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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汴京风骚-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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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文人墨士们三五成伙地聚集在茶馆里,在竹帘作扇人工拉动生风的“天扇”下,胡乱猜测——猜测看门小吏郑侠人头落地的时间,猜测王安石下台后的去处,猜测皇上收拾这尴尬局面的办法,猜测天下大乱将在何州何府冒头,也猜测朝廷里将出现的人事变动。朝臣们已不再以弹劾新法凑热闹,各自躲进清凉的内室里,开始琢磨看门小吏郑侠的欺君误国罪行和平日与郑侠过从密切的大臣官员,断定这一场雨霖在十天之内是下不来了,而一个唆使郑侠绘图上表的朋党必将出现于朝廷。朝臣中的许多人,似乎忘记了几天前自己曾为郑侠的绘图上表而欢呼叫好。
  四月四日,“敬天祈雨”的第八天,这场荒唐赌博揭盖的日子临近了。这一天,清晨就热得离奇。
  七天七夜忙碌在观天台上已显体力不支、神智昏迷的司天监提举、少监、监丞和年轻官员们,在一夜目不转睛地观察星辰云雨一无所得的焦虑中,突然面对黎明出现的奇异天象,全都傻眼了。不见微风、不见霞片、不见云霓、不见岱峦翳气,只见一个完整的火焰般的烈日从东方天际升起!风伯哪里去了?云师哪里去了?雷公哪里去了?电母哪里去了?连四海龙王、九江河神都在这一天同时偷懒读职了吗?不解的天象,预示着大灾大难的天象啊,随着烈日的升腾,司天监的“神仙”们心神憔悴地呆坐在观天台上,面面相觑而眼皮耷拉了。
  这些埋头苦干、忠于职守的司天监官员,几十年来的观星望气,很少进行关于气象变化的探究,他们的全部心血几乎都耗费在紫微垣星相的变化上,为大宋的几代皇帝提供“帝星明暗、臣星隐现、煞星出没”的“天命”情报,在析云测雨上,原本就所知有限。在这北方地区“十月不雨”的特殊气象变化中,更是无能为力。特别是三天前那场上苍捉弄世人云而无雨的恶作剧发生之后,他们更是心惊胆寒,莫衷一是了。年老的提举陈绎,习惯于依从“天命”,苦思苦解之后,他从远古的神话中寻得了诠释现实异状的依据:看门小吏郑侠在奏表中所赌的“十日不雨,乞斩臣宣德门外”,这“十日不雨”四字,不就是远古“十日耀世”的隐语吗?郑侠所谓的“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的现实,不就是远古那“焦禾稼、杀草木、民无食”的再现吗?郑侠所弹劾的“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不就是暗示今之重臣皆远古为害为患的犭契豸俞、凿齿、九婴、封豕希、修蛇吗?老提举心底苍凉了:“天命”在惩罚大宋,这一切终非我等世俗庸人所能理解……
  烈日升至中天,阳光更热更广更灼更素养了。毒热的气浪加剧了老提举的灰心和疲劳,他再也撑不起沉重的眼皮,身子一软,也瘫倒在观天台上。
  焦灼热毒的烈日,烤炙着大内皇宫。居于福宁殿的皇帝赵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身心焦躁地徘徊在闷热的御堂里。宫女奉皇后之命走进御堂为他挥扇驱暑,他摇头拒绝;宦侍奉皇后之命从冰窖里抬来巨大的冰块送进御堂为他消热,他挥手赶走。
  七天七夜期待雨霖降落的废寝忘食和三天前上苍“云而无雨”的灰心失望,使赵顼对“天命”产生的迷信、敬畏,在今天这火辣辣烈日的威慑下,进而演化成惶恐无状的惊骇。
