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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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一走,马三的日子是难过多了,主要是无聊,寂寞,有时想让人骂骂都找不到张嘴。但说真的,与其让老杨留下来跟他作伴,马三宁愿就这样受受罪。虽不是说老杨走后马三的前途一定有多光明,但总是多了几丝光亮。真正的光明还不是由一丝丝光亮组成的?所以,尽管独个人生活平添了许多苦衷,但心里,马三比老杨在时还要有劲,因为有盼头了。再说再苦的生活也是可以慢慢习惯的,无聊也是可以寻法子打发的,比如学习文化,这就是打发无聊的好办法。马三以前没读过几年书,读过的因为长时间不用也渐渐忘得差不多了。入伍前,马三就预备到部队来好好补习文化的——人多些文化总是不会错的——从来只听说谁谁谁吃了没文化的亏,却从来没听说谁谁谁吃了有文化的亏——文化这东西说来神得很,火烧不毁,水淹不没,既可以生财,又可以当官,迷了路还可以帮你指路,患了病还可以替你治病,世上哪有比这好的东西?但在新兵营,劈头盖脑的军训把马三累得连个补文化的念头都丢尽了,自然谈不上有甚行动;到木工房,累是不累了,时间也有,念头也在,但就是没有收获,经常一本书刚捧上又放下,而且似乎任何东西,哪怕是老杨一个影子、一声咳嗽,都会叫上手的书乖乖放下。文化这东西说来就是怪,要说它的好谁都知晓,说想要它也不是那么难,可以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要得到,但又似乎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在丢弃它,每个指缝都在流失它。现在老杨走了,马三下定决心要把每个晚上时间都放在书本本里,放在学文化里。为了督促自己,他甚至画了张课程表,丁是丁,卯是卯,每个晚上照着来,不达目的不睡觉。这样坚持了十天半月,居然习惯成自然了,到时间就自然而然想看书,不看看书反倒睡不着觉。这是个了不得的收获,不但补习了文化,也把晚上的无聊打发掉了。
记不清具体时日,反正是天刚开始冷的时候,一天下午,马三正在给花房割玻璃,突然听到嘭嘭嘭的拖拉机声音向他撞来,到最后听声音拖拉机似乎马上要撞上木工房墙了,这时声音又突然熄灭了。过一会,传来一对脚步声,先是朝马三宿舍伸去,默一会又向木工房转来,一边喊着“小杨”“小杨”的——此人姓蒋,就围墙外横岭村的,跟杨老兵关糸不错,马三以前也见过一两回,但并不熟。他找杨老兵是因为拖拉机车斗上的木架子跨了,想让帮忙整整的,听说他走了,就只好请马三帮帮忙。马三出门看了看,觉得并不难,无非就是用几颗铁钉钉一钉而已,于是回头拿了铁钉和锒头出来掏弄。弄了才发现,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因为架子不是一般的跨,是彻底跨了,要弄必须重新做个架。架子搭好后又发现几块木板已破烂不堪,尤其是两头,烂得连铁钉都没个落处。这不行,马三说,要重新换木板。
那咋办,我现在去哪找木板?老蒋焦急地说。马三顺手抓了把铁钉给他,你回去找木板钉上就是了。啊哟哟,小马,小马,造纸厂等着我去拉货呢,那人急得团团转,这咋办?小马,今天这事只有你行行好帮帮忙。马三说,不是我不愿帮,没木板我咋帮?
