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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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芳引着四大太监排成一行在左边站定。严嵩引着五大阁员排成一行在右边站定。两行人面对北边仍然空着的那把座椅跪了下来。
三拜以后,吕芳引着四大太监走向左边的长案前。严嵩引着五大阁员走到右边的长案前。
只有严嵩一人坐在单设的绣墩上,其余所有的人都是站在案前。
大明朝嘉靖四十年的财政会议竟是在这种形势下即将召开。
首先是吕芳将目光望向了大厅右侧靠后里间的纱幔,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纱幔。
看不大清楚,只能看见纱幔那边似乎还有一间不小的内室。
就在这时,纱幔那边传来了一记清脆的铜磬声。
就像是听到了信号,吕芳立刻宣布:“议事吧。”
刚才还木偶般站在白云铜火炉边的四个太监立刻轻轻地把搁在炉边的四个镂空铜盖各自盖在火炉上,接着行步如猫般轻轻地从两侧的小门退了出去。
照例是吕芳主持会议:“还是老规矩,内阁把去年各项开支按各部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实际用度报上来,哪些该结,哪些不该结,今天都得有个说法。今年有哪几宗大的开支,各部提出来,户部综算一下,内阁拟了票,我们能批红的就把红给批了。阁老,您说呢?”
“仰赖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严嵩不紧不慢地开始给会议定调子,“去年两个省的大旱、三个省的大水、北边和东南几次大的战事,再加上宫里一场大火,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皇上宵衣旰食,大家累点全都应该。凑巧,去年腊月又没有下雪,有人就借着这个攻击朝廷。要是今天再没下雪,我们这些人恐怕都得请罪辞职了。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大明朝今年的年成!可今天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家都知道,从初一到现在,皇上就一个人在这里斋戒敬天。这场雪是皇上敬下来的,是皇上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天!上天庇佑,只要我们做臣子的实心用事,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
明知严嵩说的是谀词,认可不认可,两条案前所有的人都是一脸肃穆的表情。
玉熙宫里间精舍
从外间的大厅穿过纱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在缕着青烟的加盖紫铜香炉和炉前一架铺有明黄蒲团坐垫的圆形坐几,坐几旁便是一个架在紫檀木架子上的铜磬,铜磬里斜搁着一根同样颜色的磬杵。这让人立刻联想到刚才那一记清脆的铜磬声便是从这里敲响的。
北面的正墙,显出整面墙那一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橱。书橱前兀然徜徉着一个身形高瘦穿着葛布宽袍的老人。
字幕:明嘉靖帝朱厚
由于这场大雪,嘉靖帝显然也轻松了下来,十五天的斋戒打坐,依然不见疲惫,这时他慢慢徜徉到贴着“户部”标签的那架书橱前站了下来,从里面抽出一本账册,却不翻开,仍然微侧着头,显然在等着听外间大殿严嵩下面的话语。
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一个多月来大家都很辛苦,总算把去年各项开支都算清楚了。内阁这几天把票也都拟好了,司礼监批了红,去年的账也就算结了。然后我们再议今年的开支。徐阁老。”严嵩望向了他身边那个年长的阁员,“你和肃卿管户部,内阁的票拟在你们那儿,你们说一下,然后呈交吕公公他们批红吧。”
字幕: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徐阶。
“内阁的票拟是昨天由世蕃兄交给我们户部的。”徐阶说话也和严嵩一般的慢,只是没有严嵩那种笼盖四野的气势,“我和肃卿昨夜核对了一个晚上,核完了之后,有些票拟我们签了字,有些票拟我们没敢签字。”
“什么?”首先反应的是严世蕃,“有些票拟你们没签字?哪些票拟没签?”
