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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黑皮自白-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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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刘新斋在梦中坐了起来,大声地说:“毛主席!我押在这里了,把我放了吧!”
  看守战士把张看守长找来,张看守长告诉他要老实睡觉,他还是念念有词,张逸民把他按倒,他也没有睡。这时,我对他怀疑了,他莫不是有神经病?或者是假装神经病吧?第二天他不吃饭,一个劲地喝水,嘴里不住地说一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这时我才醒悟,他说他叔父与周总理同学是胡扯。可是我当时还寄予了希望。
  一个礼拜三,我被提到审讯室。杨股长和一个穿蓝干部服的人在交谈什么。
  杨股长说:“关梦龄,我们今天要从你身上了解一些事情。这也是立功赎罪。你要好好的提供。”他说完就对那个干部说:“我还有事,你在这儿谈吧。”
  这位干部有三十二三岁,白脸,很瘦。他让我坐下。我戴着脚镣感到很难堪。我轻轻地把脚镣放到石灰地上,地上依旧发出了叮哩啷  的响声。他拿出一盒纸烟,给我一支,他吸一支。接着他问我的经历。他对我在军统受过两次特务训练很感兴趣,问得很详细。他随意地问,也不记录,就像闲谈一样。我观察他的言谈行为觉得他不是审讯案子,而是在我身上找什么罪行。我一边答复他的问话,一边端详他这个人。他是个什么干部呢?
  “你写的‘国特内幕’,我看见了,写得很好。你看过《腐蚀》这本小说没有?”
  “看过多次,是沈雁冰写的。”
  “这部小说写得怎么样?”
  “对特务的一切他下了不少工夫。不与特务接触是写不出来那样的东西的。”
  “你看《天字第一号》的电影了吗?”
  “看过,在1947年2月于北京看的。我在解放前不怎么看电影。因为这个片子是宣传特务工作,一些军统的人叫我去看,我才看了一遍。”
  “怎么样?”
  “作消遣解闷倒可以。从特务技术上说,那是谈不到的。因为导演屠光启对军统特务知道得太少。编剧的人凭主观想象搬到银幕,给社会上的小姐、少爷们当故事看可以,因为他们不懂沦陷区地工是怎么个搞法。看完之后大加赞赏。可是叫我们这些特务一看,就知道是胡扯,没有价值,既不合情理,也不合特务的活动规律。”
  “怎么不合特务规律?”
  “比如说《天字第一号》把收音器藏在古瓶里,这是不应该的。古瓶是人们欣赏的东西,客人来,要拿起古瓶仔细端详,十分容易被人发现。通常可以把收音器放在沙发里,茶几的下面。再有,电影上一个情报员化妆成有钱的少爷,另一个情报员化妆为乞丐,少爷走出公馆的大门,乞丐向他乞讨,这个少爷很慷慨地给了他五元钱。这个纸币的面额太高了,应该给一些零钱,别人看到不会惊奇。还有女特务要从沦陷区脱逃,在临走之前,她计划把司令、参谋长都打死。她用了一个离间之计,说这个参谋长通国民党,当司令申斥这个参谋长的时候,她给了这个参谋长一枪,接着大声说:‘您何必亲自打他呢?叫我们去办吧。’”
  “她这是给外面的警卫人员听的,使外面的人以为是司令用枪打死了参谋长。接着她又要打司令,司令一看她要打自己,也找枪,她匆忙之间给了司令一枪,没有打死。她急忙向外逃脱,跳上事先预备好的汽车。但是没走多远她便被后面的机关枪击毙了。她用这些办法能行吗?不行。应该先用一个离间计,叫司令把参谋长杀了,之后,叫司令送她到一个地方,再把司令打死,自己也逃脱了。这很简单。真如电影那样,把参谋长打死,她自己是走不脱的,击毙倒好,就怕没有被击毙,击伤了,被捕,是投降啊?还是坚持?都是不可意料的事情。所以这个片子的特务技术是谈不到的。如果搞电影的能找到一个有经验的特务,了解一些技术,电影会既精彩,又符合特工规律。”
  我说这一段话,他一直看着我。最后点了点头,接着他问我:“解放后你们怎么搞潜伏工作?比如一个女特务,原来是指定她潜伏的。可是她看到人民政府号召登记,有许多特务登记了,她害怕也不想干了,也要登记。这时她找到她的上级,一个站长。这个站长要对她采取什么态度呢?假如你就是这个站长,我就是这个女特务,你坐在那里,我从门外进来……”
  说着他邀我与他一起表演这个场面。我坐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他从门外进来,站在我的桌子前面,用吞吞吐吐的声音称呼:“关先生!”
