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舞-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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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后被拆穿,结束津津有味的观察。
清晨,我还没睡醒,他过来按铃。女佣人去开门,他抢进来,扯住我手臂,将我整个人甩出去,摔在沙发上,然后扑向露台,取起所有望远镜,摔个稀烂。
我不声张,看着他,他用尽了力气,怒火熄掉一半,只得坐下来,用手掩着面孔,叹一口气。
他说:“是我的错,养出一只怪物来。”我们许久没有出声,也好,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
走过去,想亲近他,他却连忙站起来避开。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不再对我好?”“你已长大,承钰。”“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时常说:承钰,当你长大,我们可以如何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你没有,你变为另外一个人,我对你失望。”“你要我怎么样,回大学念博士,帮你征服本市,抑或做只小狗,依偎你身旁?”“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有产业,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长,是,你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不要拒绝我。”我趋向前,声音呜咽。
“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承钰,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精灵。”“付于心。”“不,傅于琛。”禁不住紧紧拥抱。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不可能。
二十一岁生日来临,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
早几个月,他已开始呻吟:“承钰都二十一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用手托住头,微笑地思索过去。
“二十一岁!”他说。
又同马小姐说:“我们老了。”马佩霞笑答:“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我已经老花了。”傅于琛失望地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呆,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
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像他那样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太好玩。
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总会来临。”“待那一日来临,我墓木已拱。”“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马佩霞说,“风度翩翩,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我解释,“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日,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那只会下雪的纸镇,摇一摇,漫天大雪,落在红色小屋项上,看着真令人快活。莱茵石的项链,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宝石还要闪烁。
其实我并没有长大,内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母亲的婚宴中饥寒交迫。
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亦即是身躯,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太不公道。
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
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只剩下一只空壳,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太妃糖的包装纸……
我开心得很,每件物品细细看察,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这个收藏品,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堵夫绸容易皱。”我抬起头,是傅干琛,他过来接我往舞会。
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已经来不及,都被他看见。
他震惊,“承钰,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我也索性坦然,“我的身外物。”“老天,你一直保存着?这是,唷,这张甫士卡……”他说不出话来。
我取过缎子外衣,“我们走吧。”这时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眼光矛盾而迷茫,手缓缓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地说:“听见吗,要去了,音乐已经开始,我们可以跳舞。”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门口传来马小姐的声音:“承钰,打扮好没有?今日你可是主角。”傅于琛才自梦中醒来,替我穿上长袍。
马佩霞看到,呆一呆,随即赞叹,“来看这艳光。”我只说:“二十一岁了。”还要等多久呢?
舞会令我想起母亲与惠叔的婚宴,不过今日我已升为主角,傅于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纪的异性走到我身边来说些颂赞之词,要求跳半只舞,说几句话。女士们都说,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围张望,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我躲开衣香鬓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嘴里忍不住哼: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谁的灵魂?”我吓一跳,弹起来,忙转过头去,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谁?”“慕名而来的人。”我又再坐下来,轻笑,“要失望了。”“本来已觉失望,直到适才。”“啊,发生什么事?”“你进来,坐下,唱了这首好歌。”我听着他说话。