  赵顼强烈地意识到,“敬天祈雨”如果失败,将会导致一场混乱的发生。“天命”乖戾的暗示,将会粉碎朝廷现有的一切权威;黎庶希望的落空,将会爆发对现行一切朝政的不满;群臣信心的涣散,将会加剧政争的激化;饥饿流民对生活的绝望,将会产生铤而走险的事端。看门小吏郑侠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也许会成为一切混乱发生的借口。“灾荒出祸端”,这条古训就在眼前。
  他心乱如麻,发现《流民图》并不可能使他左右逢源。他开始怨恨看门小吏郑侠居心叵测的献图呈表,怨恨后宫相逼,更怨恨自己轻率地决定暂停新法十八事,终于在这暂短的七天七夜中,动摇了群臣、黎庶对整个朝廷的信心,酿成了这样一种京都沸动、万民敬天、骑虎难下的荒唐局面。天命不可欺,民心不可欺,流民的饥肠饿腹更是不可欺啊!他突然想到三年前司马光在呈表弹劾王安石时所预言的情状:……十年之外、富室既尽,常平已坏,帑藏又空,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水旱,饿殍满野……将何之矣!秦之陈胜吴广、汉之赤眉黄巾、唐之黄巢,皆穷民之所为也。大势既去,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
  皇帝赵顼念忆至此,心神惊悸,汗水湿衣。他停止踱步,颓然跌坐在身旁的软榻上,口中自语:“司马光是有远见的。‘方二三千里之水旱’果然来了,‘饿殍满野’之状已出现于京都,难道‘秦之陈胜吴广、汉之赤眉黄巾、唐之黄巢’也在这些饥饿流民之中吗……”
  “天命”!这也是“天命”吗?赵顼双手抱头苦苦地思索着。在流民、黎庶可能危及江山社稷的惊恐焦虑中,他心中突然萌生了对“天命”的逆感,期望在“人道”中寻觅出对付“天命”的办法。司马光那清癯、肃穆的身影又闪现在他的心头,三年前“朝辞进对”中那清朗铿锵的声音又响在他的耳边:……天下事不可忽,必须思患预防……万一犬羊奔突,间谍内应,或盗贼乘虚,奸人窃发,州府手无寸铁,就要坏大事了……
  “思患预防”,金石之言,司马光毕竟是忠国忠君的。皇帝赵顼在司马光“金玉之言”的引导下,他惊恐而痛苦地为“敬天祈雨”失败后可能发生的混乱谋划对策:如何拱卫皇宫的安全?如何维持京都的平静?如何驱赶流民出京?如何消除不测事件?如何处置万恶不赦的郑侠……他在宰执大臣中遴选执行这一机密任务的忠信者。他想到王安石,这位现时愤懑填膺的“拗相公”是不会领受这一重托的;他想到枢密使陈升之,这位一向处事圆滑的“筌相”是不敢承担这一任务的;他想到参知政事冯京,其人敢作敢当,曾任过枢密副使,对“驻京禁军”情形亦有了解,倒是个适当的人选,但因其是守旧老臣富弼的乘龙快婿,有引起朝廷党争之嫌,不可用!他想到枢密副使吴充,其人忠于王事,克守臣道,位居西府,职权所系,且与王安石为姻亲,与司马光的关系亦善,确是一个既能依朕的旨意行事,又可缓冲各方面压力的人物……
  赵顼猛地抬起头来,面色严峻,高声召来宦值,发出了“召吴充即刻进宫议事”的谕旨。
  独居书房的王安石,此时倚椅闭目。他的眉宇间积淤着厚厚的忧愁,整个人似乎变得更矮小了。他面前的桌案上,展着一叠笺纸,墨砚已经打开,一支狼毫笔濡墨后放在笔架上。他正在进行着那“人世反覆那得知,谗言人耳须臾离”的悲愤哀怨的沉思,完成着一份积愤难吐的辞职奏表的腹稿。
  这七天七夜,他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是在花园亭台上望着热毒的烈日度过的,是在深夜里伫立庭院仰望着晶亮的繁星度过的,也是在思前虑后、瞻前顾后的痛苦煎熬中度过的。三天前那场黑云漫空的情景,曾激动着他那一贯蔑视“天命”的心,希望即便是荒唐巧合,也能消解黎庶的渴盼。哪怕让自己一个人承担输家的责罚,成全年轻皇帝成为“天命”化身,成为人世间一尊英明的“神”。谁知一声炸雷,轰毁了一切。“天命”把朝廷这场荒唐的赌博推向倾家荡产、疯魄迷魂的边缘——混乱的朝廷,混乱的京都。混乱中孕育着失控的局势!这是“天命”的神力所致,还是“圣命”的威力所导啊!
