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戈-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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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绣程放了放缰绳,缓步走在我的车旁。
酒泉城外的山头本就鲜有绿色,现在又入了冬,更是一片荒芜之色。夕阳如血,染红了碧落黄沙,我这个孤身飘零的浪子不由悲凄交加。若不是身边有一群热血男儿,恐怕还真承受不住这份凄惨。
“先生可会饮酒?”金绣程在山巅勒马,亲自推我到了一张石台前。
“酒量不大,些许尚可。”
“上酒。”金绣程是江南路松江府人,都说南人不擅饮,他的酒量却比许多北方将士更好,行军打仗从不戒酒。
“先生以为此间景色如何?”
“悲壮。”我随口吐出两字。
金绣程大笑:“万里荒漠,于国于民,实无利益可言。若是在酒泉酒池之间连立一大关,中原一样可保百年平安,为何要无数将士血洒黄沙呢?”
我一时语塞,想来的确如此,为政者求实利,人命总比毫无用处的沙子贵重。
“将军死沙场,壮士暮年归。一朝身披甲,半生为君忙。”金绣程叹道。
“交浅言深。”我虽万分不愿,还是轻轻提醒金绣程。
“大帅书信中,多番称赞先生,是故金某愿与先生结交,但愿先生不弃。”金绣程一笑,山风吹起他的美须,说不出的飘逸。
“将军过誉了。小可厕身行伍日浅,还请将军多多指教。”
“先生可知为何金某于酒泉城外三十里扎营?”
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登山之后更是心中明澈,当下答道:“酒泉城小,屯兵十万,若有大军围城,一月可破,盖城内粮草不济。现在将军屯兵城外三十里,若叛军攻城,则攻其辎重,城围可解,敌贼可破。”
“先生有见地。唉,可惜对手是李浑,早知今日,当年我与他把酒阳关,便不该告诉他这些。”金绣程叹道。
“莫非将军与李将军有旧?”
“当年我与李浑同是马前卒,你知道什么叫马前卒吗?两军对仗之时,有兵士手持长戈,一鼓冲击,其后便是战马奔涌而上,所以叫马前卒。一场战打下来,马前卒往往是十有九死。”
我暗暗惊讶。
“李浑长我六岁,每次对仗,他都让我跟他身后。他身上刀伤十七,枪伤二十九,最少有三分之一是替我挨的。”金绣程举杯尽饮,突然换了话题,“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摇了摇头。
“当地人叫这里龙哭台。三十余年前,太祖武皇帝领兵至此,突闻两个噩耗,于此痛哭三日而归。你可知道是哪两个噩耗?”
我还是摇了摇头。
“一个便是阳关之外,两军对垒,大帅设伏兵诱敌三十万,以十万之众一鼓而破,敌我死伤无算,残兵退守阳关,三月后献关。”
“这该是好事啊。”我有些不解。
“当日此地血流成河,两军混战整整四日,山坑中的血积得如水潭一般。有些兵士战得口渴了,拘起一捧水喝,喝完才发现全是血。”
金绣程说得平静,我听得脸颊的肌肉直跳。
“我先锋军十万人,重返大营的不足三万。敌军退归阳关的只有十二万。我当时是前军卫尉,李浑已然做到了中军校尉,我们受命打扫战场,当时漫地的死尸,就像幼年在家种地时的庄稼,倒得满满的一地……”
我见金绣程越说越动情,连忙道:“我只道阳关易手乃是守将投诚,却不知还有如此血战。那另一个噩耗呢?”
