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未冷-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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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定睛看着杯中的酒面,“老宅里的毛笔有人用过,我来碰碰运气。不然她还能去什么地方。”
“说得也是。换了我,我也不知道这丫头要上哪儿。”楚先生眯起眼,拈起一颗青豆,“自打阿暮走后,上级单位收回他们原先住的地方,漱瑜就没家了。从那时起,访筝为了供养她,开始变卖家产,又从这里搬回S城照顾她……”
“是GS对不起她。”耿清泽不忍再听,目光黯淡,声音幽沉,“我知道她过不了自己那关,也知道自己让她很失望。但我是GS的人,GS是我家三代的心血,我可以给她一切,就是不能像她要求的那样,她到底明不明白。”
“那你还来找她做什么?”楚先生像是听了什么极不入耳的话,将脸一板,即刻恢复了乖张本色,“就当她是死了,岂不一了百了?”
死?
楚先生呷了酒,又嚼了一颗豆,目光扫过懵懵然的耿清泽,眯着眼,笑道:“死算什么?人生短短数十载,长也不过百年,终有一死。有人死了,是因为对尘世无可眷恋;有人吊着一口气,也不过是无法了却一份牵挂。
“傻孩子,都是傻孩子……”不知是否酒意渐重,他越笑越厉害,好像真有什么再可笑不过的事,笑声宏扬,别说是坐在屋里,怕是站在院里都能听得清楚,“你以为你给的一切就是对漱瑜的偿还么?你以为只要你一如既往地爱她,就可以在紧要关头头一个牺牲掉她么?漱瑜就更傻……访筝拖到今天,难道只是为了要替阿暮讨一个清白?她断了同你的关联,就是守住了自己不违背关家的立场么?”
他眼里的湿意已悄悄蔓至眼角的皱纹,“我活了整整一辈子才算明白,一味执着于无可企及的目标,早已丢了生存的乐趣,这样活着,同死了有什么两样,倒还不如死了干脆。”
“蝼蚁尚且贪生。”握着酒盅,耿清泽沉声道,“但凡还有一口气,这事就完不了。”
“那你可有得受了。”楚先生无不同情地瞥过他一眼,“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他顾自斟了酒,“大概是三四年前了,关家有一对青玉碗打算出手。买家久居海外,自称慕名而来,见漱瑜是个姑娘家,瞧着不声不响的,又急等着钱用,便把价往死里压,低到中人都说不上一句话;漱瑜呢,也咬死了,一个子儿不肯让,就这么僵持了有个把月。后来有天,老胡家的跟我说,这丫头看着那一对劳什子坐了一夜。果然第二天,她问那人,是不是真想要,人家听她松口,象征性地加了一点。这一回,漱瑜没有再还价,而是当着人的面拿起一只碗,看了看,‘啪’地摔在地下——”
耿清泽的心倏然一紧,楚先生却轻描淡写地续道:“——她不再说一个字。最后,人家只好留下她要的钱,带着另一只碗走了。”他垂眸微笑,“现在你明白了吧——就漱瑜这个脾气,你想她妥协,恐怕比要她死还难。”
“没那么容易。”眼底通红的耿清泽霍然起身,眉目间全是清冷的坚决,“就算她死,我也不会放过她。”
话落,他抬腿便走,却被行动矫捷的楚先生拦在门前,好像耿清泽是今晚突如其来的一个大麻烦。他不耐地摇着头,口气里似厌烦似懊恼,“发发牢骚罢了,你还当真了。上了年纪的人不经吓,我可看不得你们谁有个好歹。”
耿清泽点过头,正准备告辞,楚先生又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你等着”,在书案旁找出一个塑料画筒交给他,“看在你陪我喝酒聊天的份上,这幅字送你,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却之不恭,耿清泽接过,想楚先生是个再随性不过的人,也就不作客套。不过,眼下他没有半分心情,自然也没有打算拆看的意思。
许是因着他的不赏脸而不悦,楚先生顿时沉了脸,“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情不愿地说:“天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
似乎也的确没有留下的必要。耿清泽知他个性乖僻,听他逐客也不多问,告辞后即刻抬腿跨出门。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挺直背影已隐于茫茫雨帘,既而消失不见。
楚先生叹了口气,转手推开里屋的门,“我拿你的字给了他,你们倒好,一个不拦,一个不看。”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我和他说的话,你都听见没有?”
