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为王-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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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阳初升,官员们战战兢兢的从无数的鲜甲亮盔全副武装的宫城禁卫们的注视下走进宫门,仰视着二十七层白玉石阶以上的奉天大殿时,什么叫起居八座,什么叫开府建衙,人间富贵到了极点,又岂能和眼前的天家气象相比?
这会儿,奉天殿也就是后来的太和殿,虽然已经烧毁了一次,但盛世气象与后世不同,这会儿的奉天殿,还远远大过后来的大和殿,其尊严伟大,自然叫人更加敬畏了。
这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威严气象,用金甲禁卫,用高耸入云的大殿,用空旷的御道,用白玉台雕龙刻凤的平台栏杆。用金水河与无数人的鲜血铸成的天子尊严!
天气微明,东方的太阳还是一个若隐若现的红色圆球之时,内廷依例开始放人,内臣命官门大开,诸锦衣卫守宫门的千户官和百户官,带班引入。
勋戚中,带班的是英国公张懋,武清侯石亨没有站在勋戚班里,而是在武臣一般,当然,武臣就是以他为首了。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石亨的脾气秉性向来如此,大家也是见怪不怪了。
勋戚,亲臣同班,大家都是国家勋戚重臣,平时也不是天天见面,朝会之时,总会互相寒暄致意,互致问候之意,但今日与往常格外不同,气氛压抑,形势极为紧张。所以大家都无心说笑,只是按着往常的惯例,排好班次,准备一会鱼贯而上,一起进奉天殿。
大朝会人多,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入正殿的,正殿之外的平台上也得跪不少人,象文臣班次,够资格参加朝会的人很多,这会儿还在石阶下头,队伍就已经排的老长,一直到太和门附近,才到队尾。
驸马都尉薛恒深知今日此会重要,他左右打量,看着诸多勋戚的脸上神情,都是不得要领,于是又打量文臣班次,他愕然一征,心道:“于胡子好象没来?”
文臣之中,于谦的班次并不是最前,但也总是在前几名之内,各人略微一扫,就已经看到跪在前头的几个内阁大学士,还有一些加了少保或太子太保,太傅、少师等官衔的文臣,但于谦往常的位子。却是换了别人,于谦,显然不曾来参加此会。
如此大朝会,又是涉及太子复立的大事,于谦未至,薛恒心中感觉极为沉重,知道事情必有变化,大为不妙。
果然,没过一会儿,司礼监太监舒良自内而出,站在平台之上,高声道:“陛下口谕,今日身体不适,免此朝会。”
王骥在武官班次,闻言大急,不觉高声道:“那么,我等合议疏奏,陛下如何处断?”
“不急!”舒良面色阴沉,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道:“宣陛下手诏!”
众臣听得,当然俯首跪听,却听舒良念道:“卿等忧宗庙爱君之心,朕已知之。朕偶有寒疾,十七日当早朝,所请不允!”
“所请不允?”
王骥须发皆张,几乎要跳起来,在他身后,是有意跪在他身后的徐有贞,见王老头要发作的样子,徐有贞拉拉他的衣袍下角,轻声道:“王公,请慎之再慎。”
“嗯,我知道了!”
王骥重重一哼,在地上碰了下头,以示尊诏。
众人当然亦是如此,乱七八糟的叩了头,便是站起身来,但面面相觑,一时间却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热辣辣的一张合议奏疏送进去了,结果就是这么几句话,但最后的四个字才是皇帝真正的心意,王骥冷笑,脸色却僵直如死人,他呐呐道:“所请不允,嘿,所请不允!”
于他心思相同的人,大有所在。不少大臣脸上都是满面忧色,只有王文和萧惟贞等人,却是面露得色,他们不是复立一派,而是择立一派,甚至是建议皇帝将养身体,不必考虑立储的事,等再生了皇子,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皇帝坚持原本的想法,对他们当然大大的有利,他们自然是满心欢喜了。
“王公,下去再说,不必在这里说。”
王骥仍有失态的样子,徐有贞不得不再劝一句,王骥这才省悟过来,挥手道:“走,回我府中商议。”
徐有贞当然从命,不过,舒良还没宣示散朝,各臣都站在原地未动,他们也只得暂且等候。
却听舒良道:“诸臣先退,陛下有命,宣武清侯入内见面。”
“好,这太好了!”
石亨在一边跪答从命,徐有贞却是向着王骥轻声道:“武清侯入见,于我们大为有利,王公,且听他的消息如何!”
