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舞-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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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可以长大成人。你呢,你什么年纪?”“二十三了。”赶紧作一个艳羡状,“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岁的小姐来往。”“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性。”“我也喜欢比较成熟的男性。”他腼腆地笑,以为我指的是他。
太妙了,简直是最佳娱乐。
“那么你心目中的人,该比马小姐大?”“不不,约比她小一点,不过似她那般气质差不多。”“她时常到写字楼来吧?”“一星期总有一两次来找傅先生吃中饭。”“照你所说,你选择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马——她叫什么名字?”“马佩霞小姐。”“谢谢你。”我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做功课。”“不看电影?”“不了,”我温和地说,“你说过,你只喜欢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岁。”“可是,”他怔怔的,“与你说话蛮有意思。”“你再坐一会儿,不客气。”我说。
自邓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马佩霞。
这名字不错,不知道她长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云霞带在身边,霞是粉红色的云。
第二个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
预先也没有通知,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
他兴奋莫名,“你来看我?”我摇摇头。
“哦,”他冷静下来,“你来见傅先生。”“是。”“他在见客。”“我等一下好了。”邓请我到会客室。
我还穿着校服,拎着书包,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实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总而言之,马佩霞到过这里,我也有权来。
坐下后,不禁悠然向往,在办公地方,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
在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指挥如意。
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
我很心折,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他是脑,他是神经中枢。
女性对异性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
邓路加说:“这个会,要开到六点钟。”手表说四点半。
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这不是闹意气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说。
“有重要的事吗?”邓路加有点不安。
我摇摇头。
忽然想起来问:“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邓笑,“才不会,只有傅先生有空时,马小姐才出现。”我略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样哩,也这般为他着想,你瞧,能干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我送你回去。”邓说。
“不用。”“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钟。”我没有等他,独个儿出办公大楼,到楼下马路,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傅厦。
我叹口气,叫部车子回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留意傅于琛的事业,细读报章财经版上有关傅氏的消息。
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无知的妇孺。
那日他回来吃晚饭。
问我:“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是。”“想参观我工作地方?”“是。”“改天约个时间,我叫路加带你逛,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近百部电脑,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你现在很有钱吧。”他一呆,笑出来。
我看着他。
傅于琛温和地说:“有钱?有足够的钱,早就不做了。”“但你早期太浪荡,你自己说的,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点意外。
“你一定富有。”“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承钰,这一点你要记得,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但贫穷太可怕,”我说,“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记得吗?”“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记它,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好不好?”我苦笑,“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从此之后,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只怕被赶出屋子。”他不以为然,“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忧虑。”“但是……你会结婚。”他很狡猾,“你也会结婚。”“你真认为我会结婚?”“当然,女大当嫁。”“嫁给谁?”“大好青年。”“像邓路加?”“路加有什么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邓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过清朝的官,曾祖是总督的幕僚,并非一般暴发户可比。”“我不关心。”傅于琛一直说下去:“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你别看轻他,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我忽然想起,“你呢,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我的故事截然不同。”“你从来没说过。”“你一直没问。”“傅家有些什么人?”“我还有三个姐妹”“她们在什么地方?”“都住在本市。”“你从来不见她们。”“我们不是一母所生。”“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他们姘居生下你。”“承钰,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是不是?”“是。”“他们对你不好?”“家父很怕大太太。”不用再说了,他一定吃尽苦头。
“你母亲呢?”我说。
“她去世早。”傅于琛说。