“我到这儿不是来听这些的。”借着一室的幽暗,易漱瑜不动声色地拭掉眼泪,“奶奶快不行了,您收拾收拾,跟我去一趟吧。”
第55章 参商(3)
毕竟年事已高,又成天对着一个神智几乎完全错乱的病人,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心有余力不足的楚先生还是倒下了。易漱瑜无暇旁顾,不得不请蓉姨的先生送他回家。却在事后替他有些庆幸,真要让他亲眼见到祖母愈加不堪的病况,怕是更雪上加霜,之后的种种,让她一个人来面对就够了。
楚先生走后没多久,易访筝的病情又起了新的变化。突发的肺部感染导致各类器官器质性病变,别说是进食流质,就连插管喂饲都越来越困难,原本就瘦弱的躯体如今只剩了一把骨头。
钝刀割肉,生不如死。
收到三张病危通知的易漱瑜早已心如死灰,不再抱有任何指望,唯有坚韧如丝的神经还下意识地在脑海中紧紧绷住,一到晚上便不由自主地难以入睡,唯恐祖母在寂静黑暗里悄然没了声息。
其实,就算是白天她也睡不着,睁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睛,一坐便是一整天。蓉姨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最后急到已顾不上忌讳,“眼看身子一天重似一天,还不晓得照顾好自己,万一老太太真的……里里外外那么多事还等着你拿主意。漱瑜小姐,你的命不是自己的,也要多为旁的人想想……”
蓉姨的话无不道理。可自私的她仿佛已将往昔的种种尽数忘却,自然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撑到现在。
过去是历史,将来是未知,唯有现在才是上天的赐予。
那些前尘往事,容不得她再思再忆;真相大白,十多年来的惟一目标突然不复存在,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何以维系;而当下,除了指望奇迹的发生,她还能做什么?
又是一整夜的目不交睫。纵是阖上眼,心也是醒着的。如同过去的几十个夜晚那样,易漱瑜枕着手臂趴在床边,守着床上的残破病体,守着一室的孤寂清冷,守着心底的一潭死水,只等着第一缕晨光照进窗口。
只身之外,只有那台冰冷的监护仪,在病房里幽幽闪着荧光。
忽然发顶一暖,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头上。易漱瑜微微一震,待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呼吸滞了一滞,心口一点一点开始发凉。思维空白了片刻,她突兀地笑了笑,轻声道:“您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易访筝的手无力地搁在她的头顶,指尖似有一颤。
“我知道,您要讲的我都知道。”她抚上那只手,“您舍不得把我留在这里,不放心我一个人,是不是?您一定是忘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再过几天,它就会来陪我……
“其实,我早就不想孤孤单单的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想过要去追究那件事,甚至一点也想不到为什么会来到他身边,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不知道我是谁,更不在乎我是谁的女儿,哪怕我只是街上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也会全心全意对我好,和你们一样地好……所以我想跟他在一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没有过去,只有将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心安理得踏踏实实的……
“可是,当我看到那些资料,看到爸爸签下的文件,我……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抗拒不了那样的诱惑……”眼泪顺着眼角,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落,“我根本忘不了爸爸让我吃药时那种眼神,忘不了您抱住他伤心欲绝的样子,忘不了他遗书上对这个世界的灰心和绝望,更忘不了别人对他的嘲讽和诋毁……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还含冤抱屈,我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对自己说,不会是GS,那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不是DA,不是TK,更不会是GS,我只是来确定事实,确定那些都不是GS做的……说了几千几万次,说得自己都信了……甚至在同薛建国见面的前一刻,我还在想,但愿是我想错了,一直都错了……”她摇摇头,泪水纷纷扬扬,“我不相信会是那样的结果,我不相信……但那些都是我亲手找出的真相,我又怎么能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可为什么偏偏会是他们……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这么为难,我知道他没有办法,可我又能怎么办?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停下来……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
