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当家-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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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她也将继续一个人活着,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连身后站了人也浑然不知……
阿四见着来人,不禁撇起嘴来。
这几日可真是怪了,从前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的人,或是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人,竟忽然间全都冒了出来。
轻咳了声,她提醒正陷入沉思的容心——她来了,如她所愿来见她了。
窗边的容心转过头见到那张只有一面之缘,却刻在她心口年年岁岁的脸,顿时一怔。不自觉地站起身道了万福,依照礼数垂下的头正好掩饰她脸上所有的怯懦。
可阿四却分明从她脸上看到了怯懦——她怕见到她,如见鬼一般。
这份怯懦来得古怪,阿四却能了解。谁让她的丈夫是夜夜总往阿四酒铺跑的宏亲王呢!
“宏福晋,我们好久不见了。”
她竟然记得她?!容心又是一怔,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在宏亲王府,不!那时候,他还只是王爷,未加封亲王。仅此一面,至今她仍记得她?
“阿四小姐真是好记性。”
阿四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哪里是我好记性,是福晋气度不凡。”桌上不见迎门酒,阿四心知她必是不喜红酒的,立刻差人换了茶来,“要热热的普洱。”
茶上来了,依旧是如红酒般浓重的琥珀色,气味却不是酒的醉人。容心浅尝了一口,初品时有点涩,再回味又有些醇厚,“普洱我倒喝过,可今日喝似有些不同。”
“我这普洱是放到酒窖里同红酒一起藏着的,它和红酒共呼吸,早已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自与一般普洱不同。”普洱茶被称为茶中的红酒,在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是具有收藏价值的茶呢!
“阿四小姐果然见识非同凡响。”
“宏福晋才真是不简单呢!形容相貌、气质风度非寻常女子可比。”这话倒是阿四的肺腑之言。
那一年在宏王府见着她的时候,她始终垂首听着宏王爷的吩咐,从前到后无一个“不”字,不管宏王爷说什么,哪怕是立时三刻把妓院搬回家来,她也全数诺诺。
光这分心境,就不是普通女人做得到的。
迎着阿四赞赏的眸光,容心展开进门后的第一缕笑容,“那阿四小姐觉得,以我这样的能耐可否在你酒铺找份活做?”
“宏福晋,您这是跟我开玩笑呢!您堂堂宏亲王的福晋,怎么能在我这小酒铺里干活受累?”阿四又是一阵笑,这回笑得可够假的。只因她心里明白,像容心这样的女人,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开玩笑是怎么回事。
她们活得极认真,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不止是认真而已,已成了谨慎。话一出,落地便有声,容不得半点虚假,更别说是玩笑了。
果不其然,容心拿出了她所有的认真向阿四宣告——
“我是真的想在你这儿谋一份差使,我一个女人家,想找份活养活自己实在不易。阿四小姐也是女子,必然能体会个中辛酸。日后还要多多仰仗您、麻烦您。”
“宏福晋……”
“别再称呼我‘福晋’了。”她捻眉浅笑,一面朝后堂走去,“我已遭休弃,不再是什么福晋,倒是个地道的弃妇。”
休妻?这事倒不像爱新觉罗·奕阳行事的风格。她追在她的身后,大失风度地嚷着:“休妻这事是可以商量的,你再跟宏亲王说说,他定会回心转意。”
“不用,是我将自己给休出宏亲王府的——我犯了‘七出’中的‘无后’,自当懂礼数,自行休弃。”
容心笑吟吟地站在天井里,低头有雪,仰首有天。此处虽小,却让她豁然开朗。
“今后,有什么不懂的,还烦请阿四小姐多多教导容心。”
阿四心情陡跌,她望着容心踏着雪地轻快的背影,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错了。眼前的容心是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宏亲王福晋吗?
还有个重要的问题在等着她解决——宏亲王知道他的福晋离开亲王府,跑到她阿四酒铺来做女工吗?
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摆在后头——她到底该不该告诉宏亲王,你老婆跑我这儿凑热闹来了?