王骥素来不喜石亨,但此时此刻,却也只得点了点头,虽然大事可为,但脸上殊无喜色,却是一脸的沉痛。
有舒良宣诏之后,朝会当然不成,只能改为十七日再朝。于是文武勋贵各班,依次散去。
薛恒与张懋走在一处,两人都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看看左右无人,薛恒道:“英国公,你看今日此事如何?”
张懋道:“恐怕此后要多事了。”
他又道:“但此事也不是为臣下者能多言的,咱们还是静观待变吧。”
薛恒心里很不以这话为然,但英国公实在是年纪幼小,十七岁的年纪,国朝大事,能有这点体悟就算不错了。而且,转念一想,张懋打定了静观待变的主意,虽然不会捞到什么好处,但总也不会受什么处分。英国公家已经是国朝第一勋戚,就算再立功又如何,又不能封王!
这种天家第一大事,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眼前这个少年也不算简单,薛恒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另外一个少年的身影。当日张佳木一箭退石亨,种种表现,教他印象极为深刻,此时此刻,他不禁想:“不知道此人在此,又会说些什么,而且,今日之后,他又会做些什么?”
第113章 排挤
薛恒想到了,别人自然也想的到。
散班出来。一直在带班护卫的锦衣卫指挥使朱骥与朵儿也交卸了差使,彼此无事。
朱骥心中不安,与旁人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老丈人未来朝参。好在,今天的差使完了,可以各处去看看。
他看向朵儿,笑道:“怎么样,和我去看看你的小朋友,好何?”
朵儿也是有资历的武臣,早年托庇在曹吉祥麾下,后来被于谦和朱骥赏识,以蒙古人做到锦衣卫指挥,还是比较少有的。
他的小朋友,当然指的是张佳木。朵儿对张佳木的赏识和照顾是有目共睹的,最近,千户杨英也对张佳木多有赞赏,当然,杨英安排到正南的人也是被张佳木“照顾”起来,杨英不知内情,还以为张佳木识教听话,所以也在经历司和镇抚司对张佳木多有吹捧。
已经有风声传出来。打算把张佳木的试百户转为百户,从六到正六,虽然提的不高,但这个年轻人数月间已经连受提拔,在锦衣卫里,也算是后起之秀,明日之星了。
“去啊!”朵儿兴致很好,笑道:“有几天没见他了,正想着去看看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好。”朱骥心思很重,勉强在脸上挤出笑来,虽然看着象笑,其实倒是比哭还难看一些。他位列朝班,又是锦衣卫掌事的指挥,位高权重,消息灵通,最近京里的情形,又岂能瞒的过他?
只是该当如何防范,又如何劝说固执的皇帝,这就不是他所能决定和掌控的了。
当下心事重重,与朵儿一起翻身上马,在护卫的簇拥之下,前呼后拥的往正南坊去了。他们在东长安街一带,绕过一个弯没多远,就到了正南坊中。
不巧的很,两位指挥使过来,这是天大的面子,但张佳木宿醉未醒。还在床上高卧不起。
朱骥怒道:“这成什么话,都这会儿,还没起来。”
朵儿笑着劝解道:“年轻人好酒贪杯,算不得什么。他差事向来办的稳当,你又何必当着下头的人数落他。”
朱骥不语,两人一起推门而入,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张佳木醉卧床上,听声而醒,兀自醉眼迷离。
“佳木,”朵儿怕朱骥训斥他,上前笑问道:“干什么喝的这么多,你闻闻,这酒气能把牛给熏死。”
蒙古人好酒,朵儿也没觉得喝点酒有什么了不起。
朱骥却是不同,现在这局面,什么时候了,张佳木居然敢醉酒误事。
他上前一步,喝道:“说,和谁喝酒了,怎么醉成这样?是不是你百户府里的人,我要把你们一人打十棍。”
指挥使发威。在场的人都是脸上变色,呼啦啦躬下身去,朱骥要是真发落,在场的人一个也是跑不了。
“大人,”张佳木略醒了醒,答道:“昨天与指挥使曹钦大人饮酒,不合多喝了几杯,起来晚了,还请大人恕罪。”
“你和他们喝酒啊?”朵儿很体贴的道:“曹家那几个全是疯子,不把人灌翻了不算完,这么说,也怪不得你。”
朵儿说的也是事实,朱骥怒色稍解,曹家兄弟,确实是这种毛病,京城之中,远近闻名。
他也问道:“怎么和他们裹到一起去了?”