那人犹豫再三说,你这边不是有木板,帮我应个急吧。那咋行,马三说,不行,掉头就走。
那人上来拦住马三去路,这样吧小马,你先借我用用,回头我来还你,这行不?马三没答应,也没说不行。那人又说,就看在小杨面上帮帮忙吧小马,我就这村的,以后没事你去我家玩。呶,我家就住那,窗洞里晒着军装的那幢,那军装还是小杨送我的,小杨跟我关糸真的很好。话说到这份上,马三想,就帮他个忙吧,反正木板有的是。于是回头找上几板木板,锯子刨子锒头地忙乎了一刻钟,算是帮了忙。那人说一大堆感谢话后发动拖拉机准备走了。马三回屋,见那人又跟进来,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摸出两元钱,放在木工台上,说,买包烟抽吧。马三慌忙抓起钱还他,说自己不抽烟的。那人接了钱又放下,那就买瓶酒喝。我也不喝酒,马三又抓起钱要还他。那人说,那就买斤糖吃,掉头跑走了。等马三追出去,拖拉机已撞出几米远,想追也追不上了。几天后,那人又来木工房,但不是还木板来的,而是来聊天的。马三也没提还木板的事。说实话,马三开初就不准备有还,说还是好听的。但钱的事,马三想到了,等等要还给他。马三想,虽然两块钱可秤十斤大米,可我不能因这被人小瞧了。可言语来言语去,两人越说越热乎,你一口小马我一嘴老蒋的,再提钱事又似乎见外了。而且关键是后来老蒋说他家正在造房子,有些木工活,附近找不到木工,想请马三去做,答应给工钱的。开始马三没答应,觉得这样不好,怕违了部队规定。但老蒋说,这有什么呢,你用晚上或者休息天去做,跟部队有什么关糸。马三想想也是,于是答应下来,答完应又专门交代说,木料你自己备。老蒋说那当然,而且还谈起上次借的几块木板,说改天来还。
马三说那倒不必了。
这天晚上,老蒋又来木工房,把马三和一只工具箱一道带回了自己家。他们家其实就在围墙外,从后门过去只百十米,而这后门又在木工房背后,平时光一般不开,很少人用,正因此领导上就让马三代管这门,钥匙就在马三手头。所以从后门进出,马三很方便,也很隐蔽。到晚上,这一带简直连只部队的狗都不会来。进出了三个晚上,老蒋家的活干完了,老蒋往马三衣袋里塞了10块钱。马三说算了算了,把钱掏出来还老蒋。老蒋说是不是嫌少啊小马,少了以后补。说少确实少,但对马三说又一点也不少,等于是他一个月的津贴,而且毕竟才忙乎三个晚上。马三其实从没有过自己的一分钱(津贴都要寄回家孝敬村长),这钱硬真是他马三的,尽管只有10块,但马三尝到的幸福却是无人能比的。万元户也不能比。那天晚上,马三听了一夜自己幸福的心跳声。
让马三想不到的是,以后村里不断有人来找他做工,说法做法同老蒋都差不多,总说一时找不到木工,请他应个急,帮个忙,末了多少给马三点工钱,有十块八块的,也有五块两块的。有的不给钱,给物,反正总有个意思。这样到春节时,马三发现他已攒了51块钱(连同老蒋最早给的两块),而当他从窗洞看出去,看到山坡上一个又一个新砌的屋基,他知道,这样的钱以后还有的挣。这已是八十年代,正是这些郊区农民刚刚开始挣钱的时候,他们挣了钱首先想干的事就是造房子,这家造,那家造,给儿子造,给孙子造,有钱人造,没钱人错钱也造,你先造,他后造。总之,这么看来,马三今后确实可以不断挣到钱。果然,到第二年春节前,马三蓄的钱一个信封已装不下,又启用了一个新信封,同时又数了数数目(经常数),总计176元!再看窗外,山坡上新砌的屋基似乎一个也没少(不断在新增)。这样下去还了得,马三想,我要挣多少钱呢。但挣钱非马三当兵目的,马三当兵目的是要入党,要改志愿兵,要吃国家饭。拿这目标想,马三虽然手里捧着两个信封钱,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因为他连最初级的目的——入党都还没入上呢。这时马三入伍已两年多,同来的人不时传来这边谁谁谁发展了,那边某某某也填表了,相比之下马三明显落后了。想起这些,马三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这不行啊,这可不行……但怎样才行?有什么办法?现在马三望着两个信封的钱,不知咋的就看见了老杨,耳边响起了老杨话:想有出息,要靠自己好好干,更要靠跟领导处好关糸……他像受到某种启悟,当即抽出五张10元,出去买了两瓶洋河大曲酒、一条大前门烟(带过滤嘴的),去给“不够意思”的王处长拜了个像模像样的年。钱叫懦纳的马三变聪明又硬气了!过了年,马三明显觉得“不够意思”的王处长对他有点意思了,见面再不像以前爱理不理的,而是变亲切了,有笑脸了。有一天,王处长还专门转悠到木工房来,跟马三问寒问热的,鼓励他好好干,后来又问起马三写入党申请书没有。马三急急说,写了写了,写了两份呢。