  王安石也看清自己已身处绝境。“嫁时罗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难托”,“天命”灵与不灵,雨霖落与不落,与自己的命运已经毫无关系了。就是“十日不雨”,自己虽成“赢家”,“变法”还能气势若虹地进行吗?从皇帝在延和殿突然宣布这场“赌博”开始的那一刻起,自己就被置于“群疑并兴,人怨总至”的被审地位,而暂停新法十八事的决断,自毁清白,已动摇了“变法”的根本。泼水难收啊!
  吕惠卿七天不露面了,他也在“天命”与“圣命”的双重压力下,弯了腰骨吗?曾布七天不临门了,被这场赌博吓破了胆吗?吕嘉问七天音讯杳无,被新法十八事的暂停搅乱了心胜吗?陈升之、冯京、吴充七天来不再登门议事,真的是在粥棚、禅寺为“敬天祈雨”奔波、劳累吗?“群疑并兴,众怨总至”已使自己成为一个孤独而无人敢于接近的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啊!
  王安石低声吟叹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八年辛劳,毁于一张《流民图》,六年‘变法’,毁于一场‘有无雨’,荒唐啊,亘古未有的荒唐!但这令人痛心疾首的荒唐,不也是人缔造的吗?虚缈的‘天命’是后宫意志的借托,年轻皇帝成了无知的判官。郑侠只是一块供人抛掷的石头,所谓‘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的时限,只是启动群臣为揭露、弹劾新法‘罪恶之衅’宣布的最后时刻。第八天了,万事该有头了……
  “‘少喜功名尽坦途,那知干世最崎岖。’崎岖道路上的悲哀,不是来自司马君实的固执己见,不是来自苏子瞻的‘口无遮拦’,而是来自门下崇拜者的背叛,而是来自头上支持者的动摇,有苦说不出啊……
  “‘回首江南春更好,梦为蝴蝶亦还家。’在这场‘赌博’输赢未分之时,该是主动辞恩机要,藏疾里阎的时候了。”
  王安石睁开因过度疲劳而失去光泽的眼睛,提起毛笔,写起了被逼无奈的《乞解机务札子》……
  七天七夜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郑侠,此时的神经已近崩溃。
  他此刻蓬头散发,身着一套白色曲皱的短衫、短裤,仆俯在笔、纸、杯、盘散乱的桌边,托着一张苍白的面孔,瞪着一双浑浊迟滞的眼睛,望着窗外火辣辣的阳光。一声吁叹,他从衣兜里慢慢地摸出几包用黄色纸张包裹的药物,双手颤抖地一包一包放置在桌案上。狭小的画室里没有一丝声息。
  监安门吏郑侠是个读书认真,嗜古不疑,自视甚高,行事乖戾的人物。他崇信帝王是“受命于天”,“君权神授”。他对皇权有着绝对的忠诚,对“神权”有着绝对的敬畏。他尤其精通西汉经学家董仲舒“天人感应”的学说,时时处处以“天命”的“成象”观察世间的事物。他神神秘秘,常自诩为“天命”的解语人。他相信“天为百神之大君”,人间发生的一切符瑞灾异,都是“天”对人的希望、暗示、警告、谴责和惩罚。“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凡灾异之本,尽生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前年的“华山崩坍”,去年至今年的“十月不雨”,就是“天”对皇上施政不良的警告和谴责!