他补一句,“证明你有灵魂。”“你叫什么名字?”“说给你听,你会记得吗?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我纳罕了,“那你来干什么,你同谁来?”“我代表公司。”“你是马小姐的朋友。”他没说话,深深吸烟。
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他不出声,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皮话。
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好特别的一个人,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
“承钰,承钰。”马小姐的声音。
“快去吧,入席了。”“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不,我这就要离开。”“为什么?”我失望。
“回公寓看书,这里太闷。”这话如果面对面说,我会觉得他造作,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显得真诚。
“承钰。”郭加略走过,“承钰。”“全世界都来找你。”他轻笑。
我只得站起来,“再见。”我同他说。
“再见。”我又停住脚步回头,“告诉我,我今夜是否漂亮。”他略觉意外,“你是周承钰,你不知道?”“不,我不知道。”“漂亮,你像一只芭比娃娃。”我啼笑皆非,“谢——谢——你。”“有没有找到承钰?”是傅于琛,每个人都出动找我。
“这里。”我亮相。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过来。”傅于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我回头看一看房间。
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舞着舞着,郭加略带头,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仑巴舞来,我招手唤傅于琛,但他没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马小姐带入我们的队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败是不是,喝香槟,跳热舞,谈恋爱,都是私欲,世纪末的坠落,这般纵情享乐,义无反顾,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因为即使有一万个春天,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
跳至脚趾发痛,音乐才慢下来。
傅于琛过来说:“该是我的舞。”“马小姐呢?”“去补妆。”汗水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头发贴在额前颈后,绸衣上身几乎湿透,谁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
傅于琛说:“年轻人总是不羁的。”我抬起头来。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我说我累了。
目光四处游走,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暗厅里的人,他应该长得怎么样?低沉有魅力的声音,应该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么?”傅于琛狐疑地问。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从前我还未满二十一岁。”客人陆续散去,临走前,我回到那个小宴会厅去,开亮灯,厅内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
第八章
过了这一个生日,真正红起来,推掉的生意比接下来的多,即使接下来的工作,己排至第二年年中。定洋都依马佩霞的意思,叫他们折美金送上来,马小姐是我的经理人。
郭加略已摸熟我每一个毛孔,拍起照来,事半功倍。
我问他:“还能做多久?”“十年。”“要命。”马上泄气,瘫痪在地上。
“喂,敬业乐业。”“我想结婚。”他大笑,“你可以,你有钱。”“你们一听见结婚两字就笑得昏过去,为什么?”“要不要试一试?聪明人不必以身试法。”“你可结过婚?”“承钰,你太不关心四周围的情况,我认识你时,早已结婚。”我怔怔的,“他们没说起。”“我这段婚烟维持得不容易,”加略洋洋得意,“职业是同漂亮女人混,妻子却能谅解,从不盯梢。”“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独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业上去得更远更高。”“为什么?”“你这只蠢鸡。”“对不起,承钰,关于你的传说太多,老以为你是只妖精,谁知是这么一个普通女孩,唉。”我黯然,“别瞎捧人,才没资格做普通人呢。”马佩霞进来,“承钰,伊曼纽尔标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你去试一试。”“咦,他们我的是单眼皮高颧骨,皮肤蜡黄,稻草似黑发,我干不来。”“不一定,去试试。”“要不就得长得像只鬼,他们以为东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不会让我们以健康的姿态出现。”“去不去试?”“不去。”“标格利派来的人是华人。”“哎呀呀,更加坏,一定是犹太人打本捧红的,衣锦荣归,我可不去受这个气。”郭加略立即说:“好好好,不去不去,反正周小姐也不过是闲得无聊,玩玩模特儿,又没打算未真的,谁去接受挑战,大不了结婚去,嫁妆丰厚,怕没有人要?”我霍地转过身子去瞪住郭加略,他吐吐舌头,退后一步,像是怕我揍他。
我笑起来,他们都宠我,我知道。
“你们都想甩掉我,几次三番叫我昭君出塞。”马小姐忠告,“去试试,要不就不入行,否则就尽量做好它。”“在本市也不错呀,一个由我做广告的牛仔裤,一季卖掉七万条。”“一个城市同三十个城市是不同的。”“我们不用这么早担心,也许连开步的机会都没有。”郭加略又在那里施展激将法。
“明天几点钟?”“上午十时。”“我有一张封面要做。”“已替你推掉,改了期。”我懊恼地点起一枝烟,“傅于琛一直不喜欢我靠色相吃饭,越去得高,他越生气。”马小姐说:“管他呢。”我吃一惊,从来没想过可以不管傅于琛,也没想到这话会出自马佩霞之口,呆半晌,细细咀嚼,真是的,管他呢,越是似只小狗般跟在他身后,他越是神气。
我按熄香烟,掩着胸口,咳嗽数声。
马佩霞问:“要不要同你一起去?”“不用。”“烟不必抽得那么凶。”郭加略说。
“是,祖奶奶。”我果然去了。
粗布裤,白衬衫,头发梳一条马尾巴,到了酒店套房,才后悔多此一行,城内但凡身高越过一六五厘米的女子全部在现场,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看到我,都把头转过来,表示惊异,随即又露出敌意,像在说:“你走到哪里都看到你。”我只得朝几位面熟的同行点点头。
真抱歉我不是个隐形人,骚扰大家。
怎么办呢,走还是留下?
