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忽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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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这是在谦虚,他其实是那种记忆力特别好的人。她考他一下:“那你记不记得我的生日?”
他逗她:“你的生日不就是十二月三号。”他见她又要动武,赶紧追加一句,“后面的一天吗?”
后来,艾米没再逼着Allan从Jane家搬出来,她不想显得太小气。但她严肃认真地把Jane当作一个对手来竞争。她觉得光吃醋不行,重要的是自己要能吸引住他,打铁要靠自身硬,如果我各方面都比Jane强,他又为什么要爱Jane而不爱我呢?除非他脑子有毛病。脑子有毛病的人,爱他做甚?
Jane的大眼睛当然是学不来的了,不过艾米对自己的外貌也不是太担心,两个人各有千秋。Jane只有一米六左右,跟Allan在一起,应该是嫌矮了一点。而且Jane的鼻子不够高,从侧面看就不那么出众了。
艾米认为Allan还是很欣赏她的长相的,因为他很喜欢给她照相,每次去公园他都会带着相机,给她照很多像,正面的、侧面的、远的、近的,应有尽有。她觉得他给她照的像都很出彩,照片上的她比镜子里的她漂亮,说明他知道她美在何处。
他最喜欢的是让她把头发绾在脑后,背对着他,再把脸向他的方向侧过来,他说那样照出来像香港演员石慧或者夏梦的侧面像。他曾看见过那样一张侧面照,黑白的,他很欣赏,不过他忘了究竟是石慧还是夏梦了。
艾米少不得又吃了一通石慧和夏梦的合成醋,问:“你那么欣赏,是不是把那照片吻了又吻?想入非非?”
他摇摇头说:“美跟性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有的美,令你肃然起敬,所谓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现在有‘性感’一说,比笼统地用‘美’来形容女性更准确。性感的不一定美,美的不一定性感。”
艾米从认识Allan起,就开始慢慢学做家务事,现在也差不多能应付日常的做饭洗衣了。她觉得做家务并不是个很难的事,像Allan说的一样,连B大都考上了,炒个菜还学不会?世上无难菜,只怕有铲人。
现在她跟Jane比,就差一样了,那就是织毛衣,但Allan已经说了,他不穿手工织的毛衣,艾米自己也不喜欢穿,觉得又厚又重,她爱穿羊毛衫,又轻巧又好看,何必费力地手织?不过她仍然想亲手为他织点什么,主要是让他知道,Jane能做的事情,她都能做,她想学的东西,没有学不会的。
她向同寝室的王欣请教了一下,王欣说最好从织围巾开始,因为围巾没什么收针放针的问题,一条康庄大道,直奔共产主义。艾米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决定织围巾。王欣又传授给她一个糊弄日本鬼子的技巧,就是买那种很粗的棒针,三把两把就织好了。艾米赶快去买了毛线和针,叫王欣教她织。
王欣说:“你刚学,也不用织什么花样了,就织元宝针吧,简单好织,又厚实。”艾米说那就元宝针吧。王欣就把要领教给她,说:“你记得每隔一行就在每个上针那里背一针,下一行就把那背的一针跟原来的一针合在一起当一针就行了。”但艾米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常常忘了把那背的一针重掉,所以织着织着,就越来越宽,一织就织成了一个下窄上宽的梯形。
王欣见了,哭笑不得,说:“算了算了,织元宝针,你太容易创新了,教你个死板一点的吧,‘梭鱼骨头’,就是两针上,两针下,下一行的时候,挪动一针,再下一行的时候,又还原,织出来就像鱼骨头一样了。
这个针法好就好在不会越织越宽,坏也坏在不会越织越宽。因为没有越织越宽,艾米就没觉察自己有织错的地方,她也不知道梭鱼骨头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因为王欣就织了几行给她看,她心中没有完整的概念,以为自己织得天衣无缝,所以就一直飞针走线地往下织。织着织着,就有天上织女下凡的感觉,把自己敬佩得一塌糊涂。
等到夜以继日地把围巾织完了,拿给王欣看的时候,王欣一看就哈哈大笑:“我的妈呀,你这是织的梭鱼骨头吗?骨头在哪里?我怎么只看见一些疙疙瘩瘩的东西?”
艾米把围巾拿得远远地看了一下,真的只是些疙疙瘩瘩的东西,但她不想拆了重织了,说:“算了,就叫它风疹团吧。你们以后谁想织风疹团花纹的,就来向我请教。”
艾米都有点不好意思把自己织的围巾送给Allan了,但她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拿给了他,就算博他一笑吧。他打开那个里三层外三层的花纸包,看到是一条围巾,问她:“你自己织的?”
