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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巴金自传-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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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知道我的意思,他便不说什么话,第一个登上了梯子。我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两个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把肘靠着车窗,看下面的街景。
  “容,你的小说写到多少页了?”方忽然这样问我。
  “这只有你看见过的那些,这几天简直没有动笔。”我不在意地回答着,我依旧看着下面的街景。
  “你的小说打算发表吗?”
  “我不敢存这野心。”我一面说,一面掉头惊讶地看他,因为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你不应该把我写成那样,你不了解我。”他辩解似地说。
  “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呢。后面的结局你是不会想到的。但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不了解你。”
  “那么我等着读你的文章罢……”他微微一笑,在这笑中我看见了宽耍方先前还以为我误解了他,现在他却把我宽恕了。
  在这次谈话以后两天方便走了。动身的前夜他自己送了一封信来,那里面有着这样的话:“我知道我走后你的生活会更加寂寞,我知道我走后我的生活也会更加寂寞,以后我也许会找到许多勇敢的朋友,但是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了。”
  他甚至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的坏习惯,试试来把一个过重的责任放在他的肩上。最后他说他不愿意我送他,因为他不肯让我看见他流眼泪。
  方,那个大孩子,他曾几次徘徊在死的涯沿上,没有动过一点心,他被好些女性称为粗野的人,如今却写了这样的信。这友情给了我极大的感动。
  我在孤寂里继续写我的这一部小说。我拿这来消磨我的光阴。我写得很慢,因为我的生活力就只剩了这一点。
  龙眼花开的时候惠来了,她住在朋友家里,每天总要过海来看我一次。她看见我努力在写小说,就嘲笑说:“你在给我们写历史吗?”
  写历史,我的这管笔不配。这倒使我觉得自己太冒昧了。我便分辩说:“为什么要写历史?我们都还没有把脚踏进过去里面呢?”这时候我已经忘却我是一个垂死的人了。
  惠翻看我的小说,她看见慧珠,看见小影,看见仁山,看见所有的人,他的脸上露着温和的笑容,仿佛就和朋友们在一起生活一般,这些人都是她的好朋友。
  “容,写下去罢。”惠这样鼓励我。她同时却责备说:“只是你不应该把我也写进去,一萍不像我。”她的责备没有一点怒气。我知道她喜欢这小说,因为它给她引起了不少甜蜜的回忆。
  “这只是一些回忆,不是历史,我们的历史是要用血来写的。”她终于掩了我的稿本,微微叹一口气,说了上面的话。
  惠在对面岛上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抛下我走了。她有她的工作,她不像我,我是一个有病疾的人。我不能够拿我的残废的身体绊住她。
  “容,你多多休息,小说慢慢地写。明年龙眼花再开时,我就来接你回到我们那里去。”我送惠到船上,烟囱叫了三叫,她还叮咛地嘱咐我。她明白我的心很难把这离别忘掉。她的两道细眉也微微皱了。
  应该走的人终于走了。他们用他们的血写历史去了。
  我一个人孤寂的留在这租借地上,在病和小说里排遣日子。
  方去后没有信来,只寄了我两本书。惠也没有信。我知道这是他们的习惯。我知道他们一定比我活得更痛快。
  龙眼花开了,谢了,连果子也给人摘光了。我的身体依旧是从前那样。在这中间我缓幌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小说,写到雄和志成的处刑,写到继先和炳的奇异的死。我仿佛像一个官长在调动军队,把这些朋友都差到永恒里去。写完这小说我忍不住伏在案上伤心地哭起来,如今我是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了。
  像一个产妇把孩子生出来,我把我的血寄托在这小说里面。虽然我已经是一个垂死的人,但我的孩子会活下去的。我把他遗留给惠,让她去好好地培养这孩子罢。
  我的身体是否还能够支持到明年春天,我不知道,然而倘使龙眼花再开放时,我还能够看见惠,那么我一定要离开这寂寞的租借地。我还记得惠常常唱的那一句话:“我知道我活着的时间不会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一九三三年除夕于九龙
  这文章所写的事实全是虚构。只有关于方的一段有点根据。方就是高志元,那真实的事情我已经在前面叙说过了。惠和慧是一个人,但她究竟是不是某一个朋友,我自己也说不出来。
  总之这文章的写成与发表,虽有一种烟幕弹的功用,然而横贯那全文的情调却极似我写作《电》时的心情。所以它依旧是一篇真挚的作品。从它读者也可以看出我当时的苦痛的心情来。