“你是孤儿?”“一直是。”“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儿。”“你说得不错,承钰,我们俩都是孤儿。”我与他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我问:“后来呢。”“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家父去世。”“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是。”“发生了什么?”“他把遗产交我手中。”“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活着。”“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自然,与我打官司呢。”“她输了。”“我持有出世纸。”他微笑。
“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可以那样说。”“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也可以那样说。”“快乐吗?”“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他叹口气,“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谁告诉你她姓马?”我不出声。
“你不要碰她,知道吗?”我大大地觉得委屈,“你保护她,而不是我?”傅于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我——”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
我怒极,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傅于琛没有回头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过了界限,自讨没趣,乏味。
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僵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
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护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
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
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他最早学会的话是“弟弟真好玩”,因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说的全是这句话,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里的伙计,都争着宠他。
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性纯良,他并没有被宠坏,待人接物非常稳重,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
姐姐送的跑车,不敢开出来,怕父亲说他招摇,可见家教是好的。
傅于琛想把我嫁入邓家。
但是,循规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规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钰是裁坏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愿意见家父家母吗?”路加问我。
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做,已经心虚,伯父母像是照妖镜,邪不胜正,无事不登三宝殿,见来作甚。
我有种感觉,这一关不好过,傅于琛有些一厢情愿,他偏心于我,对我另眼相看,所以认为邓家的长辈也会如此,多么天真。
与伯父母见了面,如果他们问“傅小姐,怎么令尊不与你一起”,我怎么回答?说“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镜。
“在想什么?”路加问。
“没什么。”“总觉得你有时会像元神出窍似的,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我微笑,“一飞出去同梦魔皇大战三千回合。”路加大笑起来,他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但在这表皮下,周承钰是一个极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长大。”“我才不要长大,永远做十五岁多好。”“你不像十五岁。”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岁,很多时他比我幼稚。
陪他说了那么久闲话,渐渐进入正题。
故意不在乎地说:“他们好似已论到婚嫁。”路加一怔,随即想起来,“你指傅先生同马小姐。”“嗳。”“没有这么快。”“你怎么知道?”“公司里同事都这么说,马小姐家里不大赞成。”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会有人嫌傅于琛,我想都没想过。
“但他们几乎已经同居。”“嘘——”路加将一只指头放唇上。
在那个时候,同居还是很难听的一个名词,太丑恶与不名誉,社会上只有少数人才会有胆量付之实践。
路加面孔都红了。
“马小姐算是好出身?”“她们家是生意人,据说母亲极为反对。”“小姐年纪也不轻了吧。”“好像有二十七八了。”“怎么没人要?”路加看着我微笑,“你对马小姐的兴趣真大。”“她有机会姓傅,你能怪我太关心?”“傅先生结过一次婚,又有——”我给他接上去,“又有一个私生女,所以马家对这头婚事并不是太兴奋,不过越拖越是糟糕。”路加只是微笑,不肯再说下去。
我问路加,“女人到了三十岁尚未结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们两人都不认得三十岁未婚的女性。
“一定很仿徨。”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到三十岁。
从来没想到,每个人总会到三十岁,除非在二十九岁那年死了。
三十岁对年轻人来说,是人类年龄的极限,一过这界线,会变成另外一种生物。
说得紧张,不禁与路加投机起来。
一时不觉,与他做了朋友。
他很有德行,虽然非常想讨我欢喜,但想在他嘴里讨得独家新闻,并不容易。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
最后,他给了我很好的忠告:“我看你对这件事是非常担心,为什么不请傅先生把马小姐正式介绍给你认识呢,有什么活当面说清楚,岂非好过放在心中揣测?”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倘若有,也不会叫周承钰遇上。
“我愿意亲自见她,你肯否为我扯线?”“这不大好吧,我是外人呢。”路加犹疑。
“他不肯给我们两个人见面。”“傅先生这样做,也许有他的意思,我不方便干涉他的家事。”我叹口气,看着他。
路加略为不安。
“这样吧,马小姐到傅氏大楼的时候,你通知我一声,也就完了。”他还在沉吟。
我伸出双臂,生气地把路加推出去,“走走走,举手之劳都不肯,这样的朋友要来作甚,还天天跑来坐着穷耗时间,叫我不能做功课。”他急了,“好好好。”我放开双手,吁出一口气。
路加所能为我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以后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路加总共替我报过两次讯。
一次人在学校里,他没把我联络上。
第二次是周未,接到路加的电话,立即赶去,到了傅厦,他在会客室等我,有点生气。
他说以后都不会再帮我做这种事了。
可以猜想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家教黑白分明,他从没见过阴暗的一面,即使是打一个电话报一声行踪这么简单的事,已令得他有犯罪感。
他这副纯洁的头脑叫人妒忌。
我急急向他道谢,在走廊中,看到马佩霞。
这是种直觉,写字楼中那么多人,但一眼就知道她是她。
当时名牌还没有把本市堆垮,只觉她把一套套装穿得得体好看,而不是什么牌子,十分显真功夫。
她高大白皙,挽着一只嘉莉斯姬丽式手袋,脚上一双斯文的密头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气度,并不跟足时下疯狂流行装束。
奇怪的是,她也朝我看来,仿佛认识我的模样。
我趋向前去,“马小姐?”因为在赵令仪身上成功过一次,这次特别有信心。
“你一定是承钰。”她微笑。
意外。
“于琛常常说起你。”啊。说起我?