  我也演了起来:“有什么情况没有?你们厂子去了新干部没有?”我拿着纸烟,歪着头,两眼对他似看不看的问着,语气拉着长声。
  “没有什么情况,就是动员反动党团要登记,我……”
  “你什么?不要听这一套!这是诈我们,真的掌握情况,还用号召?难道他们对我们还会有什么客气?你就是胆小!将来你要后悔的。假如我和你一样咱们就不用搞了。咱们的一举一动,上级派人在背后监视呢,如果你在这个节骨眼大意了,你的小命……”我从腰里掏出来一打钱给“她”:“拿去,这是下月份的津贴。”
  表演到这,我们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各自坐到原来的座位。他又问我:“你们特务里有没有杀鸡给猴看的事情?”
  “有,一般情况不用。都知道特务纪律厉害,特务制裁特务也不客气。”
  接着他又问了我许多特务的生活习惯、举动、言行,我谈了不少。我受过两次特务训练,又在特务机关干了很多年,尤其在北京“北平肃委会”充总务科长的时候时常接触戴笠,使我对国民党特务这一套有所了解。我毫无保留地对他谈了。我以为他是作家,要从我身上收集素材写一本反特小说,后来我又觉得不像,可能是话剧团的导演来体验生活的。
  我问他的姓名,他告诉我:“姓伊,名明,叫伊明。是东影(即现在的长春电影制片厂)的。”
  最后他说明了来意:“我想写一个东西,假设在天津中纺里有一个女职员,她在解放前被人介绍参加了军统局天津站。解放后这个女特务看到反动党团登记,她也想去登记,可是特务站长不答应。这仅是一个计划。另一个计划,打算写个潜伏站如何被公安机关发现破了案。你帮助我想一想,怎样才能被公安人员发现?”
  我告诉他:“那要看把这个潜伏站设在什么地方?潜伏站都有掩护的商号,商人,从这方面一点一点地深入比较好。”
  谈到12点了,他要回去吃午饭,临分手时他说:“我下午还要来,我知道你争取得很好,再努力争取,一定很有希望。”
  “咳,戴这么副脚镣,一切都否定了。不过不管政府怎么看待我,我是自首的,凭良心我绝不欺骗政府。”
  回到监号呆了一小时,心想这样的谈话没有什么顾虑,吸着烟,喝着茶谈呗。伊明是个导演,他对我说:“我从解放区来,我曾经找过一些军统的人,但是都没有你知道得多。”
  我暗道,军统局的高级特务在北满根本没有被捕的,找一些外围分子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会使他失望。
  下午1点把我提到看守所,杨股长对我说:“今天给你下镣,以后还要好好争取,不要放松自己。”接着一个看守所的人把脚镣给我下了。自己感到说不出的感激,我忙对杨股长说:“以后我一定要继续争取。”
  又到了前楼,与上午一样,进了那个屋子,伊明早已等在那里。一见面,我说:“下了脚镣,轻快了。”
  “思想上也愉快了吧?”
  “愉快了。”
  我内心知道,下镣这件事与他从中婉说有关系。
  坐下之后,接着谈,他假设了几种方案来破获军统的潜伏站。叫我参加意见。他设计潜伏站用一个饭店作掩护,这个饭店的茶房喝醉了酒,和客人吵架暴露了身份。
  我问他:“在破获这件案子的时候,公安人员的力量占几分?群众的力量占几分?先规定出来就可设计。”
  他说:“群众力量协助破案占四分,公安人员的力量占六分。”
  我又说了几种情况,他说可以研究。虽不能把特务的一切东西都搬到银幕上,但是银幕上要有特务的东西。我在特务技术、潜伏站的组织、通讯、经费、掩护、化装等方面谈了很多。共谈了三天。最后一个下午,又把军统特务机关的一些活动规律,术语写出来,交给了伊明。
  过了两天,伊明和另一个干部来到看守所的监号,到处体验犯人的生活。伊明看到我,与我点了点头。他们在看守所呆了三天的样子。
  第四天上午又把我提去,谈了特务走路、穿衣服、坐车子的习惯。那一个干部好像是电影演员吕班。我说了许多习惯:“军统特务一般都不戴帽子,留着长发,发上放油,许多人的头发锃亮;衣服在蒋管区都穿藏青中山装,夏天是灰派力士料子的中山装;多数特务身后佩带自卫手枪,皮鞋都是发亮光的;如在沦陷区就要化妆了。特务们走路比较快,两眼向左右审视,走到地方还要向四周看看,这是习惯,特别是外勤人员更是如此。这是防备有意外,好作预防;坐车子,戴笠通常与司机一块坐前座,一般特务也有这样坐的,把警卫人员放在后座。这样坐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有情况在前面能先发现问题,即可指挥司机把车子开走,如果在后座就来不及了。”