福晋离家出走,这是多大的事,简直是可以留载史册的逸闻啊!阿四怎敢随便处置,还是找正主儿商议为妙。
才出了房,丫鬟便急急地跑了来,说有人送红酒请阿四小姐品尝。
这京城里人人都知阿四酒铺的女店家喜欢红酒,时不时便有人送红酒给她,有的是想借她巴结上宏亲王,有的是与她有着相同的喜好,同是爱酒之人。
这瓶酒……
阿四低头望去,熟悉的琉璃瓶,熟悉的年份,熟悉的红酒。这一模一样的酒,她也有一瓶。她离开杭州城时,有个男人借着另一个女人的手送给她的。她带走了那瓶红酒,也顺道带走了跟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感情。
她开了那瓶酒,却一直不曾喝过,放在厅堂的正中央任它自生自灭。
她以为不会再跟那男人有丝毫的牵扯,她也以为自己会永远放下那段无始无终的感情。
怎料……
一模一样的酒再次送到了她的面前,在她找宏亲王夺去了他大半家产,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命的时候。
他们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还真是怪异呢!
一手提着红酒,一手提着裙裾。撇下众人,独自向后门而去,她有种莫名的感觉,那个送酒来的人定还在后院门外静默沉思。
女人的感觉总是很神奇,萧瑟的身影笼罩在枯树下,看他脚边的雪……怕是站了好几个时辰了。
站了几个时辰才有勇气托人送酒给她,他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
“酒是你送的?”
她扬起的声音不经意间送抵他的耳膜,他一惊,回头见是她,牵起的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几年的光景就从他们的脚边顺溜了过去,雪融化了还留有痕迹,时间走了,却再找不到影子。
穿越时空之前,她还在做四小姐的时候,听过一阙词: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爱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
幽幽一缕香,沉落深深旧梦中。
她不喜古文,不擅诗词,却独独对这阙词过耳不忘。
这词像是特地为他们俩而写,穿越了百年的时光送到她的面前,只为邀她来到这百年以前的大清王朝,只为请她见一见这个从草根到红顶,又再度变回草根的男人。
他们……是前世今生注定要相遇的,即使百年的时光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聚首。
尘缘如梦,他们的梦何时醒了?
“坐。”
阿四扬手请他坐上暖榻,“这京城的冬天不比江南,你怕是不惯吧!这上边暖和,倒还可坐坐。”
她歪着身子坐在他的旁边,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摆着小半瓶红酒,跟他今日送她的那瓶——一模一样,却只剩了小半瓶。
两只琉璃杯,她惯用的那种,各倒了一杯红酒,那小半瓶便就此空了。
“胡……”她一开口,反倒没了下文,“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叫你胡大人?胡东家、胡老板?还是称呼你的号——雪岩?”百年后的历史,人们多叫他胡雪岩,却不知这名字还是从她这里随便叫出来的。
他哑然一笑,捧起琉璃杯,用手心温暖着冰冷的红酒。
“我的红顶子、黄马褂全都被夺了去,我已不是胡大人了。我将一千万两银子给了朝廷换回我这待罪之身,代价是阜康没了,我的生意大多也了结了。我已算不上胡东家、胡老板。
“至于我的字号……我本认不得多少字,更没什么学问,字号这东西是你给我的,我便藏进了心里。若你不惯以‘雪岩’二字叫我,还是照老规矩,喊我‘胡顺官’吧!这名字听着亲切。”
第二十章 历史(2)
这三个字她倒是常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叫不出来。
“你……怪我吗?”
他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她,阿四艰难地再度开口:“是我让宏亲王上折子参你,而后夺去了你原本拥有的一切。”权力、财富、名誉,还有男人的尊严。
她背后做的这些事,他都知道。胡顺官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用心良苦,至今我仍记得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你说你是从百年后穿越时空来到大清朝的,你说我会成为红极一时的巨富,你还说历史上红顶商人胡雪岩未落得好下场。我记得,你的话字字句句我都记得。”
“可你还是结交权贵,进入官场。”
她恨他的不听劝,恨他到最后要她出手收拾残局。权力、财富,于他真是那么重要吗?“你至今孤身一人,身边无妻妾儿女,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到最后全散在了我的手上。恨吧!你该恨我的。”
“为了我的尊严。”埋在心底的那些话,终于在他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后吐露而出,“我要证明,即使出身卑微,我依然可以混成人上人。身为男人,我一点也不比宏亲王差。”
所以他盖大宅子,做大买卖,赚大钱,他用自己的实力向宏亲王做着无声的宣战。
说到底,他自卑。
阿四浅呷红酒,吞吐间全是酒的气味,“就因为你的自卑,你让我跟宏亲王进京?”
她知道?