写了就好,更要好好干,王处长说,要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好、好、好,处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好好干,马三把头点得跟鸡啄食吃似的。没多久,战情参谋拿着张表让马三来填,马三看,是党员发展登记表,手就立马颤抖起来。参谋见了,故意拿他开玩笑说,小马你这手怎么在抖啊。马三搓了搓手,实诚说,我高兴呢。参谋说,我发展那么多党员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高兴的。马三想,我挣那么多钱也从没这样高兴过呢。随后的几天里,马三都一直在高兴。人高兴了做什么事都有味道,比如这天下午,马三帮四连修猪圈,照说这是个苦差使,猪圈里臭气冲天,又脏,但马三居然一边干活一边哼起了家乡小调,把几头猪都弄快活了,更不要说猪的主人了。干完活,连长专门叫司务长加两道菜,一定要留马三吃晚饭。吃罢回去,见门上亮亮地贴着张纸条,揭下来看,是王处长的公务员写的,说王处长找他一个下午,让他回来速速去见王处长。马三打开门,把工具箱往屋里一塞(人没进),回头就像匹马一样哒哒哒飞跑起来。这时天已黑,王处长在办公室的可能性很小,但马三还是先往办公楼跑,瞅一眼,窗洞是黑的,又哒哒哒往王处长宿舍跑。见了灯光,马三舒一口气,心里却一下虚空起来。刚才一路上急着找人,心里被找不见人的着急吓着,都没心思想王处长找他为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见了灯光,突然又被这个问题吓得心慌意乱。鼓老大劲,终于把手放在门上,突突地敲两下,轻飘飘的,哪像是只木匠的手敲的。又敲两下,门开了,出来个妇女,三十四五岁,个子小小的,问他找谁。马三说找王处长,妇女说他刚出门,你找他什么事。马三一下乱了手脚,吱吱唔唔的不知说啥好。妇女说,你进屋来吧,他可能就在隔壁,我去看看。马三却不好意思进屋,站在门口,忸忸的,很不自在。妇女出来后,又让马三进屋,并喊了孩子,让孩子请叔叔进屋,自己则去找人了。孩子有五六岁,长的跟王处长一模一样,他把马三又拉又扯的弄进了屋。其实刚才那女的,包括这孩子,去年也来过部队,那时马三就认识他们,知道他们是王处长爱人孩子。马三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又来部队,要知道,马三想,我应该给孩子买点糖果来就好了,但现在无疑来不及了。马三觉得有些遗憾。过一会,王处长回来,在门外还是有说有笑的,一踏进门,看见马三,立马挂起脸,厉声厉色地问马三下午跑哪去了。马三说在哪里、干什么的。忙到现在吗?这么说我还表扬你啰,王处长的口气有点阴阳怪气的。马三感到不对头,说了实话——在连队吃的晚饭。修个猎圈还要连队请吃?处长盯着马三说,你这谱摆得大嘛,马三,比我大,比团长政委都大!马三啊,我跟你说,你要不知道的话今天我跟你说,你是这团里的兵,是这团里的木工,给连队干活是你的工作知不知道?马三连连说知道知道。
但王处长没理会他说的,继续阴不阴阳不阳地说道,如果你认为这不是你工作,相反给农民做木工活挣钱是你的工作,那我说你这兵就不要当了(听到这里马三头一下大了),你打个报告,现在就打,我现在就批,明天你就可以办手续离开部队。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我……马三几乎哭丧着说。那是咋样?你今天跟我说清楚,一是一,二是二,不要撒谎,不要隐瞒,我要看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说着气恼地推了张椅子给马三,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了,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看马三还是惶惶地站着,又发起火来,说,叫你坐就坐!你是不想说是不?不想说就走,我还没时间听你说呢。
马三这才慌慌地坐下来,断断续续地把事情前前后后交代了一遍。未了又强调说,我确实都是用晚上业余时间去做的,我、我不知道……我以为这、这是部队允许的……放屁!王处长呼地站起来,指着马三鼻骂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杨木生为什么受处分?全团人,你去问问,除了今年新兵,谁不知道杨木生为什么受警告处分。既然杨木生要受处分,到你头上部队就允许了,你还说不知道?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你马三到现在还跟我撒谎!