张佳木苦笑道:“昨天曹钦亲自来请,下官却不过面子,只能去了。谁知道一进曹家的门,就锁了门拴了马,喝到快三更才放下官出来。”
朱骥默然,张佳木看来并无大错,他也向来小心,偶犯小错,似乎也不能太过严厉。但无论如何,今天是说不成正事了。
他心里有很多疑问,特别是张佳木天未亮就到于府,这件事朱骥已经知道,说了些什么。对今天的朝局有什么建言,他都想听听这个小百户说些什么,但眼前这种情形,是再也说不得了。
当下只得淡淡的嘱咐几句,便拉着朵儿又一起走了。
待朱骥一走,张佳木翻身上床,顷刻之间,已经是精神奕奕,他向任怨道:“九哥,这里你和刘总旗主持,我带人去王伯爷府上。”
这是事前商议妥当的,任怨很深沉的点一点头,道:“一切听你吩咐就是。”
……
等张佳木赶到王骥府邸时,伯府上已经是贵客盈门。
太监曹吉祥、右都督张軏兄弟、左都御史杨善、左副都御史徐有贞等人已经在府里,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武清侯石亨。
石亨是从内宫出来,未及回家,直接就到了靖远伯府里来。
众人团团坐了,听着石亨眉飞色舞的说起御前见驾的情形,正刚起了个头,下人来报,说是张佳木求见。
“伯爷,你见他干什么!”
石亨皱眉道:“我知道伯爷对这个小百户青眼有加。不过,这会儿不是见他的时候吧?”
王骥刚要叫人带张佳木进来,听闻此言,只得道:“此子向来与我同掌正南坊事,我怕他来,是坊中有什么变故。”
徐有贞在一边意态安闲的道:“事情迫在眉睫,今日事,靠的是武清侯与几位都督,百户这里,伯爷稍加安抚,不出乱子就是了。”
张軏与张佳木梁子结的也很不小。听到石亨和徐有贞如此说,也就很起劲的道:“伯爷,不是晚生驳回,坊里的事,一个百户能有什么作为!不是我说,我和武清侯家里伺候的家将,也有不少百户,千户都有。要是他老老实实的,将来的事再说,少不得给他一点好处,不老实,过两天处断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的话,大有杀机,事前想必已经与石亨有所勾通,两人都在张佳木手里吃过不小的亏,一个是实权总兵,掌握兵权,一个也是实权都督,京城内城的钥匙都在手中,又是勋戚世家,门生故旧遍布,两人联起手来为难一个小百户,怕也是前所未有的事了。
于谦在,他们还没有什么办法,但现在谈的是复辟,一旦复辟,于谦失势就成必然,护自己还大成问题,更别提再护住张佳木了。
“好吧!”王骥也很无奈,他虽然赏识张佳木,但大事要紧,绝不能因为一个小人物与现在政变的核心成员发生矛盾,只得暗中打定了主张,将来必定要保一保张佳木就是了。
屋里头说话的声音极大,伯府暗室,根本不避人。张佳木向来也是共商机密惯了的。所以伯府下人一路把他引到这里,里头说话的声音听的真切,只听王骥苍老的声音慢慢说道:“去吧,叫佳木到客厅等会儿,要是有急事,叫他同你说。”
“好!”
里头的心腹家人答应了一声,出来时,正遇着长身而立的张佳木。
他面色尴尬,张佳木却没有什么不满的表示,只笑了一笑,转身就走。抬脚之时,却听到屋里头石亨很大声的道:“皇上病的不成了,在床上起不来身,叫我代他去南郊祭天,诸位大人,我看哪,大变在即,我们可要抢个先手!”
张佳木嘴角一动,又把笑意给憋了回去。
石亨虽然是粗人,但说的也是实情。皇帝病成这样,他亲眼得见,总是没错的。现在有不许复立之举,人心尽失。京城里头,不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蓄积着多汹涌的暗潮。这会儿,要是迟疑不定,不肯下决断,虽然在场的都是大明的实权人物,没准儿就被谁抢了先手了。
这件事,看着凶险万分,其实是大赚特赚的买卖,恐怕复辟之后,真的会有不少人极为后悔,猛拍自己的大腿吧。
后头的话,他走的远了,就听不到了。再怎么说,也是商议杀头抄家的买卖,就算他是王骥心腹,也不能留在外头听风了。
这一等,足足半个多时辰,张佳木在王骥的客厅把伯府珍藏把玩了一个遍,开了不少眼界,才听到房外有脚步声传过来,回头去看,却是王骥一脸疲惫的过来,王骥长子,也就是王增之父王祥扶着老爷,到主位前慢慢坐下。
“佳木,慢待你了。”
王骥坐定了,王祥给老爷揉肩,王骥慢吞吞的道:“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张佳木也算是熟不拘礼的常客,笑嘻嘻的行了个礼,然后回道:“都察院的都御史萧大人,叫下官去都察院问话,过来回伯爷一声。”
“哦,”王骥这才有点关注,问道:“什么事情叫你去问话?”
