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天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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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历代先皇之所以对这个沈家传说毫无兴趣,是因为他们都是好皇帝,专注处理政事、解决民疾民苦,万民拥戴,江山自然牢不可破,一幅万龙御天图自是无用。大行皇帝虽然软弱无能、优柔寡断,但仍为善良之人。”
“你想说什么?说本王连那死老头都比不过吗?”骂的当然是日前才自尽的大行皇帝。
“王爷若想稳坐江山,得民心即可,有或没有沈家的万龙御天图,一点意义也没有。”沈力恒铿锵有力说着。
事实上,他确实还想劝,如果这江山确实无可避免要由赵本义来坐,那至少希望他将心思放在百姓身上,为百姓谋福利。
他确实不在乎谁当皇帝,王与霸,人民自有选择;赵本义能起兵成功,势如破竹,便代表民心向背。
“你个小小的锦绣官,敢跟本王说大话?本王准备了十五年,这才打下这个天下,该怎么当皇帝,还要你这个毛头小子来教?”
“……”
“本王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要不要织?”
沈力恒抬头挺胸,毫无畏惧,即便迎面而来的将是生死交关,他依旧毫无恐惧。心里唯一挂念的是,紫心他们现在如何?
离开宅院了吗?在路上了吗?出城了吗?紫心醒了吗?他那一击,会不会太用力?她伤着了吗?
唉!种种问句,不能亲眼见到她,只能自己忧心,一依旧无解。“小臣不会,也没有什么特殊针法,无从织起。”
赵本义看着他,不禁大怒,似乎更害怕面对一个事实;他本没有资格得天下,天命非如此,沈家没有子孙会。
他宁可是得到的答案是,沈力恒不愿织,而不是不会织,因为沈家子孙不会织,便代表这江山不该易主。
沈力恒想通了,心里更是一叹,看来毋须期待赵本义,此人必大行皇帝还要昏庸,固执,不思行正道,竟相信这些乡野传说。
“拉下去,关起来,好好伺候他,直到他愿意织为止。”
兵勇冲入,左右钳制沈力恒,用力往外一拉。王爷下令,他们也毋须顾忌,这段日子,已经这样对付了几个不肯臣服的前朝大臣。
李公公看着,更是忧心,想要劝,却发现赵本义怒气冲冲,脸色涨红,顿时不敢言语,只能焦急看着。
这时与沈力恒擦肩而过,那人便是拒为赵本义起草即位诏的大学士,对方年近七十,沈力恒见过一面,知他原本身子骨硬朗,但这段时间或许常遭刑求,显得消瘦气弱,但仍顽强挺立,不肯倒下。
大学士看着沈力恒也被拉走,不禁大笑,笑声里净是敬佩,“连锦绣官都知道忠臣不事二主,这满朝文武都该惭愧啊!”
“大学士……”
“对!别给这猪狗不如的畜生织龙袍,他哪有资格?畜生穿了龙袍,还是畜生……哈哈哈——”大学士饱受折磨,早已失去过往的翩翩风采。
沈力恒被拖走了,临走前隐约听见那御书房内的争吵声——
“即位诏?你别想了!”还啐了一口唾沫。
“你,本王定要杀你九族。”
“九族?十族我也不怕。”
“好!本王将你的乡党亲友,授业传习,当成第十族,一起杀……”
沈力恒闭上眼睛,这果然就是赵本义的真面目,是个为达目的,不择说短,残酷无情之人,幸好……幸好是他回来,不是紫心……
幸好……
不幸……不幸……
马车辘辘向前,趁夜行进在路上,前方仅有沈一虎驾驶。平儿陪着赵紫心,坐在后方车棚内。
平儿想要开口劝慰,却说不出口,反而泪水擦也擦不尽。
赵紫心不听任何话,靠在车窗旁,任由夜晚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干泪痕,却吹不走心里的痛。
眼一闭,泪水再度滑落,颈后还在痛,却比不上心痛;赵紫心抱着自己,从默默泪流,到最后放声痛哭。
平儿不敢劝,生离死别最痛,只能陪着哭,不断流泪。
前方驾马车的沈一虎当然也听到了,只能加快速度,往前奔去,想让风声遮盖着那两个女人的哭声,一怕旁人听见这莫名的女子哭声,二来怕连带引起自己的伤心。
马车行进得快,不抓稳几乎坐不牢,可是赵紫心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振起身子,跪着看着窗外。
“姐姐……别受伤了……”
“……”
“姐姐……唔唔唔……”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换成哭泣。
赵紫心泪水未干,哽咽说着,“往后我该去哪里?”