  《电》固然是《爱情的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她不仅是《雨》的续篇,它还是《雷》的续篇。有了它,《雷》和《雨》才能够发生关系。《雨》和《雷》的背景是两个地方,《雨》里面所描写的是S。地的事情,《雪》的故事却是在F。地发生的。两篇小说的时代差不多,《雨》的结束时间应该比《雷》稍微迟一点。周如水在S。地投江的时候,德已经在E。地被枪杀了。
  《电》和《雷》一样也是在F。地发生的事情,不过时间比《雷》迟了两年半以上。在时间上《电》和《雨》相距至多也不过两年半的光景。在《电》的开始贤对李佩珠说:“你到这里来也不过两年多。”在《雨》的末尾,高志元,方亚丹两人到E。地去时,李佩珠对他们说过,希望他们能够在那里给她找到一个位置。也许他们到了F。地后不久就把她请了去,这是很可能的。这样算起来,从《雨》到《电》中间就要不了两年半的时间。
  但在这两年半中间,我们可以看见李佩珠大大地改变了,吴仁民大大地改变了,高志元也有些改变了,至少他的肚皮不痛了。方亚丹没有大的改变,慧和两年半以前的她比起来也没有什么差异,但是敏却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影也有了大的进步。
  这可祝福的两年半的时间。正如仁民所说“现在的社会是一个洪炉”呵。
  关于《电》我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在这里却又不便把它们全说出来。这本书是我的全部作品里面我自己最喜欢的一本,在《爱情的三部曲》里面,我也最爱它。但不幸现在展现在读者眼前的《电》已经带了遍体的鳞伤,而不是它的本来面目了。并且印刷上的错误也常常是大得叫人吃惊。譬如二三三页第八行和第九行的中间,就脱落了一个万不可缺的分章的“十”字。因为这本来是两章,不应该合在一起的。
  《电》不能说是以爱情做主题的,它不是一本爱情小说;它不能说是以革命做主题的,它也不是一本革命小说。同时它又不是一本革命与恋爱的公式小说。它既不写恋爱妨害革命,她不写恋爱帮助革命。它只描写一群青年的性格,活动与死亡。这一群青年有良心,有热情,想做出一点有利于大家的事情,为了这他们就牺牲了他们的个人的一切。他们也许幼稚,也许会常常犯错误,他们的努力也许不会有一点效果。然而他们的牺牲精神,他们的英雄气概,他们的洁白的心却使得每个有良心的人都流下感激的眼泪来。我称我的小说做《电》。我写这本《电》时,我的确看见黑漆的天空中有许多股电光在闪耀。
  关于《电》里面的人物我不想多说话。这部小说和我的别的作品不同,这里面的人物差不多全是主人公,都占着同样重要的地位,而且大部分的人物,都并不是实生活里面的某人某人的写照,我常常把几个朋友拼合在一起造成了《电》里面的一个人物。慧是这样造成的,敏也是这样造成的。
  影和碧,克和陈清,明和贤,还有德华,都是这样地造成功的。但我们似乎也不能够因此就完全否认了他们的真实性。
  李佩珠这个近乎健全的性格须得在结尾的一章里面才能够把她的全部长处完全地显露出来,然而结尾的一章一时却没有机会动笔了。这个妃格念尔型的女性,完全是我创造出来的。我写她时,我并没有一个模特儿。但是我所读过的各国女革命家的传记却给了我极大的帮助。
  吴仁民做了李佩珠的爱人,这个人似乎一生就离不掉女人。在《雾》里面他有过瑶珠,在《雨》里面他有过玉雯和智君;现在他又有了佩珠。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吴仁民了。这就是说他不再是我的那个朋友的写照,他自己已经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格,获得了他的独立的存在,而成为一个新人了。
  高志元也许可以说是不曾改变,他不过显露了他的另一面,但是他的健康的恢复会使人不大认识他了。
  我说过我是拿了那个瘦长的年青朋友做模特儿写了方亚丹的。方亚丹和德不同,方亚丹不像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虽然慧说他粗暴,其实他不能算是一个粗暴的人,那朋友还比他粗暴得多。那朋友对女人的态度是充满着矛盾的。我知道他的内心激斗得很厉害。他在理智上憎恨女人,感情上却喜欢女人。所以有人在背后批评他:口里骂女人,心里爱女人。
  他不仅这样,他和别人争辩不胜的时候就常常拉我去做他的挡箭牌。同样他的对手也拉了我去对付他。所以有时候会有人从远的地方写信来征求我对于恋爱的意见。有一个朋友因为被那年轻朋友骂得没办法了,曾经写过一封长信来报告他的恋爱的经过,要我来下一个判断。因了那年轻朋友的行动,在外面就起了一个传说:我和他同一个广东朋友,就是在济南轮船的甲板上谈了一夜的我们三个人,组织了一个反对恋爱的三人团。我第一次听见这传说还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听来的。那时他告诉我,他已经在秘密地讲恋爱了。所以最近还有人问我:“三人团里面已经有两人破了戒约,你现在怎样?”我只是笑笑罢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三人团的事情。
  这些事方亚丹是不会做的。方亚丹高兴的是和小学生在一起,或者忙着去养蜂。这事情那个朋友却也高兴做。所以当我看见他和小学生在一起玩耍,或者忙着换巢础毁王台,在蜜蜂的包围中跑来跑去的时候,我也禁不住像李佩珠那样地奇怪起来:“他这个粗暴的人却怎么可以和蜜蜂和小学生做好朋友?”