她红着脸点点头,说:“想赶超一下Jane的,哪知道不是那块料,织得太糟糕了,真是没脸承认是自己织的。快包上,丑死人了。”
他不肯包上:“挺好的,为什么说丑死人?”
“挺好的?你看不看得出是什么花纹?”
Allan横看竖看了好一阵,笑着说:“看不出门道,为了显得自己高雅,只好说是印象派大师的杰作,不过如果随我乱说,说错了你老人家不见怪的话,我看像是些风疹团。”
艾米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英雄英雌所见大同,这花式恰好就叫风疹团,我自己创造的。”然后把织围巾的笑话讲给他听了。
两个人笑了一顿,笑饱了,艾米问:“你敢不敢戴这条围巾?”
“为什么不敢戴?它咬人?”
“它不咬人,但织得乱七八糟,你戴着不嫌丢人?”
“丢什么人?得人还差不多。B大高才生的处女作,好家伙,还是自己创新的风疹团花式,全世界就这么一条,孤版。现在哪怕是用枪逼着你,你都织不出另一条同样的来了,对吧?真可谓‘人有绝唱,我有绝织’啊。”
他开了一阵玩笑,转而柔声说,“艾米,你不用费心去做别的人,你就是你,你活得很率性,很自我,我一直是很欣赏的。你不要以为我在喜欢某种人,就去把自己改造成那样的人,那样会活得很累的。你活得累,我也不会轻松,何必呢?就做你自己吧。”
14
以前艾米听到有人唱“爱情两个字好辛苦”的时候,总以为这歌词是在暧昧地描述男人与女人的那点事,因为“辛苦”总给她一种体力上劳累的感觉。她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使她常常看到词语的性双关含义,而流行歌曲从很大程度上助长了她的这一歪风。
比如“让我一次爱个够”,嘿嘿,这不是在谈亲热又是在谈什么?情感上的东西,有什么“一次”“两次”之说?还有“我等到花儿也谢了”,“wantyoutonight”,就更是明摆着的了。
不过现在她真的认识到爱情两个字是很辛苦的,不是体力上的辛苦,而是心力上的辛苦。莎士比亚说的是“我白天劳力,夜晚劳心”,艾米觉得自己是白天夜晚都在劳心,而且都是为同一件事劳心,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Sisyphus)一样,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件辛苦的事。
传说西西弗是个大力士,因为耍小聪明,戏弄冥王,受到众神的处罚,罚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当巨石快推到山顶时,就会自动滚到山脚,西西弗只得又回到山脚,从头开始。如是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西西弗都要重复做同一个动作、做同一件事情,直到永远。
艾米像所有深陷爱情的女孩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西西弗。不同的是,深陷爱情的女孩们不是推石头上山,而是求证自己的心上人是不是真爱自己。每天,她们都希望从心上人那里得到证据,证明他在爱她,为了得到这个证明,她们像西西弗一样,费尽心机,耗尽精力。好不容易证实了,还没等到一天,心里又不踏实了,又要做新的求证。
虽然是在热恋时期,但艾米跟Allan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他们两个人都住校,两个人的学校离得也不近,加上又怕艾米的父母知道,总是有点躲躲藏藏的,所以一般都是到了周末才见上一面。
有时刚刚跟Allan分别,艾米已经开始想象他在干什么了。她想,一个星期的另外五六天,他在干什么呢?他跟谁在一起呢?他会不会被别的女孩勾跑了呢?他的心这么软,如果哪个女孩对他哭一哭,那岂不是就有了艾米numbertwo,numberthree,numbern?
下次见面的时候,艾米就忍不住问Allan:“一个星期没见面了,你想我了没有?”
他开玩笑说:“这个问题可是女生的经典提问,我只能用我们男生的经典回答来对付:想又有什么用?”
她知道他在开玩笑,仍然有点不高兴:“你们男生怎么这么功利主义?一定要有用才想?想念应该是最没有功利主义的,因为你明知想了没用,你还是会想,那才叫想念。如果只为了有用才想,那哪里是想?不如叫想入非非,意淫。”
他看她气愤的样子,说:“不要生气,我已经说了,只是套用一下男生的经典回答。你现在再问一遍,我给你一个personal的答复。”
她看他像彩排一样,觉得有点滑稽,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想不想我?”