吕芳和司礼监几个太监也有些吃惊,把目光都望向了徐阶。
徐阶:“兵部的开支账单我们签了字,吏部和工部的开支账单超支太大,我们没有敢签字。”
“我们吏部和工部的账单你们户部没签字?”严世蕃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整个大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的头也猛地抬起了,两眼望着上方。
一个声音,是周云逸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朝廷开支无度……上天示警……上天示警……”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手中那本账册上——账册的封面上赫然标着“户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册”。
玉熙宫外间大殿
“各部的开支内阁拟票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现在却签一个部不签一个部,你们户部到底要干什么?”严世蕃的声音虽然压着,但仍然近乎吼叫。
大殿里本来十分安静,被严世蕃这一声低吼震得回声四起。
裕王府内寝宫
一个女人痛苦的尖叫声。大床上李妃满头大汗痛苦地翘起了上身,一只手死死地握住身旁那个宫女的手臂。
“上天保佑!祖宗保佑!”在她下身接生的嬷嬷也是满头大汗,“会平安的,会平安的,王妃,往下使劲,往下使劲!”
李妃咬紧了牙,呻吟着努力往下使劲。
裕王府寝宫外室
一个瘦弱的身躯在忧急地来回疾走。
室内的呻吟声和痛苦的叫声还在不时传来。
那个瘦弱的身躯走到门边停下了,面对窗棂,似乎要透过厚厚的皮纸望向一个他望不见的地方。
字幕:裕王朱载。
一个清癯的随员走到他的身后:“王爷,王妃是足月生产,母子都会平安的,您不要太急。”
字幕:裕王府詹事谭纶。
“周云逸的死是我的过错,上天要责罚,就应该责罚我一个人……”裕王仍然望着窗外。
谭纶先是一愣,接着说道:“周云逸是为了我大明,为了天下的百姓死的。死得其所,上天也不会降不祥于王爷,更不会降不祥给王妃和孩子。”
裕王:“我还担心高拱和张居正他们哪……”
一丝忧虑浮上了谭纶的面容,他的目光也望向了窗棂外。
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里的空气仍然凝固,严世蕃的两眼开始盯向了他下首那个中年阁员。
那个中年阁员不得不说话了,他将面前案几上的一堆账本往前推了推,然后轻咳了一声。
字幕:内阁阁员兼户部侍郎高拱。
高拱声音不大却不乏气势:“小阁老,户部是大明的户部,不是什么‘我们’的户部;吏部工部也是大明的吏部工部,而不是你们的吏部工部。如果你分管的吏部工部所有一切户部都要照办,那干脆户部这个差使都让你兼起来,我们当然也就不用前来议这个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发紧张起来,望向了高拱,接着又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万没想到今天会出现这个局面,开始他也被高拱的话说得一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更加愤怒:“你们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户部侍郎,待在这个位子上称你们户部有什么错?吏部和工部当然不是我严世蕃的衙门,但两部的开支都是内阁拟的票!干不了或是不愿意干可以说,以不签字要挟朝廷,耽误朝廷的大事,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
“无非是罢官撤职。”高拱今天竟然毫不相让,“昨天看了你送来的票拟,我和徐阁老都已经有了这个念头,户部这个差使我们干不了了,你小阁老认为谁干合适,就让谁来干得了。”
“你!”严世蕃被他激怒了,抬起了手竟然想拍桌子。
“严世蕃。”没等他发作,严嵩立刻开口了,“这是御前会议。”
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翻着账册的手又停住了,两眼斜望着纱幔。
“爹!”外面传来严世蕃带着委屈的声音。
“这里没有什么爹,只有我大明的臣子。”接着传来的是严嵩的声音,“御前议事,要让人说话。肃卿,户部为什么不在内阁的票拟上签字,你们有什么难处,都说出来。”
嘉靖继续专注地听着。
“我也提个醒。”接着是吕芳的声音,“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就扯到什么罢官撤职。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在皇上的手里。希望大家心里明白。”
嘉靖还在听着。
“好。那我就说数字吧。”这是高拱的声音。
嘉靖的目光回到了账册上,翻开了第一页。
玉熙宫外间大殿
高拱也捧起了一本账册。那本账册竟和嘉靖帝拿着的账册一模一样,封面上写着“户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册”。
高拱翻开了账册:“去年两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税银共为四千五百三十六万七千两,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三千九百八十万两。可是,昨天各部报来的账单共耗银五千三百八十万两。收支两抵,去年一年亏空竟达八百四十三万三千两!”