王祥提了一句,笑道:“还不是高平那厮被人打的事?他回都察院里大哭小叫的,请人做主,现在皇上病的那样,也不理他。萧惟贞大约闲的无聊,要提佳木去问一问吧。”
“喔,是这件事!”
王骥双目紧闭,想了一会,才又道:“这件事,说起来你也是有责任的。巡城御史在你该管的地头被人打了,总不能不做一个交待。”
“是,伯爷教诲的对,下官会去领罪的。”
“嗯,现在是非常时期,凡事要安静,就过去一趟,大不了叫他们训斥一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当真为难你,派人送个信来,老夫会说话的。”
第114章 问话
若是在今日之前。事情尚未明朗,正南坊中绝不能少了张佳木,王骥说什么也会现在就保下他来,不会叫他去都察院被人为难。
但现在大局已定,今上尽失人心,政变在即,复辟的事已经成为势不可挡之事。除了当今皇帝那几个可怜的心腹文臣,朝中勋戚,武官,谁不是心向上皇和沂王?
既然如此,张佳木做一下牺牲,免的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漏子。
正南坊的局面,已经要换人接手,有了超级实力的石亨,还有一票重臣的支持,张佳木的地位当然就不那么重要了。
而且,王骥现在也不便摆出事事回护张佳木的姿态,石亨等人,对张佳木意见极深,政变之前,绝对不能教盟友心生意见。不然的话,于大局不利。
张佳木并没有寒心,王骥不这么做,也到不了高位。
这就是政治!
王骥则有些歉然,他想了一想,道:“佳木,我知道,是委屈你了。这几个月,你在正南干的极好。杨英刚刚也在,他是你的该管千户,我同他讲一下,由他去经历司去关说,先提你当百户。”
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过几天,老夫还会保举你,你也不要太急,你年未弱冠,连亲也没结,先成家,将来巴结到千户,甚至更高,到时候封妻荫子,岂不快乐?你的能力,老夫深信之,相信你,会有功成名就的一天。”
这一套话,想必王老头子常对下属讲。说起来真是熟极而流,勉励的话一套接着一套的,若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听了,自然是感念至深,同时也激励起一股向上之气来。
不论怎么说,老头子是好意,张佳木站着听完了,才笑着道:“知道了,请伯爷放心。还有……”
他笑着道:“要是有哪家姑娘好,伯爷记得想着我!”
“你这小子!”王骥也被逗乐了,笑道:“也罢,我帮你看着罢了。不过,你也不要想着门弟太高的,正妻,择贤要紧!”
“是,我知道了!”
张佳木笑着答应下来,又向王祥问候了几句,这才告辞出来。
一出客厅,倒是遇着穿了出门装扮的王增,张佳木笑道:“这早晚你还出去?老爷子可是说了,你不中进士。爵位也不给你承袭!”
“说说罢了。”王增笑道:“我是嫡长孙,不给我给谁。”
他道:“听说你要去受苦,我陪你一起。”
“心感好了,”张佳木心里极是感动,但他推辞道:“不是什么好事,你跟着去做什么?看我被训的孙子一样?”
王增道:“这我不管,总之,去是去定了。还有,一会出来,陪你出城散散心怎么样?去西山怎么样?”
张佳木笑道:“这会儿去那干吗,看秃树?”
“打猎好了,天冷的紧,打几只兔子烤着吃也好。”
“再说吧,”知道他是一番好意,给张佳木解决散心,想了一想,这会镇之以静也是个好法子,笑了一笑,张佳木道:“先去都察院要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到了伯府外骑了马,然后再一路向都察院赶过去。
都察院在大明权力极重,涮卷,轮值登闻鼓,巡视内城,外城、皇城、光禄、仓场、监察百官,监临乡试考场,巡按各省,几乎是无所不管。亦无所不闻。
言官势力,在明朝洪武年间就已经极大。有一件事,太祖处置错了,言官驳回,同时一定要请太祖见面,洪武是什么人,竟被一个言官逼的无法,只得出来见面,并且谢罪道:“这件事是吾错了,先生说的是。”
当然,这件事是洪武有意让言官风光,但仅从此一事,明朝言官势力达到影响政局的地步,也就不足为奇怪了。
正南坊言官被殴,对言官来说当然是一件大为丢脸的事。虽然,高平人品猥琐,想打他的人不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