“虎子说,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过了一阵子就会出城……”
“不是,我是问,我还能有什么盼望……”这辈子她都不为自己活,一张容貌再美,也只是戏偶,而线就操纵在父皇、母妃手上;直到后来线断了,她也如同跟着死了一般。
但是永绵进入她的生命,成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就像绵,系着她、带着她,让她活过来。
他说,如果她还学不会为自己活,那就为他活;可是现在也没有他……
今生今世,她到底还有什么盼望,又还能往哪里去?谁来告诉她?
失去永绵,真的最痛啊……
不再说话,泪水却不止,平儿跟着心痛,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整个晚上,一整段路程,只有滚烫泪水彼此相伴,可以稍稍抚慰冰冷的心。
第10章(1)
深黑幽暗的内宫地牢不见天日,甚至伸手不见五指,偶尔一阵冷风迎面而袭来,顿时令人冷得直打哆嗦,甚至不只身体冷,连心都寒了。
将人留置在此,当然不算善待,但来此之人也不期待能受到好好伺候,能否留下一条命尚在未定之天,还奢求什么?
赵本义进宫以来,多名不愿臣服的大臣统统在这内宫地牢待过,但没待几天就推出去斩了,顿时成了一条冤魂。
只有沈力恒例外,即使赵本义非常想要杀了他,但仍渴望获得那传说中的万龙御天图,证明自己有资格拥有这个江山。
所以不管多想杀他,终究不能杀他。但这不代表会好好对待他,既然这小伙子这么不识相,让他受点皮肉之痛总是应该。
于是从地牢远方,沿着昏暗的走廊慢慢向前走近,可以清楚听见那鞭子划风而过的声响,最终落在人的身上。
鞭子先是发出凄厉的扫风声,刺破这地牢内虚假的宁静,继而落在人的肉体上,换来人痛苦的呻吟、闷哼,周而复始,反反复复。
这声音的反复不仅这一日,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三日,且几乎时时刻刻。挥鞭之人或受嘱托,随时来问,问着同样的问题,以同样冷酷无情的声音,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会挥鞭。
甚至挨一顿鞭子已经可以说是不痛不痒,刑求之人会随手操起木棍,对着他就是一顿打,任由他口吐鲜血,但他依旧倔强得不肯讨饶。
来到地牢旁,隔着铁栏杆便可以看到这恐怖景象——沈力恒手脚被铁链绑缚,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裸露出他的胸膛,上头隐约可见鞭痕、血迹。
他双脚近乎发软,弯曲着,只能靠着手抓着困住自己的铁链,闭着眼,努力深呼吸,忍受那背后传来的痛楚。
连喘息都不敢太大力,就怕一深呼吸,就会加剧身上的痛楚。
狱卒狠心挥鞭,一点都不留情,边挥着鞭,口中边大喊着,“织不织?织不织?”
依旧不愿答。
狱卒其实心急,王爷每日相逼,到最后甚至威胁要杀了他们,他们这些底下人也不好过,只好把压力转来考挥鞭发泄。
不过令他们讶异的是,原先以为这个沈力恒只是个小小的锦绣官,手握针线,无缚鸡之力,肯定没两天就投降;没想到转眼已经来到第三天,他的意志力异常坚定,与那些刚上刑台就哭哭啼啼的文武大臣不同。
而且日夜鞭刑,打破了衣物,裸露出他的身体,这才发现此人身形伟岸,胸膛宽阔,壮实健硕,实在很难与他的锦绣官身份联想在一起,难怪能撑过这酷刑伺候。
狱卒停住挥鞭,气喘吁吁,实在没辙。王爷又交代不可取他性命,只可略施“薄惩”,可是单单这鞭打、殴打,如今看来显然改变不了他的意志,反倒累了他们这些狱卒。
“你到底在执着什么?不过就是一张图,织出来不就没事了?何必让自己吃这么多苦?”更重要的是,何必给他们这些小小狱卒找麻烦?