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眼睛望着账册,耳朵却在听着外面的声音。
高拱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如果和去年年初的开支预算核对,去年一年的超支则在一千四百万两以上!”
嘉靖帝把手中的账册合上了,轻轻往面前那张紫檀木案几上一扔,然后走到香炉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轻轻闭上了双眼。
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些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三百万两。其余一千一百万两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们为什么在兵部的账单上签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这三百万两,也是让工部用了。一句话,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万两,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说到这里,高拱抽出了一张内阁票拟的账单,“先说记在兵部头上这三百万亏空吧。这三百万兵部并未开支,却拟了票叫我们签字,小阁老,你说这个字叫我们怎么签!”
玉熙宫里间精舍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帝长长的眉毛又抖了一下,两眼依然闭着。
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严世蕃。
“拟票的时候你们户部两个堂官都在!”严世蕃有些气急败坏了,“当时你们都见过这张票拟,那个时候有话不说,现在却把账记在工部头上!老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不再和高拱正面交锋,而是盯向了徐阶。
徐阶:“看过不等于核实过。昨天晚间,我们找兵部一核实,才发现这笔开支有出入。这个事,太岳,”他望向了站在末位那个最年轻的阁员,“你来说吧。”
“是。”那个年轻的阁员应声答道。
字幕:内阁阁员兼兵部侍郎张居正。
张居正:“兵部去年的开支在腊月二十七就核实完毕送交了户部。当时我们的开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预算,并未超支,但昨天户部通知我去核实票拟,称兵部超支了三百万。我去看了,这三百万是记在兵部造战船三十艘的账上,而且明确记载是造来让戚继光、俞大猷在东南海面同倭寇作战用的。实际我兵部从未见到过一艘战船。”
这话一出,许多双不知内情的目光开始互相碰望了。
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这时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裕王府寝殿
李妃又尖叫了一声,接着晕厥了过去,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她的嘴唇开始干裂而发紫。
“不得了啦!”旁边的宫女惊吓得哭叫起来。
“喂参汤!快喂参汤!”那接生嬷嬷满头大汗,一边指使宫女,一边奔了出去。
裕王府寝殿外室
“请太医吧,王爷!”接生嬷嬷跪在地上,说话时已带着哭腔了。
裕王的背影抖动了一下。
谭纶:“我去吧,王爷。”
“你带两个人去。”裕王的声音有些喑哑,“让他们领着太医来,你在宫外等着,看高拱和张居正他们有没有事。”
“是。”谭纶打开门,迎着大雪奔了出去。
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个事怎么说?”吕芳问的这句话显然是接着张居正刚才的那个话题,但问话时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把眼睛望向面前案几上的朱墨盒。
“这件事你们发不了难!”严世蕃先盯了一眼高拱和张居正,然后面对吕芳,“确实有三十艘战船,耗资也是三百万,是在浙江和福建两个工场同时建造的。本来这三十艘船当时是为兵部造了以备海上作战用的,后来为修宫中几个大殿运送木料调用了十艘,其余二十艘暂时让市舶司借用了。这件事市舶司应该向宫里禀报了。”
“有这回事吗?”吕芳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几个司礼监太监。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几个太监碰了一下目光。
“是有这么回事。”吕芳下首的那个大太监答道,“当时市舶司是为了运送丝绸、茶叶和瓷器去往波斯、印度等地,换取白银,由于船只不够,借用了二十艘船。后来因为海面上倭寇闹事,这批货就转道京杭运河运到京里来了。”
吕芳:“这就说清楚了。十艘船是为了修宫里的大殿运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为了给朝廷调运货物。账虽然算在兵部头上,钱却还是用在正途。现在宫里遭火灾的几处大殿都修好了,严大人,你们工部把那十艘船还给兵部。市舶司这边我也打个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战船。三十艘船都还给了兵部,这三百万两的开支记在兵部账上也就名正言顺了。”
高拱手里拿着那张三百万两的票拟僵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大家显然都在等着什么。
玉熙宫里间精舍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任何举动,后来他的手慢慢伸向铜磬,拿起了铜磬中那根磬杵,犹豫了片刻,终于向铜磬敲去。
玉熙宫外间大殿
一记清脆的铜磬声从纱幔里间响亮地传来。
“这三百万的票拟户部可以签字了。”吕芳提高声调大声宣布。
首先是严世蕃,长长吐了口气,然后用目光斜瞟了一眼高拱。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回合高拱他们是输了。
高拱显然是心气不平,拿着那张票拟仍僵在那里。
“签字吧。”徐阶主动从高拱手里拿过那张票拟,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高拱。在高拱接那张票拟的时候,徐阶的手有意停了一下。
高拱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调匀心态,可签字时手仍有些颤抖,以致“拱”字的最后一点还是点得有些过于粗黑。
吕芳提高了声调大声宣布:“批红!”
