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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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苹!”黄晨一见到江青,眼中迸出愤怒的火花,大声地喝道。
江青不由得一惊,呆住了。自从公审以来,当着法官,当着众多的旁听者,还未曾有过叫她“蓝苹”的。不,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敢当面叫她“蓝苹”的了。
江青转过脑袋,视线转向原告席,倒吸一口气,说了一句:“阿黄?!”
她确实感到震惊:因为她以为黄晨早已不在人世了。
“你是什么东西,叫我阿黄?”黄晨怒不可遏,用手一拍桌子,厉声道:“你逼死我丈夫郑君里,我要控诉!我要揭发!……”
通过电视,黄晨在亿万人民面前,揭发了江青迫害郑君里致死的罪行,揭发了江青策划的“十?八”抄家案……
黄晨正气凛然,义正词严,江青不得不低下了那傲视一切的脑袋。
庄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判决书》上,记下了江青的这一罪恶:“一九六六年十月,江青勾结叶群,指使江腾蛟在上海非法搜查郑君里、赵丹、顾而已、童芷苓、陈鲤庭五人的家,致使他们受到人身迫害。”在被迫害致死的社会各界人士名单中,提及了“著名艺术家郑君里”。
郑君里,他的名字与中国电影紧紧联系在一起:三十年代,他担任了《野玫瑰》、《大路》、《迷途的羔羊》、《新女性》等影片的主要演员;四十年代,他和蔡楚生编导了轰动中国影坛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导演了锋芒直指国民党反动派的《乌鸦与麻雀》;五十年代,他导演了优秀影片《宋景诗》、《林则徐》、《聂耳》;六十年代,他导演的《枯木逢春》受到了人们的推崇……诚如袁文殊为郑君里的遗著《画外音》一书写的序言所说,他是“一位既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又有广博的理论修养,才华茂盛的电影导演。”
电影演员蓝苹,本是郑君里夫妇的好友。
袁牧之(大哥)、郑君里(二哥)、唐纳(三弟)、赵丹(四弟)因志同道合,曾经结为四兄弟。蓝苹曾是唐纳之妻,跟郑君里夫妇过从甚密。
一九三六年,当三对新人——唐纳和蓝苹,赵丹和叶露茜,顾而已和杜小鹃,在杭州六和塔举行婚礼时,沈均儒为证婚人,而郑君里为司仪。
黄晨与蓝苹互以“阿黄”、“阿蓝”相称。看到一块合意的料子,一起买来,做成一色的两件衣服,黄晨和蓝苹同时穿了出来。
黄晨还记得,一九五一年,当她出差到北京,住在电影局招待所,江青闻讯,派来了汽车,接她去中南海。那时的江青,穿着一身土蓝布列宁装,还念旧情。江青曾经说,如果她愿意,可以帮助她去苏联学剧场管理……
然而,当江青成了“旗手”,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三十年代在上海,我是第一流的演员,但这并不是我的主要工作。我做革命工作,地下党,领导工人运动……”
鲜红的历史,闪光的道路!这种连草稿都不打的牛皮,只能骗骗挂着红袖章的红卫兵。
一想到深知她的底细的郑君里夫妇,特别是落在郑君里手中的那封信,江青如坐针毡……
欲除心病,江青最初找的并不是叶群、江腾蛟,却是张春桥。
一九六六年六月,“文革”的大幕已经拉开。一天,郑君里回到家里,神情黯然。看得出,他遇上了不愉快的事儿。
果真,他告诉黄晨:“今天,张春桥找我谈话。”
事情颇为突然,厂里通知他,到“康办”去一下。
张春桥板着面孔,在康平路市委办公室里接待他。
在说了一通端正态度、积极投入“文革”,跟三十年代“文艺黑线”划清界限之类话以后,张春桥把话题一转:“我知道,你跟江青同志早就认识,有过交往。江青同志现在的地位,跟过去不同了。她过去有一些信件之类的东西,还在你家里。这很不妥当。你回家清理一下,找出来,密封,交给我。”
郑君里明白,这是张春桥找他谈话的真正目的,他从张春桥的话中听出,显然是奉江青之命找他——除了江青本人之外,别人不会知道那封信的。
当张春桥找郑君里谈话时,上海市副市长梁国斌在侧。
据梁国斌回忆:
“一九六六年六月张春桥找郑君里谈话,曾对我说,江青现在是主席的夫人了,她有照片、信件在郑君里家,我要找郑君里谈一次,为慎重起见,你也参加一下。我答应了。张春桥找郑君里谈话时我在场……
“张春桥对郑君里说,现在江青的地位不同了,她过去还有一些信件等东西在你家里,存藏在你家不很妥当,还是交给她处理吧!郑君里完全答应。”
郑君里和黄晨一起在家中翻找,总算找出一包材料,密封,托厂里转给张春桥。
梁国斌回忆道:
“事隔约一个星期左右,张春桥对我说,郑君里那里的信件、照片等交出来了,已转交给江青,她当场烧了。”
这么一来,郑君里似乎“太平”了。
不料,过了些日子,张春桥又一次找郑君里谈话。
这一回,张春桥的脸上乌云密布,仿佛马上就要发出闪电和雷鸣。
他不再绕弯了,单刀直入道:“江青同志有一封信在你手中,你为什么不交出来?”