马三这才知道,杨老兵走之前曾答应告诉他结果又忘告诉的那个“教训”,原来就是这回事!这天晚上,马三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杀了,他一记又一记搧着自己耳光,手打痛了,脸打肿了,但又管什么用呢?时间不可能倒回去,他也不可能让处长相信他确实不知杨老兵曾为此受过处分。大家都知晓的事独独他马三不知,而谁都不知的事(马三从后门进出做活挣钱)现在又独独让王处长知道了……啊啊,马三觉得自己仿佛在梦里,在一块玻璃的另一边。恍惚中,他一个人起劲地搧着自己耳光,一记又一记,一记又一记,搧得他手都觉得痛了,而脸却一点也不感到痛,只感到羞愧,悔恨,害怕,彻头彻尾的害怕……两年后,马三对王处长的小个子爱人依然怀着十二分的感激,一想起她心里就热烈得要哭。在马三看来,王处长爱人是世上最善良、最有同情心的女人,是他永世不忘的大恩人。
正如王处长说的,大家都知道杨老兵就是因为犯了马三一样的错受警告处分,彻底断送了光辉前程,而马三“明知故犯”,性质无疑比杨老兵严重,所以处理也将更为严重,起码是个严重警告。受处分的人怎么还能入党?当时马三入党的事还没正式讨论通过呢,即使通过了照样要被取消预备党员资格。最要紧的是,从此马三就成了第二个杨老兵,一个有污点子的人,今后不论表现多好都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等于是说马三用176的辛苦钱(如今只剩下128元,另外48元已在春节给王处长拜年开销掉了)把他在部队的锦锈前程彻底埋葬了。这马三怎么甘心呢?不甘心又咋办?他打了自己一通耳光后,也许终于觉悟到这无济于事,于是坐到桌子前,哭哭啼啼地给王处长写了一份深刻的带泪的检讨书,并附上现有的一百二十八元“脏款”,第二天一早就找到王处长。王处长正在吃早饭,捏着馒头出来到坐起间,先从马三手上接过检讨书,瞅一眼后放在茶几上。马三又把两只满当当的信封递上去。王处长问这是什么,马三说这是做工挣得的钱。王处长这才接过手,问多少。马三说总共128元,都在这。王处长扇扇信封说,这钱上交是对的,因为这是非法收入,必须上交,但……咬一口馒头接着说,你的错误不能就此了了,就此了了那叫私了,我也要受处分的。我受党教育十多年,不能包庇人犯错误,再说犯了错误接受组织处理,这是为你好,要不你会再犯错误,一错再错,到最后就等于害了你。马三听着,眼泪刷刷流下来,嘴上喊着,王处长,我、我、我……“我”了几声也没我出什么,像是喉咙被什么卡住了。行了,王处长说,不要说了,你先回去,怎么处理我们研究后再说。说着掉头又回去吃饭,把马三一个人晾在坐起间里。过一会,王处长爱人吃完早饭先出来,前脚刚进坐起间,见马三还在那呜呜哭,立马收脚缩身的,想回转身去。但这时马三恰好发出一串岔气的抽泣声,听来极度伤心,也许是把她感动了,回转的脚步犹豫地停落下来,稍许又回转身,走进坐起间,给马三倒了一杯水,叫马三不要哭,喝水。这时马三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喊一声“嫂子”,什么话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流泪。嫂子赶紧上前把马三扶起身,问他究竟犯了什么错。马三抽泣着把事情说个大概,再三恳求嫂子帮他找王处长说说好话,饶他这回。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嫂子坚决地答应了马三请求。嫂子说,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又不是偷抢,用休息时间做点小工有什么错,要我说还加深军民关糸呢。没事,你别哭,我这就去找他说,一定说。也许是为让马三更加安心,最后又专门补一句,我相信他会听我的,你放心回,没事的。马三这才惶惶又有所企盼地离去。回去后马三又出门上村子里找老蒋借了20块,买了几盒糖果,给王处长儿子送去。嫂子见了第一句话就说,我已跟他说了,没事的。
他怎么说?马三急切问。
他说你这犯的是小错误,认了错就不提了。马三听着,激动的又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抹着眼泪的感激不尽,弄得嫂子慌慌张张的,赶紧又上来把他扶起。嫂子说,小伙子不要随便跟人下跪,这样不好。说得马三顿时哗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道,我从没跟人下过跪,我也是没办法啊,呜呜呜,哭得嫂子也泪汪汪的。在后来的时间里,马三时常想起这位小个子女人,想起自己两次刻骨的下跪。尽管下跪使他感到羞愧,无比羞愧,一辈子都羞愧,但他并不后悔,因为正是这两次丢人的下跪让他逃过了劫难,给他命运带来了良好转机和运气。
马三后来确实如嫂子说的“没事”,没受处分,所以名正言顺入了党。“不够意思”的王处长在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够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