  伊明叫我学一学戴笠走路,我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又谈了一会,我就回来了。
  伊明导演的这部片子(也是他编剧)名叫《无形的战线》,经过多次修改,演出后受到公安部的嘉奖。1951年长春镇反时,把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一个职员苗佩然逮捕,押在我一个屋子,他说:“《无形的战线》这部片子,拍摄好了之后,拿到北京去审核。片子里有一个审讯员对捕获的特务站长李某审讯的镜头,审讯员对特务站长说:‘你要知道人民的力量是反抗不了的!’说着便用拳头一拍桌子。这个镜头被周总理看见,受到了批评。后来这个镜头又改了。审讯犯人不准耍态度,那样演是歪曲政策。”
  我对《无形的战线》采纳了我的一些意见感到高兴。
  4月23日南京解放,接着全国许多地方相继解放。报纸上大字标题报道这些胜利消息。我没有什么高兴的,认为这些事对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全国解放能够放我,我会迫切希望全国解放,但是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共产党与国民党和谈,共产党提出的条件太苛刻了,国民党不干。这期间我看一切事情都从能不能释放出发。
  关于国民党失败的问题,在号内反省的时候我仔细想过:是蒋介石个人昏庸无能吗?是他的部下不好,“一团糟”吗?是政治腐败,贪污混乱所致吗?是军事落后,官兵士气不振吗?国民党执政20多年,一无是处,根本没有一点好的事情吗?这些问题,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通。现在共产党胜利了,别的就不用说了。做历史的人会给胜利者找出来很多理由著书立说,拿破仑说,我打胜了仗,历史学家能给我找出许多胜利的理由。首先要打胜仗。
  5月的一个晚上,电灯已经亮了。看守所提刘一之,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接着在看守所门口给他下了脚镣。在犯人的心中,下镣如果不解走还好,如果下了镣走出大门,那可能是枪毙。刘一之的脚镣下了就走了。第二天夏芳庭也走了。他们两人紧挨着走,我明白了:刘一之是督察处的上尉侦审员,夏芳庭是长春警察局八分局局长。他们两人都是暗杀李兆麟将军的帮凶。1946年1月,军统局在哈尔滨有一个潜伏小组,组长叫张伯生。张伯生忽然失踪了,潜伏小组的组员断定是八路军给暗害了。于是就自发的,没有军统的命令,自己作了行动工作。他们选择了一个对象——李兆麟将军。李兆麟将军在哈尔滨很活跃,好跳舞,各种交际舞会都出席。特务找了一个漂亮女人,是混血儿。叫她把李兆麟拉拢上。1946年3月9日,这个混血儿请李兆麟到哈尔滨道里水道街光明医院楼上见面,李兆麟没有多想就到了那里。这个混血儿与李兆麟饮酒,不一会这个混血儿走了出去,于是事先埋伏好的刽子手从内室出来,用斧子把李兆麟杀害了。然后这些刽子手一齐到了长春,转沈阳,又赴锦州。他们在锦州见了东北特务头子文强,文强又给他们分派了工作,这内中就有刘一之和夏芳庭。虽然他俩不是主要分子,但是他们是刺杀李兆麟将军的成员。夏芳庭在“北平特警班”受训,1947年派到长春警察局,1948年夏升充第八分局长。这次他们二人一齐从长春公安局押走,我想一定是解回哈尔滨,可以说注定死命。
  6月的一个晚上,先把李中候从监号提出,过了一会儿又提我。我一进屋,郭股长就大喊:“你每天在号内有什么活动?”
  “我没有什么活动。”
  “你与张逸民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在长春的一些事情,他说中统方面的事情。”
  “你是军统,他是中统,在外边你们就认识,现在你们在这里还交换情报吗?”