他心中一沉,他该明白聪明如她,该是早就知道了,可她有不知道的。
“不只是因为我的自卑,更是因为担忧。”
这份担忧他藏得极深,深得她不曾察觉,深得连他自己都快遗忘,“还记得左宗棠悬赏通缉我的时候吗?你跑去安徽老家找我,当时我正在喂鸭子,你告诉我,我不会就这样碌碌无为一辈子,我会东山再起,我会成为留载史册的红顶商人胡雪岩。我知道你是一时激愤下漏嘴说出了不该说的天机,可于我而言却是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不算命,从不算命。
人有时候不能知道自己的命数,知道劫难未必躲得过,却累得自己在劫难到来之前活得卑微、痛苦、艰难。
你会成功,会大富大贵,会红顶子戴在头上,黄马褂穿在身上,但最终难逃悲惨结局。
既然她说的是事实,既然他注定难逃大劫,何苦拖累她呢?所以趁着宏亲王拿她的性命威胁他做下远离她的约定时,他点头答应了。
不为自己,全为她,为她的下半辈子不会为他所拖累。
“我可以不光彩地死去,可你跨越百年来到大清,该有个更好的结果。我一直觉得宏亲王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我真的一直这样觉得。”
她带着他送她的那瓶红酒离开杭州城的时候,他本以为很快便能从京城传来宏亲王迎娶侧福晋的消息。
可是,没有。
“我不明白,这么些年了,为什么你一直没嫁进宏亲王府?”
宏亲王不是一直想娶她嘛!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任何阻碍才是。
“我说过,我要嫁便嫁我要的男人。宏亲王奕阳不是我要的男人,从前不是,这几年也不可能改变他的性格变成我要的模样。所以,别说是几年,就是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嫁进王府。”谁都别想操纵她的幸福,她只听自己的。
他借着柔弱的光隐藏自己的表情,小声问道:“我是你要的男人吗?”
她不说话,却举起了酒杯,“这瓶酒是几年前我离开杭州时你送我的,到了京城,我便打开了它。也不喝,就这么开着瓶口放着。我不知道你和宏亲王之间两个男人的约定,但我却跟自己做了一个约定,待这酒挥发殆尽的一天,这约定便兑现。日子一天天地过,酒一天天地挥发,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么一点。我请你和我一同品,如今酒你也喝了,可知道我和这瓶酒做了怎样的约定?”
他隐约意识到,这约定与他有关。
“我和这瓶酒约定好了,待它彻底消失的那天,如果胡顺官还没有来找我,我便如这酒一般把对他的所有感情全部挥发,再不剩一点。”
好在,他来了,他没有让她彻底失望。
“阿四……”
时隔几年,他再度叫出这两个字,才发现它一直压在他的心上,比山重,比他的自尊重,比这世间的一切都要重。
毫无预兆,阿四挥起那已空的琉璃瓶朝胡顺官的头顶砸去。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下那一击,血顺着额际流下,他半张脸比杯中的红酒更鲜更艳。
他忍下了痛,自始至终并未出声,她却先哭了。
“胡顺官,我告诉你。四小姐我够聪明够能干够理智,我知道什么对我才是最好的。我不要你的无私,不要你的出让,我不要你为我着想。我只要……我只要……”
她掩面抽泣,胡顺官含糊听到她说:“我只要……我只要你爱我。”
“阿四……”好想伸出手抱住她,可是满身的血污,他怕脏了她的身。
他就是这样,即使为了她丢了性命,还怕她见了后会嫌弃他。她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拉着他满是血污的手臂捆绑住了自己。
他等着这一抱,已好多年,久得他都快忘记拥着她的滋味,“阿四……阿四……”他反反复复念着她的名字,像是怎么也念不够似的,“阿四,如今我什么都没了,拿什么爱你啊?”
“谁说你什么都没了,你经商的脑子还在,不一样能赚钱嘛!”她从百年后穿越时光来到全然陌生的大清年间都能重新开始,他都已白手起家一回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可对胡顺官来说,这一次回归草根,与从草根平地而起,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朝廷不会再眼睁睁看着我做大的。”
“那你帮我做生意好了。”他们俩强强联手,不要大富大贵,只要衣食无忧。
胡顺官相信,他们俩若联手做生意,天下的算盘必为之打转。可依靠她再度翻身,他还算是她想要的男人吗?