  他虔诚地相信,皇上若能“听谏改过”,善德善行,一定会引起“天”的“感应”,以雨霖之恩消除眼前旱情,拯救流民于水深火热。他以命作赌的依据是:人间苦情于此,“天”能无动于衷吗?
  《流民图》献上了,弹劾奏表生效了,“受命于天”的皇帝赵顼,果然“听谏改过”,暂停了新法十八事,在延和殿午朝上“敬天祈雨”的开坛仪式中,把他的一颗作为赌注的头颅,摆在群臣的面前,摆在京都黎庶面前,摆在火天烈日之下。从那时起,郑侠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头颅,似乎已不在自己的脖子上,而是握在他所崇信的“天命”的手里了。
  脑袋落地毕竟是悲惨痛苦的。他蜷曲在自己的画室里,一分一秒地等待着雨霖的降落。烈日如火,一日三秋,云雨无影,焦躁难耐啊!在无云无雨的煎熬中,他以皇上为榜样,“停食”敬天,每天以凉水充灌胃肠。三天粒米不进的虔诚,虽然使他四肢发软,头昏眼花,但在第四天黎明时分,终于赢得了“天人感应”的黑云翻涌。他拖着瘫软的身躯跪伏在门外的台阶上,感念着“天命”的灵验,等待着雨霖的滋润。可转眼之间,黑云消散!一场“云而无雨”,使他瞠目结舌。
  但他仍坚持着虔诚的“停食”,坚守着天神赐雨的希望。五天、六天、七天,随着烈日的更加焦灼热毒,他饮水的次数减少,头昏目眩的次数增多,他感到死亡的逼近。
  郑侠毕竟只有凡人的躯体和肠胃,有着凡人对生的欲望和对死的畏惧。第八天黎明,他挣扎爬出画室,观看到东方日烈更甚,对“天命”开始生疑了,对一场雨霖的降落绝望了。生的欲念也随着烈日的升高而泯灭。
  他哀伤“天命”的飘缈,满街满巷的香案、香火和十大禅寺八天不断的钟声、鼓声,不都是“德音”吗?“天”为何没有“感应”呢?皇上举粥棚,赈济流民已经八天了,“天”为何不见回心转意呢?难道只有落下一颗看门小吏的头颅,才能触动九天之上的“天心”、“天意”吗?
  他哀伤自己命运的悲凄。虔诚于“天命”,反被“天命”遗弃,自己谋杀了自己。八天来得到的,是皇上即将爆发的怨恨,是群臣即将投来的侧目,是背叛友情即将遭人厌恶的诅咒,是万人即将围观的斩首,是留给后世欺人自欺的恶名。不过,这也是“天命”的安排吧?与其天诛,莫如自罚!“天诛”将成为黑白分明的定案,“自罚”也许能引起后世猜度探究,总会有一二人知我郑侠。
  午前已时,监安上门吏郑侠身着朝服、朝冠,顶着焦灼的烈日,走向景灵西宫南门对过的报恩寺街,在百钟园、回春阁等五家药铺里,以治疗痔疮、瘰疬、牙疳为名,分别买了五包砒霜,暗暗地为他的“自罚”准备着。
  明日,天上还会是这样一颗火辣辣的烈日吗?
