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岸-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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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孙悟空。”他耸耸肩。
“孙悟空只是文学形象,是虚构的。”我说。
“原来你们也崇拜虚构的偶像?”他问。
“人一旦被人崇拜过头,成了神,就会害人。人类的偶像不能产生于人类自身,最好是个神,甚至去崇拜一块殒石也比崇拜人要好。”我说。
“说得好,波比!这和我们的观念差不多。”马克西尼说。
他们叫我去吃晚饭时,我对他俩说:“我忙得很,你们别管我,给我买两包方便面就行了,我现在精神很好,可以加个班。”他们犹豫了一下,好象有些感动似地走了。刚出门不一会又折回来,奥维尔去锁了他们睡的那个房间,给了我一个挤眉弄眼、含义不明的微笑。
晚上我被安排在睡在墙角的长沙发上。黑暗中我没有睡意,点燃一支烟,回忆起这两天的经历,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从来没有想到过还会给印度人卖命,以前一提起印度人,我的脑子里就想起二三十年代在上海滩的英租界中,那些手里提着木棒,头上裹着一团红布,穿着短西裤和皮鞋,站在“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招牌前的卒子,一边对中国人狐假虎威地挥舞大棒,一边对英国主子摇尾乞怜的二等公民嘴脸。奥维尔昨天告诉过我,他爷爷三十年代就到过上海滩。莫非他爷爷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他的孙子今天又到了深圳!我又是什么嘴脸呢?想到这里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门缝里马克西尼和奥维尔的鼾声此伏彼起交相争鸣。
三十七
我起床很早,冲凉时我尽量不去接触洗槽、浴缸、马桶等物品,我对宾馆公寓中这类东西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何况同室的还是两个不知底细的外国人。冲洗完毕我立即开始伏案工作,大约九点半他们才起来懒洋洋地走出卧室,一边打呵欠一边走进洗手间。
和我互道早安后,他俩照例象昨天早上那样点燃几柱香,对着神像默默祷告一番,连最无宗教情绪的我都觉得毛孔扩张,呼吸紧张,噤若寒蝉地坐在一旁观望,仿佛我也被他们诱入某种神秘的妙不可言的境界之中。
祷告完毕,马克西尼对我说:“对不起,波比!我们通常是不吃早餐的,只喝杯咖啡,吃点水果什么的,你习惯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笑笑说:“没关系,一日两餐非常适合中国和印度的国情。”
“你很幽默波比。”他们两人都笑起来。奥维尔从另一间屋里端来一盘水果,又冲了三杯咖啡。
“先生们,觉得中国怎么样?”吃早点的时候,我和他们搞起民间外交来。
“我们只到过中国的香港、深圳、广州,我觉得很繁荣,也很拥挤,和印度的孟买、加尔各答差不多,气候也差不多。”马克西尼说。
“比我们当初想像的要繁华、富裕得多,中国真是太好啦。”奥维尔一副憧憬美好生活的样子,又眉飞色舞地说,“嗨,中国姑娘也漂亮!”
“不过你们到的是中国最富裕的地方,中国太大,穷地方也多,如果你们从贵国北部进入中国,你们会看到另一番景象。先生们,和贵国一样,中国总体上说仍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只不过近十几年发展很快。”我谦逊地说。
快到中午收到电传,反馈回印度方面的信息。马克西尼回话让他们明天中午收电传——将我翻译的资料传过去。他们拿着刚收到的资料到另一间房屋去研究。到午饭时间他们仍未结束,又是用笔比划,又是用计算机核算,一副沮丧的样子。最后马克西尼让奥维尔出去打包回来,给了我预定的盒饭。他们把我扔在一边,边吃边在争论他们的计划,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母语印地语。过了一会儿,马克西尼要求我加快速度,说他们公司本部催得很急,这关系到一笔大买卖。我不辞劳苦,通宵达旦,连命都快搭上了。终于在第二天晚上七点以前完成了全部资料的翻译,比原来估计的三天缩短了一天一夜。我头昏眼花,双手发软,腰酸背痛,犹如大病一场,我散了架似地躺在沙发上喘气。
马克西尼看着厚厚的几十页译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波比,该喝一杯了!”于是我们下了楼。好像刚刚下过雨,空气中透着湿湿的凉气,浸入我的心脾,顿时感到一种久违的惬意。我们在行人的注目中走进一家酒家,点了几个菜、啤酒和一盘点心。
过了一会,从门外走进来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却神气十足的家伙。他带着那几个老外,大大趔趔地坐在我们旁边,先环顾一圈,引人观注,又很潇洒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凌空一蹭,发出一声脆响,叫了声:“Waiter!Menu,please!(服务员,请拿菜单来!)”侍者赶紧毕恭毕敬地凑了上去,全然不象刚才对我们的友好邻邦那般冷淡。我有些不悦,拿眼睥睨那个神龙活现的翻译,他也正斜眼看我。我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过了一阵,忽觉背后被人一拍,我转身一看,那家伙已凑在我的耳边问:“哥们,你也是翻译?”