瘦骨嶙峋的手似有意识地慢慢移到她的脸上,盖住满脸泪水,她像是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抓着祖母的手泣不成声,“奶奶,我没有吃过药,我要这个孩子,我要和他的孩子!老天已经夺走了我那么多,还嫌不够……它开了个大玩笑,还嫌不够……好吧,我统统还给它,统统还给它总可以了吧……可如果连孩子都被他们要回去,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又是一个人了……我不想,不想这样……奶奶,你能明白吗……能原谅我吗……”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易访筝仍是双目紧闭,眼睑微颤。
易漱瑜握住她的手贴上脸,定定看着那枯叶般的容颜,“我知道,我说的这些您都能听得见;我也知道,哪怕我再有千错万错,您心里总是向着我的……可我却那么没出息,败空了这么多家当,拖累了您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明知道是他们对不起爸爸,他们应该为做过的那些事付出代价,可我……我……我下不了手……
“我让您那么失望,所以您不愿意陪着我了,要去找爸爸了,是吗?是这样的吗……奶奶,我没有办法跟您说清楚当年的事,但您一定要记得,爸爸没有做过对不起工厂的事,更没有辱没关家的名声。等您见到他,千万不要怪他,也不要再骂他……你们——奶奶,爸爸,还有我没见过的爷爷——你们在一起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她伸出手,缓缓抚平祖母额头的碎发,含泪而笑,“楚先生说得对,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等您见到爸爸,别忘了告诉他,告诉他漱瑜想他,很想,一直想……告诉他,几十年时间一晃而过,让他再耐心地等一等,等着漱瑜,漱瑜很快就会去陪他……很快……”
灿烂晨曦中,这一年的夏季如期而至。随着长长的“滴”一声,病床一侧的监护仪上出现了一条无法逆转,无法更改的直线。
易漱瑜没有抬头,静静地趴在床沿,任由那只嶙峋的手在掌心里一点一点凉透……
第56章 烟花(1)
由于医院人手紧张,习梓桑产假尚未结束便被召回。
办手续的那一天,她从行政楼下来,顶着暑天的大热头走过住院楼前,无巧不巧碰上昔日的相亲对象,也是眼下的同事秦晋。
秦晋手里提着打包盒,显然是忙了一上午才顾得上吃饭,客气地同她打招呼:“习医生,怎么挑这个时候来医院?”
“别提了。”习梓桑无奈极了,“悠长假期提前结束。一个礼拜前,主任就催着我上班,好不容易被我拖到今天。这不,才办完一大堆手续。好日子到头咯。”
“说明口腔中心缺不了你。”秦晋笑笑,面色有些疲惫。
习梓桑见状道:“外卖叫护士打个电话就行了,怎么还自己下来?”
秦晋笑了,“忙了一上午,出来透透气。”
“馄饨面要趁热吃,不耽误你了,我也该回去了。”习梓桑说罢同他告别。
“习医生,”秦晋像是想起什么事,在她转身前喊住她,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含蓄地提醒,“你……有没有去看看你朋友?”
习梓桑莫名其妙,“我朋友?”
“就是那位易小姐。”秦晋看她瞪大眼,张开的嘴能塞下半个鸡蛋,自己也不禁吃惊,“你不知道?”
习梓桑只茫然摇头。打从陆归鸿那里听了所有事后,习梓桑担了好一阵的心,也曾试图同易漱瑜联络,均告无果。她深知好友的个性,可就连耿清泽都无计可施,定然是易漱瑜态度强硬。为了避免弄巧成拙,她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迄今为止一直没有易漱瑜的消息。
“易小姐刚生完孩子。”
秦晋扔出的这个雷炸得习梓桑瞠目结舌,“你……你说什么?!”
“但她的情况很不好,手术后一直没有醒过来……”
第二个雷炸得习梓桑魂飞魄散,回神后不顾风度地嚷道:“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秦晋似被她一语惊醒,反倒平静下来,即刻引着她朝楼里走,“来,边走边说。”
“到底怎么回事?”习梓桑心急如焚,脚下如生风般越走越快,经过电梯也不停留,拉住秦晋就要上楼。
“习梓桑!病房在十二楼!”秦晋惊道,眼风扫过正见电梯门大开,一把将急糊涂的她拖过去。
轿厢上升中,秦晋道:“是ICP导致的凝血功能异常,引起术后出血。”停顿片刻,他又补充,“而且事后我才想起,有一次我加班,正看到她在打点滴,那时就发现她的凝血功能不太好……”
习梓桑亟亟打断他,“讲重点。现在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你别太心急。”秦晋安慰她,“输了两天血,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
习梓桑却十分敏感,“什么叫‘暂时’?还有,你说她一直没醒过来……”
“是,已经有四、五天了。我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病例。照理说,症状消失后就能醒,现在各项生命体征都已恢复正常,输液也只是为了补充能量……虽然她已经脱离了危险,但这样的昏迷如果持续太久,恐怕……”秦晋没有说下去,换了语气道,“家属说可能是临产前过于劳累,其他几位同事说跟病人体质不无关系,可我……刚才我还打电话问了导师,他说原因有很多,这样的情况没法确诊,只能继续观察。你也是医生,应该……应该能理解我的难处。”
习梓桑心领神会,思索片刻,问:“如果是你的朋友出现了这样的状况,你认为会是什么原因?”
