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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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冰箱里没有什么冰盒,我顺手拿起了一大袋冷冻豌豆又往天台上跑。
将克里斯的头轻轻托起来,那包豆子放在他颈下。房内空气混浊,我将小窗妥开了一条缝。克里斯的眼睛始终没有张开过。
“我去叫医生——”我说著便跑出门去,开车去急救中心找值班医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医生说。
“人要死了,呼吸不过来——”我喊著。
“快送去医院吧!”医生也很焦忽的说。
“抬不动,他好像没知觉了。你给叫救护车,那条街车子进不去。快来!我在街口等,圣法兰西斯哥区口那儿等你的救护车——”克里斯很快被送进了小城那家新开的医院,两个老太太慌了手脚,我眼看不能顾她们,迳自跟去了医院。
“你是他的什么人?”办住院手续时窗口问我,那时克里斯已被送进急诊间吩了。
“朋友。”我说。
“有没有任何健康保险?”又问。
“不知道。”
“费用谁负责,他人昏迷呢。”
“我负责。”我说。
医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证号码,我坐在候诊室外等得几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赶快拿开了捂著脸的手,站了起来。
“在病房了,可以进去。”
也没看见医生,是一个护士小姐在我身边。
“什么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验血报告还没下来——”我匆匆忙忙的跑著找病房,推开门见克里斯躺在一个单人房里,淡绿色的床单衬著他憔悴的脸,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他的眼睛始终闭著。
“再烧要烧死了,拿冰来行不行——”我又冲出去找值班的护士小姐。
“医生没说。”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里一向有一个塑胶软冰袋冻著的,我开车跑回去拿了又去医院。
当我偷偷的将冰袋放在克里斯颈下时,他大声的呻吟了医生没有再来,我一直守到黄昏。
郭太太两姐妹和我翻遍了那个小房间,里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没有列出来的原稿。可是有关健康保险的单子总也没有著落。克里斯可说没有私人信件,也找不到银行存摺,抽屉里几千块钱丢著。
“不要找了,没有亲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来找过他。”
另一位郭太太比较会讲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说得更好了。
我问起克里斯怎么会烧成那样的,老太太说是去南部受了风寒,喝了热柠檬水便躺下了,也没见咳,不几日烧得神智不清,她们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医院,医生奇怪的说岛上这种气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么的确生了这场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总算控制下来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时他沉睡,有时好似醒著,也不说话,总是茫茫然的望著窗坍。
两个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显得惶惶然的,她们的养老金汇来了,我去邮局代领,惊讶的发觉是那么的少,少到维持起码的生活都是太艰难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烧起来了,这一回烧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我带了老太太们去看他,她们在他床边不停的掉眼泪。
我打电话去给领事馆,答话是死亡了才能找他们,病重不能找的,因为他们不能做什么。
第七日清晨我去医院,走进病房看见克里斯在沉睡,脸上的红潮退了,换成一片死灰。我赶快过去摸摸他的手,还是热的。
茶几上放著一个白信封,打开来一看,是七日的帐单。
这个死医院,他们收到大约合两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费,医药急诊还不在内。
残酷的社会啊!在里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著它铺的轨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守己,也是要吃鞭子的。没有保险便是死好罗!谁叫你不听话。
我拿了帐单匆匆开车去银行。
“给我十万块。”我一面开支票,一面对里面工作的朋友说。
“开玩笑!一张电话费还替你压著没付呢!”银行的人说。
“不是还有十几万吗?”我奇怪的说。
“付了一张十四万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来,你只剩一万啦!”
“帐拿来我看!”我紧张了。
一看帐卡,的确只剩一万了,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笔十四万的帐是自己签出的房捐税,倒是忘了干净。
“别说了,你先借我两万!”我对朋友说。
他口袋里掏了一下,递上来四张大票。两万块钱才四张纸,只够三十小时的住院钱。
我离开了中央银行跑到对街的南美银行去。进了经理室关上门便喊起来:“什么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请了,我急用钱!”
经理很为难的看著我。为了申请美金户的信用卡,他们替我弄了一个月,现在居然要讨回保证金。
“ECHO,你急钱用我们给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请——”“借我十六万,马上要——”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著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著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著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万块西币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著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著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
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的难过起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告以译成中文,预付版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我们还赚了——”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著说著这事变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金钱上的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
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的挺著。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著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进鸡汤里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著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著脚先跑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著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著,眼光打量著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从来没有请他到家里来过。
“这是荷西。”他望著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
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匣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中营里的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见光,不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清苦的日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著窗坍的海,没有什么表情。“不能弥补,不能还——”
“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著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著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
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著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著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
“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去,出版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著发表吗?”