站在司礼监这张大案末尾的那个大太监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着那张票拟踅了回来,双手递给吕芳。
吕芳拿起案上的朱笔在票拟上批红——照准。
“还有哪几张票拟你们户部没签字?”吕芳批了红再问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透出一丝阴冷。
“一笔是江苏浙江的修河公款。”高拱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平,“修江苏的白茆河、吴淞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二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三百五十万两。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二百万两。超支的亏空共达二百五十万两。”
严世蕃:“江浙是朝廷赋税重地,修河超支的公款,河道衙门有详细账目可查,而且河道监管都是宫里派去的公公,你们不签字,不只是对着我们工部来的吧!”
“还有哪些没签字?”吕芳不再容高拱回话,接着问道。
高拱:“还有宫里修殿宇的木料货款。年初工部的预算是三百万两,这次结账高达七百万两。亏空四百万两!”
“我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就会算到皇上头上!”严世蕃说这话时已经透出杀气。
玉熙宫里间精舍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眼睛虽然闭着,握着磬杵的手却是一紧。
玉熙宫外间大殿
“我说的是工部亏空了四百万两,没说不该给宫里修殿宇!”高拱知道不能不奋起反击了,“小阁老,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欲加之罪!”
“高肃卿!”这回是徐阶严厉地打断了高拱的话,“这是公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能说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阁老,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户部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
这话确实不容驳回,严世蕃忍着气望向了严嵩。严嵩微微闭着眼睛。严世蕃又望向了吕芳。
吕芳:“徐阁老说得对。严大人就把这笔开支说说吧。”
严世蕃:“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年初的开支是说到云贵山里运木料,一勘查,山高林密,没有路,大料运不下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难处,工部日夜赶办,大船都翻了几艘,还是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修好了。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可以受,多花的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
“如果是这样,这几笔开支,户部似乎应该签字。”吕芳又低调子了。
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徐阶、高拱。徐阶沉默着。高拱也沉默着。
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已经不在蒲团上了,而是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大袖飘飘。
玉熙宫外间大殿
“徐阁老和高大人不好说,我来说几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位的张居正。
吕芳:“可以。”
“我只说兵部。”张居正的嗓音清亮简洁,“去年一年的军费多数用在北边的防务上,由于增加了兵力和开支,俺答的几次进犯都挡住了。据辽东的军报,俺答部今年还将有更大的进犯,而东北一带多处的长城今年必须重修。仅这一项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万以上。还有东南沿海的防务,如闽浙两地,去年全靠戚继光、俞大猷两部不足两万的兵力抵御倭寇在陆上的骚乱,可是我们的商船,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竟不能出海,光这一项损失一年至少在千万以上。要保证东南海面货船畅通,闽浙和广东募兵今年势在必行,这一项又得比去年增加开支二百万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样,一年就把户部库存的银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给百姓加征赋税。来之前听说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嘉靖四十五年!这样下去,户部这个家怎么当?我以为这不是徐阁老和高大人所能承担的事。”
“你的意思叫谁承担?”严世蕃立刻盯住张居正。
“我没有说叫谁承担。”张居正还是朗朗而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还像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