“是呀。”我说。
“给你多少月薪?”他又问。
“莫好意思!包吃包住,八百元。”我说。
“八百元?还不够我喝饮料吃宵夜!”他同情地看着我说,“也难怪,印度人嘛!不能和美国佬比啦。”
我没理他,他又关切地说:“哥们,小心被骗了,印度人骗子多,我有个哥们就吃了亏。”
我有些厌恶地看着他,淡然地说:“亚非拉是一家嘛!我的名字就叫李亚非。你倒要提防被帝国主义演变过去了。”
他乐了,连声说:“也是!也是!”又给我一张名片,我笑笑拒绝了,不再理他。他有些尴尬地站在我的旁边。
“Come on !Tony!(托尼,过来。)”一个臃肿无比的洋老太婆过来亲昵地搂着他的脖子,他狗一样地跟了去。
我翻译的资料《深圳近期商品价格信息》是第二天上午11点多电传过去的。正在午睡时,电话铃响了,是找马克西尼的。我赶紧叫醒他,他和对方说了几句话脸上就骤然紧张起来,争执了好一阵,他才懊恼地将电话狠狠地挂上,一脸的沮丧像。他走进卧室叫起奥维尔,两人象吵架似地争了起来,情绪都很激动。我也不好问他们。好久他们才出来一边收拾衣服、资料等东西,一边骂骂〖HT5,7“〗口〖KG-*3〗〖HT5,6〗列〖HT5,7”〗口〖KG-*3〗〖HT5,6〗列〖HT〗地摔东西,我看见他们把那帧神像放进一只皮箱。
“怎么了?先生们?”我有些吃惊。
“没,没什么。”马西克尼说。
第二天早餐后,马克西尼让我上街去买一块香皂,我接过十元钱下了楼。那个保安正在拿着一对哑铃舒展筋骨,看见我笑嘻嘻地和我打招呼:
“你早呀!干得还好吧?”
“还凑合,对人挺和气的,亚非拉是一家嘛。”我说。
我可不想再以苹果咖啡充饥。我绕了几个弯才找到一家小杂货店,吃了蛋糕,喝了冻奶,再买了香皂慢悠悠地往回走。待我回到公寓,一眼发现我的行李包撂在门口,门被反锁着,铁门缝夹了一张纸条和二十元钱,我展开纸条一看,是一张潦草的英语留言条:
Mr。 Li:Sorry!We have to go back to India under order。Our operation is over by now。This is your payment。Thank you!〖KG10〗Good luck!〖JY,3〗Yours sincerely〖JY,3〗Arfaly·Maxily(李先生:
抱歉!我们必须奉命回印度。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这是你的报酬。谢谢你!祝你好运!〖KG10〗祝你走运!〖JY,5〗你真诚的〖JY,3〗阿法里·马克西尼)
我看完简直火冒三丈,立即提着包跑下来,那个保安一见我问:“怎么?要走啦?”
“看见那两个家伙没有?我被他们耍了,五天才给二十元!”我问他。
他大惊失色:“什么?五天二十元?你刚才一出门,他们就走了。他们只定了十天房。”
“是不是朝飞机场方向去了?”我忙问。
“不可能到机场!他们是从香港入境的,一定要从香港出境,火车站!罗湖桥海关联检大楼!”他说。
我道了谢立即拦了辆的士直奔火车站。一百元钱对我来说已经不太重要,一种被愚弄的忿懑驱使着我,我还没下车就看见那两个家伙提着皮箱在往联检大楼走,我一阵小跑,在大厅门口追上了他们。我喘了口气拍了拍马克西尼的屁股,他回头一看是我,满脸的惊愕,怔怔地没有说话。
“Mr。Maxily,you are making international joke!(马克西尼先生,你在开国际玩笑!)”我不冷不热地说。
“你没看见在门缝上的钱和纸条吗?我们的合作完了!完了!”马克西尼一摆手一耸肩,继续朝前走,我一步跨过去挡住他们的去路,几个武警和海关人员警惕地观察我们。
“你们是大商人,还算不来小帐吗?你们应该付给我一百三十五元,每天二十七元。”我说。
“不,李先生。你没干满一个月,不能那么算。”奥维尔说,周围的人好奇地围着几个人,一个懂英语的人对旁人说:“那两个印度人雇佣了别人不付工钱,太不象话!”
他们又企图往前走,我急了,拦着他们大声说:“先生们,不付够工钱,你们今天回不了印度!”
围观者更多,谴责声更高。他们尴尬了一阵,最后马克西尼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挤出来一百二十元给了我,嘴里气哼哼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还有二十元。”我说。
“什么钱?够啦!”他不耐烦地说。
“打的钱!这是你们造成的。”
马克西亚不得已又摸出二十元骂骂列列地给了我。
我接了钱站到一旁,看着他们狼狈地走向铁栏通道检查口,才记起那块香皂,就又叫了马克西尼的名字。
他转过身,耸着肩脸红得象猴子屁股:“你,你又有什么事?钱已经付啦。”我从行李包里取出香皂,一下子扔给他,大声说:“先生们,这是你们的,拿回去好好洗洗吧!”