“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们付得多——”“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感。这件事是如此的摸触不著,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来,所以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忍心丢下高年的她们远走。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债款。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世上是没有价值的。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你所施给我的恩情,将成为我另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感谢!克里斯上”我握著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宏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著,我加足油门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告别时一样,高高的举起手来。
离乡回乡
几天前,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我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宋局长嘱我回国一次,日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装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起初,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电话惊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退却,坚持没有回台的计划和准备,再说六月初当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电话,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向国际台要接了台湾的家人,本是要与父母去商议的,一听母亲声音传来竟然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亲,多少相思便在这一句话里得到化解。只说肯回去,对父母也如施恩。这一代的儿女是没有孝道的。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再拨电话去找马德里的刘先生,说是喜欢回台,谢谢美意。
半生的日子飘飘零零也是挡了下来,为什么一提回国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国,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紧张,再出国,又是一场大恸。十四年在外,一共回去过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一场悲喜,来去匆匆。
在这边,夏天的计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来的琐事千头万绪。
邻居的小男孩来补英文,我跟他说佚后不再上课了,因为ECHO要回中国去。
本来内向的孩子,听了这句话,便是痴了过去,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我跟你走。绝对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对一个孩子说了,他竟将自己托付了给我,虽是赤子情怀,这份全然的信,一样使我深思感动。
朋友们听见我要去了的话,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
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远做什么,不行的——。“
我说,我仍会回来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膀来。
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有可能。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何处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这个地方了。
我通知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来岛上了,那时我已在远方。
“不行的!你讲,去多久?不能超过两个月,听见没有!不能这样丢下我们,去之前先来马德里见面,只我一个人跟你处两天,别人不要告诉——。”
“才回一趟自己的国家你们就这个样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叹了口气。
“你还没有死嘛!”对方固执的说。
“马德里机场见一面好了,告诉贝芭,叫她也来,别人不要说了。”
不到一会儿,长途电话又来了,是贝芭,声音急急的:“什么机场见,什么回中国去了,你这是没有心肝,八月我们岛上看谁去?——”我是没有心肝的人,多少朋友前年共过一场生死,而今要走了却是懒于辞行。
父母来过一次岛上,邻居想个礼物都是给他们,连盆景都要我搬回去给妈妈,这份心意已是感激,天下到处有情人,国不国籍倒是小事了。
那天黄昏,气温突降,过了一会儿,下起微微的细雨来,女友卡蒂狂按我的门铃。
“哗!你也要走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了吧!”
卡蒂再过几日也要回瑞士去了。
“惊喜交织!”我哈哈的笑著。
“怎么样?再去滑一次冰,最后一次了。”
“下雨叀酰≡偎担一乖谛锤迥兀 ?
“什么时候了,不写算了嘛!”
我匆匆换了短裤,穿起厚外套,提著轮式步鞋,便与卡蒂往旧飞机场驶去。
卡蒂的腿不好,穿了高低不同的鞋子,可是她最喜欢与我两人去滑冰。
在那片废弃的机场上,我慢慢的滑著,卡蒂与她的小黑狗在黄昏的冷雨里,陪著我小跑。
“这种空旷的日子,回台湾是享受不到了!”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舍不得吧!舍不得吧!”卡蒂追著我喊。
我回头朝她疼爱的笑了一眼,身上用耳机的小录音机播出音乐来,脚下一用劲,便向天边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走了!走了!心里不知拌成了什么滋味,毕竟要算是幸福的人啊!
写了一张台湾朋友的名单,真心诚意想带些小礼物,去表达我的爱意。那张名单是那么的长,我将它压在枕头下面,不敢再去想它。
本来便是失眠的人,决定了回国之后,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少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为什么竟是思潮起伏,感触不能自已。
梦里,由台湾再回岛上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坟。梦里,仆跌在大雪山荻伊笛的顶峰,将十指挖出鲜血,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为命的人——中国是那么的远,远到每一次的归去,都觉得再回来的已是百年之身。
一次去,一场沧桑,失乡的人是不该去拾乡的,如果你的心里还有情,眼底尚有泪,那么故乡不会只是地理书上的一个名词。
行装没有理好,心情已是不同,夜间对著月光下的大西洋,对著一室静静的花草,仍是有不舍,有依恋,这个家因为我的缘故才有了欣欣向荣的生命,毕竟这儿也是我真真实实的生活与爱情啊!
这份别离,必然也是疼痛,那么不要回去好了,不必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一样可以望乡,可是梦醒的时候又是何堪?
绿岛小夜曲不是我喜欢的歌,初夏的夜晚却总听见有人在耳边细细幽幽的唱著,这条歌是淡雾形成的带子,里面飘浮著我的童年和亲人。
再也忘不掉的父亲和母亲,那两个人,永不消失的对他们的情爱,才是我永生的苦难和乡愁啊!
一个朋友对我说:“我知道你最深,不担心你远走,喝过此地的水就是这儿的人了。你必回来。”
水能变血吗?谁听过水能变成血的?
要远行了,此地的离情也如台湾,聚散本是平常事,将眼泪留给更大的悲哀吧。
“多吃些西班牙菜,此去吃不著这些东西了。”
朋友只是往我盘里夹菜,脸上一片蒙蒙的伤感。我却是食不下咽了!
上次来的时候,母亲一只只大虾剥好了放在我盘里,说的也是相同的话,只是她更黯然。
离乡又回乡,同时拥有两个故乡的人,本当欢喜才对,为什么我竟不胜负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