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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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尼没有做正确与否的评价,但他简明扼要地讲了一些历史的选择,讲了洛盈的爷爷和他的朋友们年轻的生涯。他说得并不详细,因为他觉得历史事件的流程远远不如其中人的姿态的片断更打动人心。
瑞尼曾读过很多战争结束前的文献,结果不可避免地被其中云霞般的热情打动了。那是一个带着点不切实际的生动的年代。沙地里的理想国。在干涸的世界里挖一眼清泉。那个年代的许多工作不需要激励,让沙地开花,这样的想象本身就鼓舞着许多人。
战争的初期,反叛军仍然驻扎在山谷里,和地球驻军的山谷只是遥遥相望,唯一的区别是反叛军更靠近峭壁边缘,接近大平原。这是因为尽管当时一半粮食物资来自和地球驻军对地球运送物资的争夺,但反叛军仍然需要开辟种植养殖园地。那时的科学技术是突飞猛进的,或许历史上还没有哪个时代曾在如此大的压力下汇集如此多智慧的头脑。反叛者本身都是科学家,因不满于原先营地之间的各种知识壁垒而冲开束缚。那些壁垒来自政治和商业,与他们无关,而他们只知道,在生存条件如此恶劣的火星,如果他们不能自由交流彼此的发现,如果探索的所得不能共享,那么所有人都寸步难行。他们建起信息平台,只为了发展,那个时候还没有艺术没有工艺装饰没有政治投票和后来的一切。
战争孕育了一代生于战争的人。他们生于此,长于此,很多人也死于此。汉斯、加勒满、郎宁和加西亚都是战争的孩子。他们都做过飞行员,但都不只是飞行员。他们成长在形势最为艰难、人们的信念最为动摇的年代,他们是信念的继承者。
战争后期是汉斯和伙伴们登上舞台的时期。汉斯是健壮的小伙子,和新婚妻子一起飞翔,二十二岁即成为飞行员训练指导。他的父亲那时仍然健在,作为火星统帅正进入黄金时期,放射性疾病带来的形容枯槁并未影响老人的精神矍铄。加勒满那个时候正开始意气飞扬,怒吼起来如金发狮子一般咄咄逼人,而正是他的建筑设计最终让反叛军下定走出山谷的决心。风度翩翩的加西亚活跃地四处演讲,那个时候已经展现出多年以后外交官的潜质,用锐利的言语让数据库的理想活在人群中。而充满诗意的郎宁则连续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将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转化为才华横溢的激情阐述,延伸到整个城市建设的方方面面。
那是所有的理想最为丰盛的年代。瑞尼知道,不管现实如何,当时的人们曾经那么真实地伸出手,向天空求索。
离开昆虫实验室的时候,洛盈忽然很想跳舞。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跳舞,内心被更关注的事情占据,身体也一直处于休养状态。她以为自己已经告别了舞蹈,无论腿脚,还是心境。今天是她受伤以来第一次,有了舞蹈的欲望,想活动全身,想跳起来转起来进入完全投入的生命状态。她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所见的翩飞的蝴蝶,也许是为了天边的峭壁,也许是为了听到的冲开束缚的历史,也许是为了飞行。她在昆虫实验室的门口驻足,回头望着玻璃门后绿荫丛中翻飞的翅膀,身体里沉睡了很久的冲动又开始游走了。
她告别瑞尼,来到已经熄灯的舞蹈教室,没有开灯,映着已经亮起的城市蓝色的街灯缓缓舒展手脚。压腿,站基本脚位,对着镜子连续旋转。她踏着厚实的木地板,觉得心里很踏实。地板是忠实的舞伴。它托着她,她用足尖寻找它的触感。
她跳着,思绪跟着身体起伏。
她知道,二十二世纪的舞蹈哲学很繁复,人们将舞蹈理解成人与空间的关系,有很多矛盾的潮流,有人主张用身体语言制造新的符号,也有的人认为舞蹈正是要反对加在人身上的种种符号……但对她来说,她想得远没有这样深奥而复杂。对她来说,舞蹈不是和外界的关系,而是和自己的关系。她想过很多次跳舞的目标在哪里,最后的结论是控制。项目组让她学跳跃,发展人类体能高度,但是她觉得准确远比高度重要。最难的不是更高,是让脚尖刚好到达某一个位置,不高也不低。
她将腿轻轻踢到与腰同高,又收回,向后踢去,静静立住。