“你配我,会不会太委屈?”他怕委屈了她啊!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想给她更好更多的爱。
可她要的,其实只是他而已。
他们的爱都太重,重得各自扛不下来。非得两个人担在一起,才够承受。
“今生今世,你愿只得我一妻吗?”
“我养不活更多的媳妇了。”
“做阿四背后的男人,你可觉得委屈?”
“我做惯了草根,爬不上墙头,为你垫垫脚也是好的。”
“生死关头,你愿把生的希望留给我吗?”
他颔首。
她莞尔,“我却绝不会丢下你独自偷生的,即便——历史成真。”
那一年的腊月,杭州气势恢弘的胡府以二十万两的银子折价易主。
那一年的除夕夜,有位女子掌着灯陪着胡东家挨家挨户地给原来存钱入阜康钱庄的散户还钱。
那是他以胡大老板的身份最后一次出现在杭州,也是他最后一次登台亮相,后来好多人都还记得那一夜他的模样。
他来到那些散户家里,含笑致谢,垂首道歉。谢谢他们多年来对阜康钱庄的关照,为阜康钱庄的倒闭给他们带来的麻烦道歉。
他把钱和利息交还给客人,一张张的银票,换回了一张张的存折。而后他将那些折子递给身边的姑娘,姑娘将一张张的折子放在灯上烧了。
二人含笑告辞,又去了下一家。再用银票换了折子,再烧了,再告辞,再去下一家……
据说,胡府卖掉的那二十万两银子就这么一家家地还了。
胡光墉从一名草根成为清朝著名的红顶商人,又在转瞬间被打回原形。他创造的阜康钱庄和胡氏基业随之烟消云散,他似乎就此消失人间。
就在胡氏基业彻底坍塌的同时,阿四酒铺的生意却日见红火起来。虽然宏亲王不再经常造访酒铺,可有关阿四酒铺的传说并未就此消停。
有人说这阿四酒铺除了人们常见的女店家,还有位神秘的幕后大老板。
有人传言,这位神秘的大老板跟宫中权贵颇有渊源,地位绝不在宏亲王之下。
也有人悄悄议论,酒铺里总是扬着微笑的女店家根本就是从宫里出来的。
还有人散布谣言,酒铺虽小,可年年收益过万,无论是女店家还是幕后大老板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并且将经商的触角投到钱庄、酒楼、茶叶等诸多行业。
只是,酒铺还是那么点大的门脸,并未随着人们纷飞的流言显露它的富贵。女店家和神秘的幕后大老板还是过着他们如水流云的日子,偶尔会聊上几句旁人听不懂的闲话——
“你说……你穿越时空来到我身边,究竟是改变了历史,还是成就了历史?”
“谁知道呢?”
或许,是她书写了一段全新的历史收在百年之后。
那段历史中,红顶商人胡雪岩身边只有一位深爱的女子。她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惊人的身世,甚至没有明确的姓名。
他们都叫她——阿四。
番外篇 福晋容心(1)
听乳娘说,我出生后,父亲将我抱到祖父面前,请求祖父给我取个名字。
祖父握笔良久,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女孩子取什么名字才好呢?到底取什么名字才好……
良久,祖父在早已准备好的红纸上写下“容心”二字。
在我的上头还有蕙心、兰心、可心三位姐姐,我——容心是母亲生下的第四个女孩。当母亲得知我的名字后,便做主为父亲娶回了二姨娘、三姨娘和四姨娘。三位姨娘是一道从偏门抬进来的,祖父知道后连连点头夸母亲贤德,抱着襁褓中的我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容心啊,你日后长大也要如你母亲一般贤德才好啊!
乳娘每每说到此处总忍不住叹息,夫人就是太贤德了,才会让你那几位姨娘骑到脖子上。
我不吭声,只用耳朵听着。
可我心里明白,几位姨娘之所以不将母亲放在眼里,真正的原因是自我以后,母亲再未生养过。换句话说,母亲未能为傅家生养可以继承家业的子嗣。
所以,母亲自嫁入傅家后几十年来从未抬头做过傅家主母,终了却落了个贤德的好名声。
我十六岁上,依照祖制,作为秀女被选进宫中。
父亲本是不同意,想买通宗人府,寻个什么理由放我嫁人,可母亲坚持要我进宫。
母亲喜欢为我梳头,每次望着镜中的我总忍不住长吁短叹:我容心有这等容颜,不进宫可惜了……不进宫可惜了……
与我家相交的一些世家女眷每聚在一起,总要夸傅家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