  那个瘦长的朋友的确和方亚丹一样是一个有孩子的心的人。我枪杀了方亚丹,我很悲惜失掉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友人。
  但那瘦长的年轻朋友还活着,听说他已经渐渐地克服了肺病而好了起来。那么我祝他能够早早回到他的蜜蜂和小学生中间去。
  慧这个人我自己也很喜欢。她那一头狮子的鬃毛一般的浓发还时时在我的眼前晃动。她不是一个健全的性格。她不及佩珠温柔,明白,坚定;不及碧冷静;不及影稳重;不及德华率真。但她那一泻千里般的热情却超过了她们大家。她比她们都大胆。她被人称为恋爱至上主义者,而其实她的性观念是很解放的。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间不会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她常常唱的这一句话给我们暗示了她的全部性格。
  敏和慧相爱过,但自由性交主义者的慧是没有固定的爱人的。敏爱过慧,现在还在爱慧。不过现在他已经把爱情看得很轻了。他这个人在两年半中间变得最多,而且显露了一点精神异常的现象,使他带了病态地随时渴望着牺牲。他正如佩珠所说是一个太多感情的人,终于被感情毁了。他为了镇静那感情,就独断地一个人去做了那件对于大家都没有好处的事情。
  陈清这个典型是有模特儿的。那是我的一个敬爱的友人,他现在还在美国作工。他的信仰的单纯与坚定,行动的勇敢与热心,只有和他认识的人才能够了解。陈清的最后的不必要的牺牲,在我那朋友的确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事情从吴仁民一直到敏,他们都不会做。但陈清做出来却没有一点不合情理的地方。这与他的性格很相合。不过这个典型的真实性恐怕不易为一般年轻读者所了解罢。
  贤这个孩子也是有模特儿的,但却不只一个。我几年前在一个地方看见他常常跟着“碧”东跑西跑,脑里留了一个印象。然而我那时所看见的却只是他的外表(不是面容,贤的面容是从另一个孩子那里借来的),所以后来写贤时,我也是把几个人拼起来写的。不知道怎么我自己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关于《电》,可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应该说的话似乎还有,但我也不想说了。我于是合了那本摊开在我手边的《电》。我这样做了以后,我的眼前就现出了李佩珠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鹅蛋形的脸,接着我又看见了被飘散的黑发遮了半个脸庞的慧。我的心因了感激,因了鼓舞而微微地颤动了。我的灵魂被一种崇高的感情洗浴着,我的心里充满着那献身的渴望。恰恰在这时候我的眼前显现了两张信纸,这是我想答复而终于没有答复的一封信,所以我平日就把它夹在《电》里面。
  我很久就想给先生写一封信了,很久很久。先生的文章我真读过不少,那些文章给了我激动,痛苦,和希望,我老以为先生的文章是最合于我们青年人的,是写给我们青年看的,我有时候看到书里的人物活动,就常常梦幻似的想到那个人就是指我。那些人就是指我和我的朋友,我常常读到下泪,因为我太像那些角色,那些角色都英勇的寻找自己的路了,我依然天天在这里受永没有完结的苦。我愿意勇敢,我真愿意抛弃一切捆束我的东西呵。——甚至爱我的父母。我愿意真的“生活”一下,但现在我根本没有生活。
  我是个大学低年级生,而且是个女生,父母管得我像铁一样,但他们却有很好的理由,——把我当儿子看,——他们并不像旁的女孩的父母,并不阻止我进学校,并不要强行替我订婚,但却一方要我规规矩矩挣好分数,毕业,得学位,留美国;不许我和一个不羁的友人交往。在学校呢,这环境是个珠香玉美的红楼,我实在看不得这些女同学的样子。我愿找一条出路,但是没有。这环境根本不给我机会,我骂自己,自己是个无用无耻的寄生虫,寄生在父母身上,我有太高太高的梦想,其实呢,自己依然天天进学校上讲堂,回家吃饭,以外没有半点事,有的男同学还说我“好”,其实我比所有的女生更矛盾。