“另一个便是国老虚綦之之死,天年四十一岁,想来真是天妒英才。当时我远远看到有斥候飞马直至御驾前,未下马便哭奏国老死讯,太祖皇帝当即口喷鲜血昏倒在地。一直待阳关到手,太祖皇帝都不曾踏上阳关一步,曾对左右言道:‘朕痛失国老,虽天下不足与谋’。”
我手里的酒杯颤动不止,市井传闻也说太祖武皇帝永安三年驾崩是因为痛失国老郁郁而终。我一直坚信是鸟尽弓藏,师父也是此意。不过现在听金绣程这么一说,我开始有些动摇。
“我朝立国不过三十有五年,内乱又生。金某故地重游,真是感怀不已。昔年好友,今在何方?阳关依旧,人事全非。”金绣程斟满一杯,洒在地上,渗入土中。
“唉,国老出山时不过二十有六,先生也才是弱冠之年吧。”金绣程看着我。
“学生也已经虚度二十六个寒暑了。”
金绣程一笑:“大帅道你和国老风姿浑然如一人,金某无缘见国老一面,却以与国老同朝为荣。此番阳关攻略,还看先生的了。”
“不敢当。”金绣程转述的大帅的话,足以让我满怀欣喜了。
“先生对阳关攻略有何设想?”金绣程问道。
我微微摇了摇头,道:“阳关之险,非人力可破。李浑又是绝代名将,设计不成恐被反用。学生以为,只有用间。”
“间,有死间之说,莫非……”
“不,诚如将军所言,将军死沙场,怎能死于暗箭?虽有唐斩愿意替在下出手,在下也不齿用此种手段。”
“哎呀!”金绣程拍案而起。
我诧异地看着这个以沉稳有智著称的名将。
“对仗之事,可是只有提刀对战于沙场?两军相抵,天地日夜,无时无处不是沙场!唉,早知唐斩就在西域,即便万金也该找他行刺李浑啊!”金绣程道,“不瞒先生,本将已经遣派了三批江湖杀手,行刺李浑。若是唐斩能出手,胜率必定能高许多。”
“可是将军,您与李浑……”
“一日身披甲,半生为君忙。国家大事,岂是私情可比?唉,可惜,可惜了。”
“学生所言,乃是反间。李彦亭与李浑想是已经间隙颇深,只需略施小技,阳关便可回来。”我略微有些尴尬。
“哦?李彦亭去年宠妾得子,立为世子,请旨加李浑戍卫将军,年年有赐,颇得宠幸啊。”金绣程道。
“学生所知甚少。只是李彦亭先扬言破关,后令李浑出兵,此行径无异借刀杀人啊。”我道。
金绣程抚须沉吟,道:“虚实不可测,先生还当小心。”
我笑了笑,道:“即便反间不成,学生另有打算,两个月可得阳关。”
金绣程看着我,欲言又止,久久没有说话。
第十二章 间计
会过金绣程之后,我直接回了酒泉城,已是开城时分。
“我让你修书给李彦亭那边,送出去了吗?”我问怡莉丝。
“一早就送出去了,从东门走的,想是与你走岔了。”
“嗯,那就等着吧。”
“还要等多久?”
“等李浑死吧。”我摸了摸头发,“我太累了,先休息一会,非军情不要叫我。”
怡莉丝闪过一丝怨色,刚好被我的眼角瞄到。
一觉睡了大半天,等我醒来时已经过了正午。
“先生,要不要去酒泉城看看?”大帅新配给我的侍兵道。
他叫戚肩,也只有十七八岁,天下安平日久,老兵卸甲,兵士多是些年轻人。
“你去看看吧,我就不去了。”我知道他贪玩,放他假道。
“得令。”戚肩跳着跑了出去。
我自己转动轮盘,来到窗边。窗下便是酒泉的一条小路,虽不算宽阔却也走得三五并骑。来往人等一样是衣着各异,就连飘散上来的炊饼香气也与家乡不同。
我看着人来人往,想到的却全是金绣程说过的一切。想来也是,两军对垒,天地日夜便再无区别,只有一个“杀”字。杀敌方能卫己,我借刀杀人,他买凶杀人,其间又有什么区别?
酒泉只是阳关与金城之间的一个小城,远没有金城的雄伟。我等戚肩回来,让他给我去找一些同往阳关的旅伴。
怡莉丝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在我正用夜饭时赶了过来。
“你要去阳关?”
“当然,难道还让我督阵?”
“你不和我们一起出关?”
“当然不。运酒的兵士入关之时,便是血战之日,我怎么可能等在一边?”
“那我呢?”怡莉丝咬了咬嘴唇。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也可以呆在酒泉等消息。”我道。
“我跟你一起走。”她说的很坚决,却也让我吃惊。
“何必跟我赴险?”
“因为我喜欢你。”她说。
我无言以对。虽然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习惯胡女的胆大热情。
三日后,我带着戚肩和怡莉丝混在前往阳关的商旅之中,出了酒泉城。
怡莉丝一路上都是养尊处优,即便在戈壁中也能天天洗澡,这次和我一起走算是吃了很大的苦头。
“你受得了吗?”我问她。
“这有什么?娘死的早,爹又不疼我们姐妹,我不一样撑过来了?”
我这时才发现,我对这个相处多日的女子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从她棕色的眼眸中,我读不出欺骗,所以我才能信任她。
“你爹不疼你们?”