沈力恒依旧不回话。
但他心里知道,织出来,他才完蛋——依赵本义的个性,若他真会这么套织法,帮赵本义织出万龙御天图,下场绝非什么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肯定身首异处,冤死在这深宫大牢内。
道理很简单,他若承认自己会,便代表传说为真,赵本义应该坐这个江山;但这也代表,将来任何沈家子孙如果也会,则代表赵本义的江山终将换手。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在这里杀了他沈力恒,将来也就不会有任何沈家子孙了……
狱卒你看我、我看你,真的已经招数出尽;虽然酷刑方法颇多,但王爷特别交代不能伤到沈力恒的手,因为要织成那个什么万龙御天图,重点就是这个锦绣官的手。
王爷还说,不能把人打笨了、打呆了、打傻了,所以各种酷刑方法统统不管用,到头来只能用鞭刑,结果沈力恒不动如山,他们狱卒先累得要死。
众狱卒正想退到外面去想个办法,看要怎么逼沈力恒就范,毕竟沈力恒再不肯配合,那接下来该死的就是他们。
就在众狱卒走出地牢时,眼前走来一个人,众人一看,赶紧跪倒在地,“奴才给李公公请安。”
“起来吧!”
“谢公公。”
王爷非常器重这群当初帮他开宫门的公公,现在委以要职,尤其是这内务府的李公公,王爷非常仰赖他帮忙掌管这宫中大小事。
“问得怎样了?”
“回公公的话,还是不肯就范。”
李公公忧心看了牢内一眼,看见那男人浑身虚弱,近乎软瘫,若非手脚都有铁链铐着,似乎早就倒地。
都这样了,还是不肯?
心里重重一叹,李公公决定自己上,亲自出马来劝。“你们先下去,咱家来跟他说。”
“公公,会不会有危险?”
李公公看了他们一眼,“人都给你们打成这样,还会有什么危险?面对这样的人,应该换个方法,别用打的。”
“是。”
李公公毕竟是老宫人,经验丰富。众狱卒只好听话,退出去,让李公公去劝,希望可以让这个固执的锦绣官想通。
跨进牢里,看见沈力恒闭着眼睛,似乎在休养生息,再看他身上的道道鞭痕、斑斑血迹,令人触目惊心,不忍睹目。
甚至那鞭痕也上了这小子的脸庞,远看便清楚入眼。“力恒。”
张开眼,看着他,又是一次见面,每次场景都变,现在他甚至到牢里了,处遇状况更是糟。
“……”依旧不言。
“别再撑了,这样下去,你还能撑几天……”
“……”
“咱家也没想到,原来王爷找你不是要龙袍……早知道就放了你。咱家一直以为那是传说,连大行皇帝都这么认为,朝野也就没人多问。”
“……”
“只是,力恒,你到底会不会?”
眼神里满是复杂,看着李公公,他终于开口,“李公公,在我回答你之前,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声音沙哑,“……紫心他们,出城了没?”
李公公看着他,没想到他对公主用情之深,此时此刻,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依旧关切、在乎公主的安危。
“出城了。咱家嘱托龙华门的守卫假装严守,实则宽松,随意检查人车,统统放行,那日回报,已经出城了。”
况且李公公觉得,现在万龙御天图对赵本义的吸引力恐怕远大于开阳公主,甚至大于那个四皇子。仿佛只要有万龙御天图,赵本义就安坐这江山了……
双眼一亮,整个人振奋了,沈力恒终于露出笑容,那是真心的笑容,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脱离险境而笑。“我会……”
李公公一惊,“既然你会,那就帮王爷织吧!别让自己继续受苦,你就算再年轻力盛,也承受不住这日夜鞭刑……”
“可我织完了以后,还能活吗?”
哑口无言,轻轻、淡淡一句问语,打得李公公头昏眼花。想起那日赵本义怒言,待织完万龙御天图,非要杀了这沈力恒不可。
身负此一传奇技法,沈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然会招来赵本义斩草除根的想法。
“我……”
沈力恒重重吐了一口气,眼里却闪过一道精光。既然如此,紫心已经安全,那就让他为赵本义织上最后一回吧!
他要什么,他就给他……
“我织,去跟赵本义说我会织,派人取针线布匹来,都要上等的才行。”他轻轻说着。
李公公反而不知所措,想了想,终究不忍,“你织,咱家来帮你想办法,帮你求条生路。”
望着他、感谢他,但此时此刻,他已不强求。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尽头,二十六年的光阴岁月,就到此结束。
对不起爹、娘,对不起爷爷、奶奶,不能让自己逃过这一劫,为沈家延续香火,最后还留下恶名,为这个赵本义织图……
最后,更对不起紫心,说要当她永远的依靠,却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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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进在乡间小路上,不敢走官道,虽已出城,却依旧害怕后有追兵,只能选择人烟稀少处行进。
但因为路窄,马车只能缓慢前进,不敢奔驰。至于要去哪里,驾车的人不知道,后头车棚内的人也不知道。
赵紫心依旧坐在同样的位置上望着车窗外,泪水时而停止、时而再度留下,只是她已经不再哭出声,只是默默擦去眼泪。
平儿也在同样的位置陪着,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去前头陪沈一虎,深怕公主会做什么傻事。
离开京城已经一天整,自然不知京城内的状况,更不知沈大哥的状况,但其实他们心里有数,却不敢想,更不敢当着公主的面前讨论。
那沈大哥怀有绝技在身,赵本义若不能得到织图,肯定不会罢休,但也不可能什么都没得到就杀了沈大哥。
于是在沈大哥真的为赵本义织图之前,肯定还能活着;但赵本义会用什么方法逼沈大哥就范,他们不敢想。
最恐怖的是,如果沈大哥为赵本义织完图后,赵本义会不会留他活口?