  “根本没有这回事。”我的心非常抵触。
  他很严厉的批评了半小时,叫我回到监号立正站着,不准睡觉。我回到监号立正站在铁栏杆边。看守战士对我也严厉起来,不准我动一动。我一再压制心中怒火,我记住“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这句话。光棍不吃眼前亏,忍耐吧,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论如何绝不能因小失大。内心的气愤无法形容。我想起1946年被押特务看守所。当时的看守人员对我十分客气,同囚的特务张霞飞对我说:“你看看守对你多客气,像你的勤务兵。他希望你出去派他一个好差事。伪满时,我也住这个监狱,现在我又住这个监狱。过去因为抗日,现在因为贪污,将来八路来,我还得住监狱,因为反共。我这一辈子住监狱很习惯。伪满时这里押的是国民党与共产党的人,连哈尔滨共产党办事处处长林枫都与我在这里押过,直到1945年我们才一块从这里出去。当时这里的看守厉害呀,对犯人非打即骂。后来大家对这些看守说:‘告诉你们,你们的洋爸爸长不了,小心你们的后事!你没问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以后他们有点老实了。据说明朝有一个总兵元帅被人陷害押到监狱,他一进牢房,看守便叫他跪下,并往他身上小便,尿了他一身。他说:‘吾曾统兵十万,不知狱吏之尊。’在外面不管你是什么王爷、侯爷,押起来就是犯人。”
  如今我也晓得“狱吏之尊”了。我想,国民党如果能回来,特务机关又不追我自首这件事,我首先要对看守所这些人予以报复,如果他们跑到解放区,我要布置一个潜伏组去行动他们!这样对我侮辱实在无法忍受。我从下午7点站起,一直站到第二天早上7点。开饭的时候我的两脚已经肿了。吃完早饭,坐在地板上,两腿麻木,如同失去知觉。自己偷偷地掉了几滴眼泪。自我安慰道:打掉牙吞到肚子里,忍吧。
  在监号里最大的困难是大便。每天放便在早饭后,晚饭后。另外的时间有大便,要报告看守的战士。看守战士要追问:“为什么在大便时间不大便?现在要大便,挑什么皮!捣什么乱!”先予以批评,再向看守所报告,看守所还不一定有人。有人才能拿钥匙来开门,这就要20分钟。有的时候憋得难受,两手捂着肚子不能站起来。有一次我在开饭时要求大便,报告了半天没有人来。我不敢吃饭,怕吃饭之后拉在屋子里。作了犯人一切都完了,大小便也不自由了。
  心里不痛快,不想活。如果能有一场病,病死了,那有多好。我看这种情况发展下去要开斗争大会,那时最好是被枪毙,脑袋上鎚一个眼,死不知道怎么死的。
  刘新斋两手戴着手铐,还铐在后面。吃饭有困难,大便不能擦屁股。他头也肿,脚也肿。俗语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就是说男的怕腿肿,女的怕头肿,现在他头腿一齐肿,我看完了。我呢?什么病也没有,想死不能。可不可能在放便的时候假装逃跑?那样看守的战士一定开枪。这个法子也不好,假如一枪没打死,把我腿打断了,成了残废,死又不能活又受罪,岂不画虎未成反像犬。怎么样的死呢?每天晚上手淫,无数次的手淫,可以吐血死去。这种法子很慢,传出去太不好听。死,我不犹豫,不要在死时闹出一些下流的勾当,给人们留一些谈话的材料,那就不是好样的。死也要死得漂亮。不过想不出漂亮的死法。咳,成了犯人还是人吗?
  上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不知哪个犯人抓住了一个苍蝇,在苍蝇屁股上塞了一个半寸长的小纸条。这个苍蝇到处乱飞,飞到我们这个监号,我们谁也不敢理。一个看守战士发现了,他把苍蝇抓住,一看苍蝇屁股上有纸条!虽然纸条上没有什么字,还是追问是谁搞的?我们五个人都说不知道。那个战士姓富,他的意思是我的嫌疑最大,他问我,我当然不承认。他一口咬定是我搞的,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同号犯人证明,他也不相信。我心想,我是一个危险性很大的犯人呀,要整我随你们的便吧。
  每天发下来的报纸,一个号一个号的往下传看,但我不敢看。有一天传看报纸,看守战士发现报纸上有个小眼。他追问这是谁搞的?没有人承认,有人说这是原来的。但是不行,就这个问题看守所也来了人,追问在报纸上弄个眼儿是什么暗号?始终无人回答。从此报纸传到我这屋,我不敢看。我怕报纸破了一个口,或者碰坏了一小块,追问起来,三个“为什么”,我是答复不上来的。我宁可不看报,少找这些麻烦。
  政府人员知道我们这些特务罪大恶极,诡计多端,认为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是特务行为,对政府不会老实,在监号必然捣乱。可是怎样捣乱呢?特务的手段是什么?他们知道得太少了。有的干部还不知道军统局这个名词。他们只知道提高革命的警惕性,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使我们在监号不敢动一动。其实犯人的真实思想动态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发号施令,不听我的,我就给你吊起来,罚站、戴上手铐。这样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从前,我押过无数的人,拿笔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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