他很严肃地说:“想。”然后他主动建议,“你再问我哪里想。”
她有点忍不住要笑了,但因为好奇,就问道:“你哪里想?”
他指指他的心说:“这里想。”然后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艾米说:“好啊,你把小时候对付奶奶的那一套都搬出来糊弄我了。我小时候每次去奶奶家,奶奶都会问:艾米,想奶奶了没有?我就说:想了。奶奶问:哪里想?我说:心里想。等奶奶叫我把心指给她看的时候,我却总是指在肚子上。”
他笑完了,说:“看来天下奶奶都差不多,可能一生都在问这个问题。年轻的时候问自己的恋人,有了孩子之后,问自己的孩子,孩子长大了,就问自己的孙子孙女了。为什么你们女孩总爱问这个问题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想听你亲口说你想我,你爱我。”
“可是上次见面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那是上次呀,上次说的只在上次有效,不能管这么久的嘛,这个应该是daily,halfdaily,hourly,minutely,secondly,时时都要更新的,不然就不管用了。”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不问这个问题呢?你不想知道我想不想你吗?”
“你肯定会想我的。”
她敲他一下:“你脸皮好厚呀!这么自信?”
“自信有什么不好呢?最多显得自作多情,傻乎乎的,好骗。但我认为你在想我,我得到的心理上、情感上的满足跟你真的想我是一样的,何乐不为?爱情本来就是一种心理享受嘛。”
她突如其来地一转话头,“除了想我,你还想别的女孩吗?”
“又来一个经典问题,”他呵呵笑着说,“开始把调查范围扩大了,抓住一点,扩大到面。艾米,爱情这种事是不能举一反三的,不能说‘你既然想我,那你就肯定想别的女孩’,‘你既然能跟我做这种事,你就能跟别人做这种事’。这样想,既不符合逻辑,又不符合事实。有些事,只是对一个特定的人才说才做的,不相信这一点,会造成冤假错案,而且会把自己弄得很烦恼。”
“不说意识形态里的东西了,说实际的。”她换个话题,“你以前——爱过别的女孩吗?”
“现代查完了,开始再查古代部分了,”他摇摇头,很诚恳地说,“其实历史最好是让它成为历史,刨根问底的结果往往是弄得两个人都不愉快。我们两个人相遇之前的事,跟我们的现在不相关……”
她不同意:“为什么说跟我们现在不相关?如果你心里忘不掉某个人呢?如果你只是把我当作某个人呢?”
“那是一种很傻的做法,会把自己和别人都搞得很痛苦,你要相信我不至于那么傻。如果我心里忘不掉某个人,我就不会让另一个人走进我的生活。爱情对我来说,只能有时间上的继起,不能有空间上的并存。这不一定是出于什么道德或高尚的考虑,只是不想让自己烦恼。”
这话让她有点放心,但她又想起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说到爱情,你总有一套一套的答案等在那里?你一定爱过了大把的人。”
“不是只有实践才能出真知的,知识是可以从前人那里、从书本上学来的嘛。一个人能亲身实践的事是很少的,人类的大部分知识都是从书本上学来的。我没有爱过大把的人,但我看过大把的爱情故事和理论。我的关于爱情的知识,都来自于我读的书。”
“你看过多少爱情故事?”
“不知道,很多,因为我的论文就是关于爱情的。”
“你在写关于爱情的论文?”她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不完全是关于爱情,实际上是关于爱与死的。我只是比较中西方文学作品对爱与死的不同处理,应该说是比较背后的文学理论,但我不可能不看文学作品就来做这种比较,所以只好看。”
她哈哈大笑起来:“哇,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你跟我爸爸那个老夫子天天在研究爱情?我真的不敢想象——,可是我爸爸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浪漫细胞一样。”
“我也没有什么浪漫细胞,因为看多了,写多了,分析多了,看待爱情就有点像个旁观者了。在别人的故事中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难免有点心如古井。书中写爱情,最聪明的办法是只写到两心相许的地步,再往下写,就会写出很多问题,不是天灾人祸,就是自身的矛盾,写着写着,即使不成悲剧,也变得平淡无奇了。”
她担心地问:“那你说我们的爱情会不会有一天变得平淡无奇呢?”她想到这些,就觉得很害怕。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生活就是如此,即使有那一天,我们也不会大惊小怪。”
她突然感到很恐惧,很想痛哭一场:“为什么爱情要是这样?我不要这样,我要我们的爱情永远轰轰烈烈,永远都不变得平淡。如果以后我们的爱情会变得平淡,我宁可不要以后,年轻时就死去。”
他把她拉到怀里,安慰她说:“其实都是个定义问题,如果你把爱情定义为轰轰烈烈,那等到爱情不再轰轰烈烈的时候,你就会感到爱情不存在了。但是爱情是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形式的,像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之间肯定也曾经轰轰烈烈过。现在他们的感情可能变得平静如水了,但你不能说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没有了。他们仍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对,他们教书,做科研,理家,抚养你,爱你,和和睦睦,那不也是爱情吗?”