秦晋引她出了电梯,顿了顿才轻声答:“我总觉得,她不想醒过来。”
习梓桑一怔,不知不觉已来到病房门前,又被秦晋拦住。他将她拖到一旁,“习医生,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习梓桑急着催促。
“孩子的父亲……我是说易小姐的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来看过她。”
心绪烦乱的习梓桑刚要伸手推门,门已从里被人拉开。她抬头,顿时傻了眼,“怎么是你?”
门里的人亦是一愣。不待他回答,习梓桑已明白过来,“为什么不告诉我?要不是我同事认识她,我还……”
陆归鸿拉她进屋,关上门,刚要开口已被她抢了先,“为什么不告诉二哥?你知不知道他找她找得有多辛苦?”
陆归鸿万分为难,“我也是没办法,我答应过她……”
“你少在我面前扮什么正人君子。”习梓桑指着他,话说得又冲又急,“陆归鸿你扪心自问,从头到尾就没有一点儿私心?”
“桑桑……”
习梓桑不容他插口,只看着他的眼睛,一叠声责难已脱口而出,“或许一开始是如你对靖泽大哥说的那样,可后来呢?当小鱼决定和二哥在一起,你说你不在乎,你说你放下了,其实没有,从来都没有!你一直在等,等着她自己找出真相,等着她对GS发难,等着她跟二哥一拍两散!到时候鸿少兵不血刃,照样可以等到你想要的结果,是不是这样?!”
“桑桑,”陆归鸿眉心一紧,微微偏过头,“你听我说……”
“我不听!有话你对二哥说去!”习梓桑气得口不择言,“如果你早说出那些事,小鱼和二哥怎么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现在小鱼快不……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我真是恨死你了陆归鸿!你在她面前充足了君子,却像个白痴一样只会枉做小人!”
他一把拖住她的手臂,“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她挣开他的手,全然不顾房内还有旁人,只指着病床上的易漱瑜,声音都在发颤,“前前后后几个月了,我最好的朋友杳无音讯,等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却躺在这里人事不省,你让我怎么冷静?!她都这样了,拖了这么多天,如果……如果真醒不过来,你有没有想过会是什么后果?!你要怎么向二哥交代?!”
她不再理他,直扑到床前,望着易漱瑜苍白的脸,眼泪“唰”地就落下来,“小鱼,我是桑桑!我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呢!小鱼……小鱼,是我……”
没有人答她。
习梓桑哭得愈加伤心,“小鱼,你别吓我……你应我一声,小鱼……”
任她一迭声地叫,不见病床上的易漱瑜有丝毫反应。
习梓桑避开吊针,小心地握着她的手,泪水砸在那只青肿的手背上,“醒醒啊小鱼,你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我去叫二哥,我去找他……”
“砰”地一声,门被大力弹开。房内巡查的护士吓了一跳,坐在里头的其余三人——习梓桑、陆归鸿、还有同样守了几天几夜的蓉姨同时站起,齐齐望着门口,没有人开口说一个字。
双脚像是生了根挪不开半步,手还抓在门框上,幽深的目光近乎贪婪,耿清泽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床上的易漱瑜。即便他只是站在一两米远的地方,都能清晰看到她平静温然的睡容。
第57章 烟花(2)
白到近乎透明的脸,秀丽的眉目,纤长的眼睫……她只是睡着了,就像躺在他身边,窝在他怀里,就像每一个等不及他回家却顾自睡去的夜晚,就像……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她没有离开,没有一走就是大半年,更没有说过那些永世不愿相见的绝情话。她还是他的易漱瑜,沉默冰冷,骄傲坚强,却给了他所有的温暖和安心……
她不常笑,可他心里烙刻的全是她的笑容。那个时候,她会先抿一抿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