“因为我娘只是一个侍婢,我们姐妹一眼看就像胡人,所以爹和几个姨娘都讨厌我们。后来娘一死,我们就被卖给了人家。”怡莉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我没有再问下去,不过我也知道了她的坚强。平日看她总是笑得甜甜的,原来内心深处还是一样有抹不去的伤痕。
“这次你带三千人,真的能拿下阳关吗?听说夏王的大兵已经入关了。”
“没关系,足够了。其实,这次真正的杀手锏并非是那三千人,而是你写出去的那封信。”
“不就是告诉夏王,货会准时送达吗?”怡莉丝不懂。
我笑了笑:“你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你骗过他吗?”
“没有,我们做买卖的讲的是一个‘信’字。”怡莉丝说得很认真。
“那你说货到之后居然有一半是水,又有三千人说是李浑偷梁换柱,结果如何?”
怡莉丝想了想,不服道:“夏王也不会因为五千桶酒而杀了自己的臂膀吧。”
“我是觉得夏王早就有杀李浑之心,君臣相忌,自古如此。”我摇了摇头,“李浑新立大功,我只是送一个借口给夏王罢了李浑。”
“若是夏王和李浑之间本无间隙,是你想错了呢?”
“呵,李浑忌惮金绣程,没有完全把握不敢东出阳关,你说李彦亭是那种有耐心的人吗?”我笑了。的确如此,若是李彦亭不想杀李浑,却还会在李浑动手之前扬言要下阳关,只能说明李彦亭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
“你真厉害,你们华人都是如此吗?”
我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个笨小子罢了。”
西域的天气早就冷得狠了。
我们和商旅走了多日才到了一线天。过了一线天之后,又走了大半日才看到一座十丈高的雄关。即便是坐落于平原之上,如此高的城墙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能被攻克的。
离关门五里远就有鹿角、陷马坑,看来李浑的确打算长守阳关,好让李彦亭在西域独立称王。
几个兵士仔细地盘问了我们的来路,还好我学了些胡语,冒充行商也算说得过去。
兵士查验完毕,在我们的路引上印上了“翌日出关”的标号。
“阳关内不许住家,我们怎么办?”怡莉丝问我。
我早就听说阳关名为关,实为城,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而且偌大的城池居然只屯着军伍,过往的行商也只能住宿一宿。酒泉酒池太小,所处之地又没丰富的水源,难怪要出关的商人只能聚集金城采办。
“让李浑安排吧。”
“嗯?”
“去找李浑,就说要等后面的货物来了一起走,很简单吧。”
“我听你的。”
李浑果然答应了,虽然我很想见见这个从龙有功的大将,不过戍卫将军是不会见我这么一个小商人的。
我们被安排在驿站的最里层,还算不错的住处。
第二天一早,我叫醒外间的戚肩,催他起来推我出去。
我要看看李浑的军纪,起码能看出一代名将的影子。
街上的兵士果然是训练有素,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股杀伐之气。我知道李彦亭在西域兵不卸甲,现在才明白久战之师与太平之军的差异。
“天气一日日凉了,你出去那么早,起码也要多加件衣服吧。”怡莉丝亲手送了药到我榻边。
因为天气转凉,也可能是因为劳累到了极点,我病得很厉害,高烧不退,有时候连人都会认错。
“今天,我看到李浑的斥候带着血回来的。”怡莉丝轻声道。
我知道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却怎么也想不出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货物还没有来?”怡莉丝问我。
“才十天,再等等。”我喉咙沙哑得说不出一句句子。
“我有种害怕的感觉,今天带你去看大夫吧。李浑的军营里该有军医的。”怡莉丝看着,皱眉道。
“这两天,有兵,来吗?”我努力问道。
“哪有什么兵来啊,城门都已经关了,我都在想我们的货来了,怎么进来呢。”怡莉丝又喂了我一勺药。
我摇了摇头,重重地倒在枕头上。
头痛得如同要裂开一样,只听到无数的铁甲摩擦嚯嚯。
第十三章 李浑
终于来了,我已经看到了王宝儿在办理入关手续。两千车,只有一半是真正的酒,车下还藏着兵器。
我自己开了方子,总算有些效用,今天刚好能出来走动。
“大病初愈,你就不能不要吹这么大的风吗?”怡莉丝不满道。
我看着先头部队已经入关,心头的石头放下大半,随口问道:“最近关内没有增兵吧。”
“没、没有。”怡莉丝顶着风道。
我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看出怡莉丝似乎有着什么心事,闪过一丝不祥。
“关内的地图已经送出去了吧。”
“嗯。”
“那我们可以走了,剩下的事与我们无关了。”我笑道。
怡莉丝却没有推我,默默不语。
“你今天怎么了?”我问。
“若是我骗了你,你会如何?”她突然问我。
我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心头一怔,只能诺诺道:“你会骗我吗?”