学舞之后,她才发觉人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是多么有限。人并不去想怎样坐,怎样站,怎样动作行走不摔倒。那些动作其实很深奥,然而人依靠本能,不用有意识地随时控制。这多么神奇,就像身体本身有生命。身体有很多更为久远的记忆,那些习惯,理智的意识甚至从来都不了解。
突然,她的心里划过一道光。
她的思绪飘回前一晚,飘回铁架高悬的大厅,飘回男孩们的争论中间。那时所有的努力都缺少关键的一环,就像一副拼图缺少人物眼睛那一块,一切都有了,就是画面没有。
现在她知道缺的是哪一块了。就是翅膀的控制。
翅膀的控制也许不需要大脑,只需要身体的本能。
船
决赛的日子到了。
决赛是轮流承办,这一次轮到了阿辽沙区。阿辽沙中心体育场周边很早就装饰一新。整个广场被打扮成了浪漫主义时期的地球,古典而华贵。比赛现场欢腾热烈,穹顶显示出云上的宫殿和舞动的天使,交响音乐响在四面八方。轮滑少年们从各个高台上起跳,在空中做出花哨的翻腾,落地后绕场挥手,接受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观众席很兴奋。能到现场看决赛是一项殊荣,只有每个社群的优秀选手才有此良机。所有的孩子都很期待,因为吸引人的不仅是比赛,而更是比赛之后大大小小的舞会和派对,这是结识其他社区少年的最好机会。这一天,所有人都盛装出席,女孩们拎着裙子,扬着脖子,男孩们甩开制服下摆,摆出十足的派头。不能来现场的孩子们多半凑到一起,聚在自己的社群,买上零食和饮料,给自己的伙伴们远程助威。
后台也很兴奋。吉儿是最后被选中的颁奖少女之一。她在后台紧张地照着镜子,不停地问身边的女孩自己的头发乱不乱,头上的花环歪不歪。一想到待一会儿就要在炫目的光亮中走到那么多人面前,她就紧张得手心出汗。她一直在背诵上场流程,不时拉住洛盈,让她帮她看看背得对不对。她们身旁乱作一团,女孩们化妆、换衣服、跑来跑去,不时传出“谁看见我的项链啦”之类的尖叫。洛盈几乎听不见吉儿的声音。
“你怎么不化妆?”吉儿问洛盈。
“已经化好了啊。”洛盈说。
“就这样?”吉儿吃惊地拉开洛盈两只手。
“就这样。”洛盈笑笑,“我只是歌队。”
洛盈穿一件白色的长裙,从头到脚没有装饰,只有肩膀上有一朵并不明显的花。她的长发散着,额头上戴了一条金线,没有梳任何发辫。眉眼也几乎没有修饰,素面朝天。吉儿觉得不可思议,好容易上场,却如此轻率。洛盈没有多做解释,没有说她的角色只是在后排烘托气氛,更没有说他们在演出之后需要迅速换装,因此打扮得越简洁越好。第二个理由无论如何不能让吉儿知道。
今天的话剧是第三个节目。洛盈心里一点儿都不紧张。她觉得他们今天的表演不是演给任何其他人,而是平静地表达自己。这样的时候,人不会紧张。
他们的节目跟在两个开场歌舞之后,算是正式演出的第一个节目。候场的时候,洛盈从后台的缝隙看到光彩夺目的体育场穹顶,如同宇宙深处的星云。她站在水星团伙伴中间,他们也没有什么紧张感觉,谁都不多话,只是偶尔低声再叮嘱一下退场的诀窍。该他们上场了。
“女士们,先生们,最杰出的少年们,”一片烟花雨中,主持人教育部长深沉的声音响起来,“……让我们一同庆祝这场思想的盛宴!……创造是我们的光荣!……”
狂欢开幕,戏剧登场。
全场灯光打在米拉一个人身上。他穿着一件棕色破旧的衬衫,戴一顶破了的尖顶棕色小帽,脚上是黑色宽口皮靴,露着大脚趾,用一根小木棍挑着一个布皮小包裹,一副失意落拓的邋遢模样。他朝前走两步,又退后两步,挠挠头发,向空中唉声叹气。
——我是一个可怜的流浪汉,怀揣着才华与梦想没有人懂得,我曾经有一番惊天伟业的志愿,却在现实的撞击中被击得粉碎。哦,宇宙,你为什么对人这样不公平?我原本该是伟大的癌症攻克者,现在却成为一个永恒的流浪汉。哦,我犯了什么错!
追光灯照亮舞台左侧,照出流浪汉第一段回忆。米拉的第一个替身明显是个新学生,穿着一件系紧领口的白色衬衫,双手捧着一份文件激动地站在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身旁。中年人面容庄严,显得很高大,学生在他身边毕恭毕敬。
——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实验室,我们实验室有着最好的历史,创新是我们不懈的追求。我们的宗旨是,不断追求新的技术思想和永恒的真理,随时保持聪慧活跃而富于进取的头脑,努力让我们的实验室永远走在人类探索的第一线,永远杰出!