“难得你也在这里,来看路加是不是?”她笑着,“要不要把他叫出来请我们吃饭?”第一个回合就不知如何招架,她连路加都知道。
“我想咱们俩先去喝一杯咖啡。”马佩霞问:“就我与你,路加也不让去?我知道一个地方,来来来。”马佩霞同赵令仪是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没有好好的准备,轻敌。
此刻反成为被动,让她拉到闹市一间茶店去坐了一会儿。
我边动脑筋边说:“这里太吵了,不如到舍下稍坐。”她进一步很大方地接受邀请,“好哇,我还没去过呢。”有一丝后悔,仿佛造就机会,让她登堂入室似的。
到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只得一步一步来。
房子已不是赵令仪见过的房子,我与傅于琛的房间不在一层楼上,没有什么可供参观的。
我尽量装得闲闲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着,每说一句,马佩霞都说“于琛他也这么讲”,对我的话并不觉新鲜。
我如报导隔夜新闻似的,越说越乏味。
渐渐觉得这是傅于琛的诡计,他早为马佩霞打了防疫针,使她习惯了我这个人,傅于琛好不阴险。
我推开傅于琛的房门,一边说:“他的睡房很大……”马小姐喜呼,“于琛,你在这里。”我完全被作弄了。
傅于琛坐在安乐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马小姐过去问他。
“我知道承钰会带你来参观。”“那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去吃茶。”“你们女孩子单独谈谈岂非更好。”马小姐说:“承钰领我到处看,这里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你们两父女很会享受。”“你看承钰多欢喜你,你们以后可以常常约会。”他戏弄我。
傅于琛戏弄我。
他完全有备而战。
我默默坐一旁,这次输了,以后再也别想赢。
当夜马小姐在我们处吃饭。
菜式很丰富,不知是几时备下的,大约路加做了间谍,两边都泄露了消息,好让傅于琛大获全胜。
饭后他们坐在泳池边聊天,我自顾自懊恼,失败,再失败没有了。
“承钰——”他叫我。
我假装没听见,走到楼上卧室去。
自窗口看下来,他俩好不亲密。
到了十一点多他才送她回去。
都由我亲手造成,还有什么话好说。
到一点多他才回来。
我并没有睡,他也知道我并没有睡。
他问我:“觉得马小姐怎么样?”“不错。”“谢谢。”“你对她怎么说,她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义女。”“有没有问为什么收养义女?”“人到了一个年纪,就不再问问题了。”傅于琛微笑。
“这是你选择成熟女性的原因。”“可以这么说,她们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比较懂得珍惜手上的东西。”“你作弄我。”“承钰,我不过不让你作弄而已。”我与邓路加的关系,也这样中断。
刚把他当朋友,他就出卖我。这里边有个教训,要好好学习。
事后他还像只傻鸡似的跟在我身后问:“承钰,承钰,你为何不睬我。”他还要问我。
人是很难有自知之明的吧。
第五章
上面这宗事,是十五岁那年,最重要的大事。
马佩霞是整件事内唯一毋需付出代价的得益人,从此她变了我们家的常客,而我也开始欢喜她。
虽然傅于琛供应我一切物质所需,我仍然觉得非常非常寂寥,有个人能够聊天,总胜于无,她又这样知情识趣。
想念旧宅子,至少两间房只隔一道中门,可以听到声音。
现在,我与傅氏像是隔着一个海。
马佩霞有一次同我说:“他有一面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人能完全看透他,但是,又何必看透他呢。”马小姐年纪大,经验多,她所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傅于琛并没有同她结婚,她也没有作出这样的要求。
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马小姐后来有很好的结局,社会的风气渐渐转变,同居在七十年代已变为非常普遍一种现象,她在傅于琛身上得到一些好处,做起小生意来,在他的帮助下,进展得一帆风顺。
到了八十年代初,马佩霞已成为时装界数一数二的名人,同行把她当教母看待。
我,我是本市唯一走进她店内随时五折取货的人。
很多人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
马小姐是念旧的老式人。
最后她正正式式嫁了人。傅于琛厚厚的送了笔礼,她跟他足足十二年。
但我们仍然叫她马小姐,有些女人,因为经历有点异常,一直沿用本姓,人称她什么太太,她都不会应。
正等于另一些女人,一直只是什么人的妻子,本人姓名早已湮没,不为人知。
人的命运各自不同,变化多端,女人的命运又更多幻彩。
马小姐一直容忍着我,我也容忍着她。
老觉每个人都是乞丐,自命运的冷饭菜汁盆中讨个生活,吃得饱嘛,已经算是幸运,冷饭中或混有烟头或味道甚差,只好装作木知木觉,有什么选择?乞丐没有选择。
打那个时候开始,已有悲观思想。
偷生,没有人可以达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马小姐说:“年轻人都是激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