想到这里,平儿也默默流泪,又不敢说话,怕惊动了这几天一直陷落在自己思绪中的赵紫心。
平儿看向另一边的窗外,自然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方,她这辈子也没出过京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呆在公主身边,公主都没机会出城,何况是她?
这城外景色其实比京城好多了。
京城里,尤其是宫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放眼望去,三步一亭台、五步一楼阁,就算是有山水,也是假的。
但出了京城,景色全部不同,那山水是真的,放眼望去未必有人家。冷风吹来,刺骨冻彻,却仿佛可以感受到天地间的生命力。
看着赵紫心,平儿也摸不透她的想法,有时看她默默流泪,但擦干眼泪之后又很平静。但这段日子以来,公主更加沉默了,常常一整天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平儿在一旁努力想要安慰公主,她也只是摇摇头,没有回应。
想起那天出城门时,局势真是峰回路转。因为他们不知道李公公是不是真的帮他们安排好,还是要故意害他们自投罗网,想要一网打尽?
不能怪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场家国大变,谁还能肯定身边的人一如以往,可以信任?
那李公公不也在燕王军队打进宫里的那天就投降输诚了吗?所以他们会连一向对锦绣署、对开阳宫最友好,帮助最多的李公公感到怀疑也是合理的,不能说他们不识好人心。
心里虽有猜测,但当时李公公给的路是唯一一条能逃出城的路。毕竟,沈大哥已经不在身边,唯一能拿主意的人不见了,她跟小虎子又没这个能做主子、拿主意的命。
所以心中再怀疑,他们也只能选择相信李公公。幸好,最后结果是好的,李公公终究还是帮了他们。
龙华门的守卫虽然不认得她与小虎子,但一眼就看出公主,可是他们像是装作没看到一样,挥手放行。
他们很讶异,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通过,小虎子连剑都握在手上了,准备迎接这场硬仗,没想到守卫没多说,就这样放他们通过。
于是平儿准备了一些银子分给守卫,算是感谢他们的帮助;那些守卫笑得合不拢嘴,送他们出城。
于是他们终于离开,没有流血,平安出城,公主就哭了,泪水直落,双肩颤抖,只差没痛哭出声。
他们都明白最后能平安出城,是沈大哥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他明知道赵本义也在找他,却愿意拿自己当幌子,独自去见赵本义,为公主还有他们留下一条生路。
脑袋边想,沈一虎停下了车,平儿有点讶异,赵紫心也看着,眼里虽有不解,但已毫无恐惧。
失去挚爱的人,她突然觉得无需畏惧……
沈一虎掀开布幔,“公主,平儿,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
平儿笑笑,“也好,赶了这么远的路,休息一下也好。”
赵紫心没有讲话,仿佛在想事情。
沈一虎接着说:“前面有间客栈,我去跟他们买些吃的。”
“那我去取水,带些干净的水好上路。”平儿也说着。
“姐姐,我和平儿离开一下,您在这里等我们。”
赵紫心没回话,两人以为她还在难过,对望一眼,叹口气,也就离开了;只剩下赵紫心一人在车上。
她安安静静,想了又想,眼泪流了,擦;擦了,又流。她坐立难安,知道力恒这趟进宫非福即祸,想到力恒可能受到的残酷对待,她更是心痛,泪水再度滑落。
不行!她不能这样……
突然她振起身子,掀开布幔,费力下了车,看了看四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可是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开始走,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对不对,但总该走——她要回京城,她不能把力恒一个人留在那里。
此生,她只为他而活,这是她想了二十多年才想通的事情,她好爱他;她不怕死,但她要死在有他的地方,而不是相隔两地,连魂魄都团聚不得。
她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