黑歌队的声音悠扬地响起来:真伟大啊真伟大!
——老师,这真是太好了,我非常赞同您的话,而我想我的工作就非常符合您所说的。
——哦?什么工作?
——您看,我把咱们的生产流程优化了!我一来就仔细观察了流程图,在这里加了这个反馈程序,一下子能把生产时间缩短一半呢。
——做这个干嘛?
——不好吗?这样我们的成本和价格都可以降低啦!难道不是有助于我们获得预算吗?
——傻孩子,你真以为预算要靠这个来争吗?真是不谙世事的人啊!预算要靠伟大宣言来争取,你难道不知道吗?有精力不要做这种没用的小事,要放在壮丽的蓝图上啊!
黑歌队的嗓音又亮出来:嘿,真伟大啊真伟大!
左侧的灯光暗下,米拉身上的追光灯又亮起,他踩在一条带轮子的小船上,做出费力划桨的样子,边划边向天地诉苦。
——哦,我那时可不知道,我想出的办法实验室早就有人想出来啦,只是他们都没说,因为成本高、价格高申请到的预算也会高,可以拿去做别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当时就没想到呢?我只知道把结果公布了,却没想到会惹恼他们,而他们竟这样不留情面,把我赶到另一个大陆上!哦,我真是天下第一等不幸之人!我一定要记住教训,坚持理想,在新大陆上重新开始我的人生事业。
小船忽忽悠悠地往前走,划过一片星空,慢慢开到舞台右侧。右侧灯光亮起,米拉的第二个替身换上一件漂漂亮亮闪着银光的连体服,头发立得像刺猬一样时髦,站在另外一个中年人身旁,像之前的学生一样毕恭毕敬,这一次的中年人眉眼更加凌厉,头发抹得油光锃亮。
——欢迎你,年轻人!我们欢迎一切好的创意和改进,这能够帮我们带来更多的利润。哦,利润!宇宙中最神圣的名词,你反映了人类与社会总体的福利!我们要更多的交易,更多的协商,更多的合约,更多满足他人需要的供给,我们造福自己也造福他人!
这时,洛盈和她的白歌队第一次开口了:哦,这真是太妙了!
——老板,这真是太好了,我非常赞同您的话,而我想我的工作就非常符合您所说的。
——哦?什么工作?
——您看,我把咱们的生产流程优化了!我已经仔细观察了公司的流程图,在这里加了这个反馈程序,一下子能把生产时间缩短一半呢。
——哦,这真是太好了,成本能减少很多呢!
——还有价格!
——不,价格不变。
——啊?为什么?降价不是有更多人买吗?
——非也,非也,年轻人,你以为癌症药的需求和价格有什么关系吗?价高人们就不买吗?真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啊!你能降低成本当然好,可千万不要干涉我们的利润。我们的利润,那就是社会的效用啊!让我们用尽力量降低成本吧,这样就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和社会效用了。
白歌队大声唱着:哦,这真是太妙了!
右侧的灯光暗了下去,米拉又一次出现在大家眼前,只是这一次他坐下了,衣服变得更加破旧,面前摊开一块破布,上面散着碎玻璃。他做出叫卖的样子,一边向四面八方转头一边向观众讲述。
——我看到他们,心里感到愤愤不平,他们的药本来能以八分之一的价格销售,可他们就是不肯,于是我把他们的药品成分和制作流程偷拿出来,自己开始找人生产,卖得便宜多了!这也不是我的错,不是吗?可是我没想到他们这样气量狭小,看到我抢生意就恼羞成怒,连摆摊都不让,赶得我到处跑,你们看看,这块布都破成这样了!要不是遇到一个好心的律师姐姐收留我,真不知道还有没有饭吃!
米拉把目光投向舞台中央,一束白光从天顶投下,照出一块圆形区域,阿妮塔扮演的富贵女子站在中央,被从天而降的光芒映着,显得很神圣。第三个米拉替身站在她旁边。
——我是一个苦命的寡妇,哦,我的命运如此不幸,年纪轻轻就变成孤家寡人,失去生活的依靠。我的丈夫是一个作家,一个了不起的伟大的作家,至少我之前一直这样相信,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赚来足够多的钱就死去了,这个狠心短命的人哪,他怎么舍得这样抛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
这个时候,阿妮塔转身面向米拉替身,这一次的男孩穿着干干净净的旧衣服,吃着白面包,像饿了很多天似的大口吞咽。阿妮塔怜悯地摸摸他的脑袋。
——你说你改进了前人的技术?