没有特权,只得排排坐,负责人出来,每人派一个筹码,我的天,倘若就这么走,郭加略又不知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可是如此坐下去,怕又要老半天。
正在踌躇,又发觉轮得奇快,平均一个女孩不需一分钟便面黑黑自房内被轰出来。
暗暗好笑,当是见识一场也罢,二十分钟不到便轮到我,我一站起来,大伙全露出幸灾乐祸之情,我朝众女生做一个不在乎的表情。
推开门,只见一排坐着三位外籍女士。“早。”我说。
我在她们面前转个圈,笑一笑,自动拉开门预备离开。
其中一位女士叫住我,“慢住,小姐,你的姓名。”“周承钰。”咦,已经超过一分钟,怎么一回事,莫非马佩霞已替我搭通天地线。
只见内室再转出一位男士。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门框,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他身上穿着本厂的招牌货,一股清秀的气质袭人而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好吗?”听到这两个字,我浑身一震。
他笑了。比傅于琛略为年轻,却有傅当年那股味道,我即时受到震荡。
我当然认得这位先生,以及他的声音。
“你也好。”但是不露出来。
已经二十一岁,不可以再鲁莽。
“袁先生,”其中一位女士说:“就是周小姐吧。不用再选了”他抬起头,“是的,不用再选,请她们走吧。”我指着自己的鼻于,“我?”四位选妃人答:“是,你。”“请坐,这份合同,请你过目。”“我要取回去研究一下。”“自然自然。”我取过合同,放进手袋,再度去开门。
只听得身后传来声音说:“你的灵魂儿好吗?”声音很低微,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这句话,清晰地钻入我耳朵中,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
不应再伪装了吧。
我转过头来说,“它很好,谢谢你。”之后的事,如他们所说,已是历史。
一个月之后我已决定与袁祖康去纽约。
马佩霞说:“傅于琛要见你。”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但是我不想见他,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与袁祖康一到纽约便要结婚。”“你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多么危险。”“我己习惯这种生活。”“承钰——”我做一个手势,温和地说:“我们一直是朋友,互相尊重,别破坏这种关系。”她蹬一蹬足,面孔上出现一种绝望惋惜的神色来,我被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
“看,我不是患绝症,马小姐,别为我担心好不好?祖令我快乐,无论在事业上或是生活上,他都可以帮我,是我最理想的对象。”马小姐低下头。
“我爱祖。”“是吗,你爱他?”“当然!”“不因为他是傅于琛的替身?”我霍地站起来,铁青着面孔,“马小姐,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毋须向你解释我的行为,我已超过二十一岁,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长。”“为着一个陌生人同我们闹翻,是否值得?”“你们,”我冷笑,“你们不过是你同傅于琛,还有什么人?别把'你们'看得这么重要,这个世界还不由你们控制统治,少往脸上贴金,这上下你们要宠着我,还看我愿不愿意陪你们玩,别关在傅厦里做梦了!”我抢过外套离开她。
我们!最恨马佩霞这种口气,她哄住他,他又回报,你骗我,我骗你,渐渐相信了,排挤丑化外人,世界越来越小,滴水不入。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傅于琛愿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
谁关心,美丽的新世界在面前。
马佩霞忽然说:“承钰,如果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可以走。”我沉默了,非常感动。
隔很久,仍然硬起心肠说:“你一整天都与我打谜语,傅于琛,他只不过是我义父。”马佩霞长叹一声,她取起外套,告辞。
我追上去,“仍然是朋友?”我牵牵她的衣角。
“我不知道。”她像是伤透了心。
“让我们忘记傅于琛,”我说,“他不是上帝。”“承钰,别欺骗自己了。”她推开我的手离去。
这句话使我沮丧一整个上午,下午祖康带我出去玩水,晒得皮肤起泡,疯得每一条肌肉都酸痛,精神才获得松弛。回家还嘻嘻哈哈,他一手把我抱起,我们大力按铃,女佣开门,一眼看见傅于琛坐在那里。
祖说:“咦,有客人。”他很自然放我下来。
傅于琛面孔难看得不得了,他说:“我想与承钰单独谈谈。”祖转头问我:“这人是谁?”也十分不悦。
“我的监护人。”“我八点钟来接你去吃饭。”祖离去。
傅于琛厌恶地看着我,“看你,邋遢相,皮肤同地板一样颜色,头发都晒黄了。”“你要说什么?”我倒在沙发里。
“袁祖康做什么职业?”“他在纽约标格利负责统筹模特儿。”“扯皮条。”我不怒反笑,“好好好,那么我是他旗下最红的小姐。”“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走,用用你的脑。”“你完全盲目地反对,为什么?”我说。
“你不会有幸福。”傅于琛说。
“我们走着瞧。”“不要冒这个险。”“我一定要去纽约闯一闯,输了,回来,有何损失?”“他会伤害你,他是个花花公子,我早已派人揭了他的底牌,他上一任妻子比他大三十岁。”“或许他喜欢老女人,”我停一停,“正如你,你喜欢年轻的女孩。”他听到这句话,浑身毛孔竖起来,瞪着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眼圈发红。
当时只觉得真痛快,他要伤害我,没料到我已练成绝世武功,他反而吃亏。
年轻的我,手中握着武器,便想赶尽杀绝。
“如果我恳求你,你会不会留下来?”他,傅于琛,终于也会开口求人。我站起来,“我得去淋浴,盐积在皮肤上是件坏事,我且要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