  先生。我等候你帮助我,我希望你告诉我,在我这种环境里,可有什么方法挣脱?我绝对相信自己有勇气可以脱离这家,——我家把他们未来“光耀门楣”的担子已搁了一半在我身上,我也不愿承受,——但脱离之后,我难道就回到红楼式的学校里?我真没有路可去,先生。你告诉我,用什么方法可以解除我这苦痛?我读书尽力的读,但读书只能使我更难受,因为书里讲着光明,而我只能远望着光明搓手,我相信书本子不能代替生活。
  我更不信大学生们组织讨论会,每星期讨论一次书本子就算完成了青年的使命,谁知道我们这讨论又给旁人有什么补益呢?只是更深的证明了我们这群东西早就该死。
  先生,帮我罢,我等待你的一篇新文章来答复我。请你发表它,它会帮助我和我以外的青年的。
  你的一个青年读者
  这个“青年读者”不但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她甚至不曾写出通信地址使我没法寄信给她。她要我写一篇新文章来答复她,事实上这样的文章我已经计划过了,这是一本以一个女子做主人公的《家》,写一个女子怎样经过自杀,逃亡……种种方法,终于获得求知识与自由的权利,而离开了她的在崩颓中的大家庭。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样的一本书写出来对于一般年轻的读者也许有点用处。但是多忙的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来写它,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我三年前就预告了要写一部《群》,直到今天才动笔写了三页。另一本《黎明》,连一个字也没有写。明天的事是没有人能够知道的。
  说不定我写完了这文章就永远地搁了笔。说不定我明年又会疯狂地写它一百多万字。但我不能够再给谁一个约言。那么对于那个不知道姓名的青年读者,就让我把李佩珠介绍给她做一个朋友罢。希望她能够从李佩珠那里得到一个答复。
  为了这三本小小的书,我写了两万以上的字。近年来我颇爱惜自己的笔墨,不高兴再拿文章去应酬人。许多做编辑的朋友向我要文章,都被我婉辞谢绝了。这一次我却自动地写了这么多的字,这也许是近于浪费罢。然而我在这里所写的都是真实的话,都是在我的心里埋藏了许久的话。我很少把它们对别人倾吐过。它们就像火山里的喷火,但是我用雪把火山掩盖了。
  我自己这个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在平静的表面下,我隐藏了那么强烈的火焰。别人只看见雪,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火。那火快把我的内部烧尽了。我害怕,我怕将来有一天它会爆发。
  这是我的灵魂的一隅,我以前不曾为任何人开放过,但是现在我开始慢慢地来启这门了。
  那么我就率性把我两年前写的一段自剖的话引用在这里来作我这文章的收尾罢:…………一个人对自己是没有欺骗,没有宽恕的。让我再来打开我的灵魂的一隅罢。在夜里,我常常躺在床上不能够闭眼睛,没有别的声音和景象来缠绕我。一切人世的荣辱毁誉都远远地消去了。那时候我就来做我自己的裁判官,严格地批判我的过去的生活。
  我的确犯过许多错误了。许久以来我就过着两重人格的生活。在白天我忙碌,我挣扎,我像一个战士那样摇着旗帜呐喊前进,我诅死敌人,我攻击敌人,我像一个武器,所以有人批评我做一副机械。在夜里我却躺下来,打开了我的灵魂的一隅,抚着我的创痕哀伤地哭了,我绝望,我就像一个弱者。我的心为了许多事情痛楚着,就因为我不是一副机械。
  “为什么老是想着那憎恨呢?你应该在爱字上多用点力量。”一个熟识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了。
  在过去我曾被视为憎恶人类的人,我曾宣传过憎恨的福音,因此被一些人把种种错误的头衔加到了我的身上。为了那恨,我曾求过樊宰底的宽恕,因为他教过我爱;为了那恨,我曾侮辱了克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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