做,纯粹是因为工作还是有某种个人感情?
庆春沉默了半天,才用同样冷静的语气回答:“这是我的责任,他为我们工作过,是我负责他的,所以我有这个责任。”
李春强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刑警队里最好的一个。我承认您过去一直很出色,也希望今后你永远如此!”停了片刻,他又说:“最好的刑警忠于职务,个人感情动摇不了他!”
庆春说:“对,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话。”
她不想再和李春强发生辩论。
她开车去接肖童。
到了戒毒所,在所长的安排下,她先和肖童谈了一次话。她先问肖童,你真的想出去吗?肖童说,真的想。她说,可你的毒瘾并没有断根,除非你答应我几个条件,否则你必须留在这里。肖童说,什么条件?她说,你出去后要在指定人员的监护下继续戒毒。我和领导请示了,让你住到我家里去,由我父亲做你的监护人,你同意吗?肖童不相信似的,住到你家去?庆春说,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可以给你另选地方另选监护人。那你还得在这儿耐心等一等。肖童连声欢呼,不不不,我同意,我同意,但他还是不信,你真让我住到你们家去吗?庆春说,我家可以收留你,但你必须保证,一切听我父亲的安排,包括上哪去,看什么书,和什么人来往,连每天几点起床几点睡觉,什么时候锻炼什么时候吃药,总之生活中的一切,都要听从命令。如果你做不到就算了,就还留在这里,其实你留在这里效果更好。肖童连声保证:我做得到,一定做得到,我向你保证!
庆春笑了,说:“那好,现在你可以跟我回去了。”
肖童几乎跳起来:“现在吗?现在就走?”
庆春说:“带上你的东西。”
肖童弹簧似地跳起来跑回宿舍去了。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抱出了自己的全部行李,出所手续也不太复杂,很快所长和管他的管教就送他们出了戒毒所的大门,并且例行公事但又不失亲切地叮嘱了肖童几句。
他们告别了所长和年轻的管教,上了车,庆春没有发动,她看着肖童,轻声说:“你应该,也给我一个保证,给我!”
肖童问:“你要什么保证?”
庆春的声音依然很轻,但异常清晰:“要你永远不再吸毒!”
肖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说:“好,我保证!”
这仿佛是两个人之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