三十八
我就象一只斗胜的公鸡,硬梗着脖子,高昂着头往前走,心里是无法形容的亢奋感和陶醉感。我没有目的地,没有参照物,也就渐渐地迷失了方向,我该到什么地方去呢?杨排长那里是不能去了。艾之琳现在怎么样了?说不定又请了个家教。我想起了王虎生,那个给了我二百元钱的刑满释放人员,这次他一定要倒霉了。陈凯可能回到了他的家乡陕西宝鸡了吧。
我小时候就知道地球很大,是个巨大无比的空间,但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在哪里呢?除了身上这一百来斤行尸走肉,我暂时还能支配,我还有什么呢?我还有自由,但对于一个不名一文,走投无路的流浪汉而言,自由是什么呢?――你不自由,就强迫你自由;你自由了,就剥夺你的自由!自由不过不是奴隶,不过由一种奴隶变成另一种奴隶!
我觉得自己就象一叶破败〖HTK〗凋〖HT〗敝、孤立无援的独木舟,被惊涛骇浪无情地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深处,要么毁灭,要么新生,永无止境,回头无岸!
热带风暴说来就来,狂风骤起,电闪雷鸣,天昏地暗……我竟忘记了是什么时候降起了滂沱大雨,竟忘了自己早已被淋透了全身,竟忘了还有无数双奇怪的目光正在四面八方地射过来……我漫无目的地,毫无意识地徘徊,眼里是一片迷蒙一片模糊。冷丁撞了红灯,一口庞大的漆黑的棺材在撞到我身体的一刹那嘎然而止,几颗头颅从灵柩里探出来大声喝骂:“你他妈的有莫搞错,奔死呀?”
我这才从麻木中被惊醒。我定睛一看,是一辆黑色600型豪华奔驰轿车,里面包括一个妖冶无比,似鸡非鸡的女人在内的几个家伙正摇晃着身子看我的笑话。我怒不可遏,猛地一巴掌拍在棺盖上破口大骂:“去你妈的!你们坐奔驰让老子去奔死!奔驰——奔死!你们才去奔死!”他们从车上下来,将我团团围住,用砖头型“大哥大”、雨伞尖、拳头、皮鞋和各种利器毒打我,直到把我推倒在齐膝声的雨水中不能动弹,他们才歇手,骂了声疯子就扬长而去。一名交警把被骂作疯子的我推搡到人行道上。我喘息了不知多久,抹去头上、脸上、镜片上、下巴上源源不断的雨水,我不停地吐出口腔中涌出的鲜血,我看见他们在地表水中,如一朵朵妩媚鲜艳的玫瑰花缓缓绽放、枯萎和消散……我挣扎着站起来,走了几步,停下,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又转身……木然中我跌跌撞撞地停靠在一家电器商店门前,电视正报道一条爆炸新闻——中国申办2000年奥运会失败!一个中国官正接受记者采访,他慷慨激昂的爱国主义演讲让我热泪纵横,失声痛哭,身子无法自持,在雨中瑟瑟发抖——我被感动得一蹋糊涂。
…………
后记
这部作品写于我二十六岁,当时我从深圳铩羽而归,面黑肌瘦,心如死灰。闭门思过一段时间,为了不饿死,我到一家歌厅以每晚拾元的价格出卖歌喉。晚上,我在人兽莫辩的陆离灯光和各色酒精中掩饰自我;白天,我百无聊赖,为摆脱空虚我拿起了笔,坦率地说,当时纯属解闷。
就象千千万万个小学生一样,在语文老师地引诱下,“作家梦”也曾令我神往过,但只是随便说说,千万不可当真。十多年前,“作家”在社会上还不象今天这么丢人现眼。九五年接到初稿的北京某出版社问我要多少稿费,把我吓了一跳――敢情咱也能出书!当时小说市场很火爆,那几年我疯狂地抢购各种畅销小说。出版社可能有点饥不择食。初稿是处女作,又很粗糙,为了在读者老爷面前争取个好态度,我谢绝了几家出版社,尽我所能又对原稿作了较大幅度修改。由于本人属“社会闲散人员”,一直在和饥饿作斗争,长期过着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何处的狼狈不堪的生活,足迹遍及南北。相继客串了歌厅卖唱,街头小贩,电子游戏厅老板,火锅店老板,杂志社编辑、记者,私企职员,自由撰稿人,股市“羔羊”等角色,始终在流浪、在飘,无法潜心进行创作。所以出书之事几度推迟。
到了九七年,图书市场骤然萧条,文艺类图书更是惨不忍睹,我在北京金台路图书批发市场等地看见老板们都在打瞌睡,所以这本书搁置了近五年!由于本人非中文专业出身,缺乏系统的文学训练,虽看过一些书但杂乱无章,写作全凭感觉,对本书的自我评价是章法不足,生猛有余。所以我希望读者老爷以宽容的心态读这本书,能博您一笑或惹您一哭足矣。因为读者的视觉更深更宽,本人希望您能提出宝贵意见,不管您夸我还是骂我都是我的福分,都请告诉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