她突然笑了,道:“你怎么紧张成这样?莫非你也爱上了我?”
我也笑了:“三千人的性命,我能不紧张吗?”
不过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入关的人越来越多,关门再次缓缓关闭。王宝儿的战刀出鞘,亮出寒光一片。我站在酒肆楼上,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开始集结。
按照我的安排,首先攻下大营,然后烧了粮库。李浑虽然有五千守军,群龙无首一堆散沙之下也未必能胜过我的三千精锐。
战马开始嘶啸,刀枪印着黯淡的日光闪出点点寒星。
守门的李浑军已经被砍倒。
三千人开始往大营攻去,整座阳关开始沸腾。
喊杀声传到我耳中的时候已经弱了不少,但是如同黑水般涌动的人流一样让我心惊。
不知不觉中,我的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
冷冷的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心神差点涣散。
是怡莉丝。
“你干什么?”我早已知道了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她。
怡莉丝没有回答,也没有回答的必要。
“这位便是负责阳关攻略的布明先生?果然英雄出少年,好胆量。”我身后传来一个宏厚的声音。
我的车没有转向,他走到我身边,看着黑压压的人流。
我的额头不禁流出了密密一层汗珠。
所有房屋的屋顶几乎都站满了弓箭手,我的人就像是稻草扎的箭靶。
喊杀声换成了惨叫,声声扎入我的心里。
“真不好意思,忘记告诉你了,现在阳关守军有三万人,明日还会有更多。”李浑,我相信他就是李浑,淡淡说道。
“唉,我的人只好一个杀十个了。”我嘴硬道。
李浑没有说话,看了一会。
我也只好看着一面倒的屠杀,兵士的命如同草菅。
“差不多了。”李浑道,“兵败如山倒,可惜了那员大将。”
“他会平安的。”我道,“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
“那你的奇兵呢?”
“你继续看着吧。”我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把手。
下面的官军开始退却,已经退到了堆放酒桶的广场。关门开了,王宝儿骑在马上挥刀指挥着众军士退出阳关。
“三十年前,阳关外的血战,将军您也参战了吧。”我淡淡道。
李浑的身体明显一震,道:“我的部曲不会过一线天。”
“为什么?怕金将军劫了你的后路?”
“你年纪轻轻,还需历练啊。”李浑避重就轻。
“还要请将军指教。”我冷冷一笑。
王宝儿领着残兵已经退出了阳关,守军并没有停下,继续追击着。
我摇了摇头:“为了钓我们这么小条鱼,将军居然用了这么大的饵。”
说完,我看了眼怡莉丝,她面无表情。
“只要你死了,她会再回去的。”
“那为什么还不杀我?”
“要不是你找错了人,要不是我在阳关,或许阳关真的易手了。”李浑叹气道,“夏王在西域经营多年,深得民心,为何不考虑一下择木而栖?”
“若是我不答应,你会放我走吗?”我转问。
“会。”李浑思索了一阵,“我会。虽然将军只能胜不能败,但是我会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打了一辈子仗,本来就占了莫大的便宜。”
“多谢李将军。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报之。若是将军落入我手里,我必放将军三次。”
“年轻人话不要说满。”李浑笑道,“若是我落到你手里,我也该卸甲归田了。”
“既然如此,将军为何不回归故园呢?李彦亭志大才疏,非天子之器。”
“唉,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可以说清楚的。”李浑叹气道。
“你输了。”我看到最后一批追兵也出了关门,差不多的确有三万之众。
“你疯了?”
“我的三千人会逃走,你的阳关却只是一座空城,逃不掉。”
李浑不再说话了,酒桶一个个破裂开来,变成了一支奇兵。
关门再次关上了,十人方能举起的门闩牢牢落下,史君毅和他的人手挑了最恰当的时机出来。
“李将军,走吧。”
我看到史君毅开始放火,另外五千桶葡萄酒大半已经换成了火油。不一会,阳关真的如太阳一般开始烧了起来。
“你早知道怡莉丝是我的人?”李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看着怡莉丝,她满脸的惊恐。我硬着心肠道:“将军大概没有看到她喂在下喝药时的甜蜜,从今往后,她就能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