  天象真是不可测的。傍晚时分,西边天际突然浮起一抹薄云,夕阳一照,艳红似血,映红了半边天宇,映红了黄河波涛,映红了热毒未退的汴京城。
  “火烧云,晒死人”,明天定又是一个无风无云的“干晒日”。观天台上司天监的“神仙”们傻眼了,朝廷群臣慌乱了,十大禅寺的和尚泄气了,粥棚里的工役叹息了,京都的市民哗然了,流民殴斗事件已多次发生。皇帝赵顼听到宦侍的禀报,仓皇奔上丹墀,望着血红的西天发呆。王安石木雕似地站在花园里的亭台上,凄然地闭上了眼睛。监安上门郑侠,站在画室门前的台阶上,发出了绝望的惨笑……
  “天命”把所有的人逼上了绝路。
  三更时分,无月的夜空宁静而深邃,繁星麻麻密密地闪烁着蓝光。一条干涸的银河横在夜空,那银河烁烁闪亮的晶点,不就是干涸河床上的鹅卵石在诉说旱情吗?观天台上司天监值夜的提举、监丞全然发懵了,无云可测,无风可寻;在唉声叹气中,无可奈何地倚在仪象台旁歇息着。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都闭上眼睛睡着了……
  此刻的皇帝赵顼,正在福宁殿御堂红莲宫烛的光焰下,心情沉重地听着枢密副使吴充关于“拱卫皇宫安全”、“维持京都平静”、“驱赶流民出京”、“消除不测事件”方案的详细禀报。
  吴充是今天午时领受这项特殊密谕的。他办事认真,干练、、快速,在不到四个时辰内,就拿出了一个完备的方案。而且在这个方案中,把驻京禁军的一切权力,都委托于皇帝身边的近臣。在这个方案中,禁军部署的要点是:以内侍都知充任勾当皇城司公事,掌三千禁从拱卫皇宫,确保皇宫的安全。
  以内侍押班充任皇城司副使,亲率士卒二百人,侦察京都臣民的动静,确保皇帝耳聪目明,消息灵通。
  以侍卫马军都指挥司统领为指挥使,率领禁军铁骑二千,日夜巡察于京都街巷,驱赶流民离京、消匿骚乱,确保京都平静。
  以“捧日”禁军驻封丘门外,“天武”禁军驻南蒸门外,“龙卫”禁军驻新曹门外,“神卫”禁军驻金耀门外。以此十万精锐之师稳定京都大局……
  这确实是一个完备的方案!皇帝赵顼默默地听着,但他的心头却浮起一层难言的悲哀:用十万精锐之师对付自己身边的黎庶细民,光彩吗?用十万精锐之师对付饥饿的流民,是一个君王的德政吗?郑侠献上的那幅《流民图》又浮现他的心头,他愧作地闭上了眼睛。流民们苦楚的饥号声、悲哀的泣诉声、愤怒的呐喊声随而在他的耳边响起,淹没了枢密副使吴充的禀奏。
  与此同时,王安石在他的书房里,召集了他的妻子吴氏、儿子王雱、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宣布了他八天来思谋已熟的决定。他决定辞职南归,不再在朝廷熬心血了。
  一盏烛光跳动着。王雱正在声音怆楚地代替父亲念着父亲写就的辞职表状——《乞解机务札子》:……伏念臣孤远疵贱,众之所弃,陛下收召拔擢,排天下异议而付之以事,八年于此矣……今乃以久擅宠利,群疑并兴,众怨总至,罪恶之衅,将无以免;而天又被之疾疚,使其意气昏惰,而体力衰竭,虽欲强勉以从事须臾,势所不能,然后敢于天威,乞解机务……
  表状读完,王雱怆楚的声音消失,书房里没有议论,没有争执,没有反对,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一层浓重的沉默,伴随着一盏烛光微微地颤抖。
  家人还能说什么呢?眼前只有这样一条路可走了。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尴尬的处境,才能了结这场荒唐的“赌博”,才能成全皇上的英明,才能避开京都出现的任何人无能为力的一场混乱,才能保全这个家啊!
  一朝宰相这样做,不是出于读职失误,不是出于因循误国,不是出于以权谋私,不是出于年老力衰,而是出于人力所不及的灾情,人智所不解的“天命”和一场荒唐的“赌博”。虽然窝火于心,心碎而不服其输。
  最后还是妻子吴氏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抬起头来,凄楚而深情地望着丈夫,强作笑颜:“这样好,回江宁吧,那里的秦淮河、定林寺、悟真院还在等着我们。六年来焦心、累心、伤心、担心的一切,也都解脱了……”她泪水涌出,急忙遮掩,用手捂着发颤的嘴唇起身离开了。
  吴氏哽咽离去,王安石、王安国、王安礼都鼻酸心楚地低下了头。王雱气盛,愤愤不平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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