“那是爱情吗?也许只是——感情,或者习惯。”
“所以说是个定义问题,你要把那定义为‘习惯’,那你就会觉得那是习惯,而不是爱情了。幸福是一种感觉,爱情也是一种感觉,不管你生活中有多少爱情,你感觉不到,就跟没有一样。如果你把爱情的定义弄得很窄,感觉爱情的时候就会很少,因为没多少情感符合你的定义。如果你把定义下得宽松一些,就有很多情感符合你对爱情的定义,你就总能感受到爱情。人的一生分很多阶段,对每个阶段爱情的定义可以是不同的。你没听人说,夫妻两个,如果在白发苍苍的晚年,能互相搀扶着上医院,就是那个阶段最美好的爱情了。你不能指望两个老家伙还轰轰烈烈地打仗嘛。”
她说:“两个人都白发苍苍,那当然是没有问题,但如果只一个人白发苍苍呢?比如,我到了更年期了,而你还风华正茂,你还会爱我吗?”
“爱情与更年期有什么关系?”
她把Jane的话学说了一遍,然后问:“如果我到了更年期,变得干巴巴的,就不能亲热了,那怎么办?”
“哪里有这样的事?从来没听说过。难道那些到了更年期的夫妇都不makelove了?”
她固执地问:“如果是这样呢?假设是这样呢?那你怎么办?”
“那就把make扔了,只留下love。”
她正在想象怎么把“make”扔掉,他却猛地抱起她,问:“现在到没到更年期?”
“没有。”
“那就把make捡回来用一下……”
15
有一个星期三的下午,艾米需要回家拿东西,她想,天赐良机,我可以乘此机会给Allan一个惊喜,跟他在一个不是周末的日子见个面。她想他应该在学校里,他的课早就修完了,在写论文,多半会在寝室里。
她还从来没去过他寝室,虽然他没叫她不去,但也没邀请她去过。她决定去他寝室找他,她想:我不说我是谁的女儿,别人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呢?难道我脸上写着“艾老师的女儿”几个字?她听Allan说过,他室友老丁是经济系的,想必不会认识比较文学系艾老师和英文系秦老师的女儿。
如果按照她的意愿,她早就咋咋呼呼地弄得全世界都知道了,又不是婚外恋,又不是偷人家的、抢人家的,为什么要躲躲藏藏?如果大家知道他们是恋人,别的女孩就不会再动那个心思了。但既然Allan不愿别人知道,她也只好尊重他的意愿。她不想惹他生气,虽然她没见过他生气是什么样,但她知道,一个不经常生气的人生起气来,肯定是很可怕的。
她觉得一个人的脾气都是一定量的,有的人爱在小事上生气,把脾气分到了N个事情上,每件事分到的气愤就只有N分之一了,所以雷声大,雨点小,生气也不可怕,而是可烦,因为一天到晚事无巨细都在生气。但有的人,轻易不生气,好像什么都无所谓。这样的人,必定有一件事,是他非常有所谓的。如果你在那件他有所谓的事情上惹恼了他,那他把全部的脾气都发在你身上,你就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艾米的这个结论是从爸爸妈妈身上得出来的。妈妈就是那种事事生小气的人,平时都是妈妈在抱怨爸爸这样,批评爸爸那样,而爸爸都是哼哼哈哈了事。但爸爸是不生气就不生气,一生气就生大气。真的等到爸爸生气的时候,妈妈就不吭声了。
她凭直觉认为Allan是爸爸那样的人,可能比爸爸还集中精力生大气,因为Allan平时对什么都不生气,那他肯定是把气存在那里,只等谁在他最在乎的那件事上惹恼了他,他就要生一个onceforall的大气了。可惜的是,艾米不知道哪件事是惹他生大气的事,只好提防着点。
她知道Allan住在研一栋405,因为他曾经说过,研一栋是男生楼,研二栋是女生楼。Allan的房间是405,这个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