——是啊,我把前人的生产流程优化了。
——那以前的专利人同意你这样改吗?
——他肯定同意,为什么不呢?他的方案能被引用,才有延续的生命力,怎么会不同意?
——哦,你说的真是太好了。这真是了不起的哲学!你从思想上解决了我的疑虑问题,现在我终于有出路了。你想知道我的计划吗?其实很简单。我想提出死人版权的概念,活人能保护版权,死人为什么不可以呢?我要让每个希望分析引用或提到我老公作品的人都要付给我一笔费用,我老公一定会同意对不对?死去也能有收入,这让他死了也有生命力!
白歌队不失时机地在旁边煽情地唱道:哦,这真是太妙了!
接下来,舞台上突然闯进很多人,上上下下穿梭不停,阿妮塔抱着尸体玩偶,不断按手印、签合同、谈生意。有人抗议说收费就不再分析他的作品了,阿妮塔眨着眼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将授权再转手卖掉,转手次数越多越有人获益,再把已故的作家代理权全都拿出来拍卖,最后可以弄成版权衍生品市场,简直媲美金融,能让许多人发家致富。
白歌队越唱越欢愉:哦,哦,这真是太妙了!
在混乱一团的舞台上,小乞丐似的米拉从人堆里钻出来,两手空空,被人遗忘,重新背上自己的小包袱,茫然四顾,又看到孤独空寂的小船,再次登上船,又慢又默然地划,划了一会儿重新回到舞台左侧他出发的大陆,阿妮塔和其他人消失在暗中。
他垂头丧气地来到一个小酒吧似的地方,和身旁的一个人诉苦,讲了之前的所见。那人对他的所说很感兴趣。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的改进和创新没有人理睬。
——不是,不是这句,是之前那些。
——我说他们把一部音乐分成几个篇章,分别卖出引用权,就能挣很多,还在音乐学生里打广告,学生们想毕业考试就需要买很多故人的成果产品。
——不错,不错,真是好主意啊。我也可以这样嘛。一篇文章分成好几篇,自己引用自己的结果,不但发表数能变多,引用率也能提高啊,实验室主任一定满意。对,向学生打广告也是好主意,让我辅导的学生都得引用,这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太好了,这一下我的成果排名一定能节节上升,用不了多久就能成为实验室最年轻的杰出领军人物啦!
沉寂了多时的黑歌队终于又亮出嗓音了:真伟大啊真伟大!
身边人陷进未来的憧憬和自我陶醉中,米拉又一次被忽略了。他叹了口气,重新划上小船,又一次在两块大陆之间徘徊游荡,只身一人,漫无目的,漫无方向。这一次的划船似乎格外长,没有话,从舞台左侧到舞台右侧花了很多时间,一片寂静。
这一次舞台右侧还是聚着很多人,一群人围着一个人,问东问西,问长问短。那个人被问得左支右绌,看到孤身一人的米拉,眼珠一转,上前拉住米拉的手。
——这位年轻人,你是从另一个大陆来的吧?那太好了。你是最公正无比的。现在这些人怀疑我们公司的矿物保健品有害元素超标,我怎么解释他们也不信,你来证明一下吧,帮我把这个鉴定结果念给他们听。(低声)你说话他们一定信,事成给你一百块!
白歌队像是配合他,也低声神秘地唱:哦,这真是太妙了!
米拉却摇摇头,像是不明白他的话似的。
——你应该把配方和检验手段直接公布啊。干吗搞这套?
——那怎么行?这是商业机密。
——在我们的大陆上都是公开的啊。
——不行,不行,公开了生意还怎么做?
这个时候,周围的人听到米拉说的,纷纷大声喊起来:公开,公开!调查,调查!他们把米拉推到最前面,高举着双手冲向男人背后纸壳做的大楼,高叫着要透明、要革命的口号,散出如雪片般满场飞扬的纸片,纷杂的声音叫着财务造假了!税务有问题!米拉在人群中被冲撞得跌跌撞撞,衣裳更是破破烂烂像丛林里的小孩,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上两片纸板,左右忽闪。很快,兴奋的人们举起一面大旗写着“革命”,将米拉抬在手上,冲向舞台中央的空场,乱作一团,人们并没有方向,声音也很快淹没在巨大的噪声中再也分不清词句,只看见有人奔跑,有人和其他人莫名其妙开始打架。米拉在人群的手上倒手几次之后,再次被人遗忘了。他飞了起来,飘到半空中,钢丝带动下,两块硬纸板像翅膀一样扑扇扑扇,他变成了永不岛上的小飞侠。一道追光打在他身上,像孤独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