从话语中可以听出来,显然,江青已经看过郑君里上一次交给张春桥的材料。
“那封信,早就不在了。”郑君里答道。
“你再好好回忆一下,把信找出来。”张春桥依然不放过他。
郑君里回到家里,忧心忡忡,他早就销毁了那封信,眼下交不出来,而江青又紧追不舍。
黄晨和他翻箱倒柜,郑君里向来很重视保存创作资料,便于写作,他保存了许多三十年代电影书报、剪报。凡是其中涉及蓝苹的,都一一交出。
黄晨还找出了一张四人合影的照片——唐纳、蓝苹、郑君里,她。
她记得,那是在一九三六年,他们在霞飞路(淮海中路)万籁鸣兄弟所开的“万氏照相馆”里拍的。
郑君里见到这张照片,立即放入上交材料中。黄晨虑事比丈夫仔细,只见她拿起剪刀,剪去了唐纳。郑君里会意,赞许地点了点头。因为如果不剪去唐纳,更会招惹麻烦。
再也找不出别的“防扩散材料”了。郑君里深知,这一回的材料仍没有那封信,江青势必不会放过他,于是,郑君里给江青写了一封信,说明信件“没有保存,只是理出几张三十年代的老照片,请你处理吧。”他了解江青的脾气,她是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女人。为了避免她的纠缠,他在信中还写道:“运动之后,我们搬到农村去落户,搞搞文化馆的工作……”
虽然郑君里已经退避三舍了,然而,他并没有从江青的记忆中消失,恰恰相反,她已把他视为心腹之患了。
她要借刀杀人,这“刀”便是叶群。
一九六六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二十七岁的生日,成为红卫兵的盛大节日。一五十万红卫兵云集天安门广场,使那里成为一片红色的海洋。江青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离毛泽只咫尺之遥,挥动着小红书,向红卫兵招手。她深深地被权力的魅力所吸引,所陶醉。
就在天安门城楼上,她见到叶群。叶群邀她到毛家湾走走,她答应了。
三天之后,江青出现在毛家湾林彪寓中。
江青和叶群在微笑中,谈成一笔肮脏的交易:“你替我拨去眼中钉,我帮你干掉私敌”
于是,江青说起了郑君里,说起了落在郑君里手中的一封信。
于是,叶群通过吴法宪,电召江腾蛟火速来京。
于是,十月八日深夜,一伙不速之客,光临上海武康大楼郑君里家中……
据黄晨回忆,在抄家的时候:
“不准任何人进出,对我们搜身,叫我们把所有的首长的文字东西都拿出来,把我们的书翻了一地……把君里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创作手槁、资料搜刮一空,连我的小儿子从幼儿园到高中作业的成绩报告单都拿走了。……”
“大抄家后,在一九六七年九月,就把君里秘密地抓走了。在监狱里,君里同志受到惨无人道的严刑逼供,仅两年就活活被折磨死了……”
江青要追抄什么信
在采访黄晨之前,我曾听到一种关于那封信的传说。
据说,江青在一九五八年,给郑君里写过一封信。
这封信,是因毛泽东写了那首《蝶恋花(答李淑一)》引起的
一九五九年四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七日,上海《新民晚报》连载了《访李淑一》一文,记述了记者访问当时在上海老友钟淑贤家做客的李淑一。其中一段,详细谈及了毛泽东写作《蝶恋花》的经过。可以说,李淑一的这段话,是关于毛泽东为什么写《蝶恋花》的最权威的解释:
“李淑一同志说,那是一九五七年的春节,我给毛主席写了一封贺年信去,因为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写信给他,算是向他请安的。还给他寄去了一首一九三三年夏天的旧作求教。当时(指一九三三年)因为道路传闻,说直苟已不在人间,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直苟回去,样子非常狼狈,我哭泣着醒来,和泪填了一首《菩萨蛮》,原词是这样的:‘兰闺索寞翻身早,夜来触动离愁了。底事太难堪,惊依晓梦残。征人何处觅?六载无消息。醒忆别伊时,满衫清泪滋。’同时,我还要求他把他从前写赠杨开慧烈士的一首词写给我。
“主席回信是五月十一日。他的信一开头就说:‘惠书收到。过于谦让了。我们是一辈的人,不是前辈后辈关系,你所取的态度不适当,要改。’(引者注:《新民晚报》所登毛泽东致李淑一信,个别字句有误,引者已据《毛泽东书信选集》更改。)意思是我不应当用‘请安’的字眼。我的《菩萨蛮》他看了,信里说,‘大作读毕,感慨系之。’他没有把以前赠杨开慧烈士的词再写出来,他说那一首不好,‘有《游仙》一首为赠’,还说,‘这种游仙,作者自己不在内,别于古之游仙诗。但词里有之,如咏七夕之类。’这就是大家已经读到的‘我失骄杨君失柳’那一首《蝶恋花》。
“这首词寄到学校后,(长沙)第十中学(即前福湘女中,李淑一的工作单位。)的同学争相传诵。湖南师范学院的学生也知道了,他们想在校刊上发表,写信去请示毛主席:可否在校刊上发表?后来主席亲自复信,同意发表,只是把题目改成了《赠李淑一》。后来,《人民日报》、《诗刊》和各地报刊都登了……”
柳直荀是李淑一的丈夫,毛泽东的战友,牺牲于一九三二年湖北洪湖革命战争。杨开慧为毛泽东夫人,牺牲于一九三○年十一月十四日。
李淑一的一席话,把毛泽东写作《蝶恋花》一词的前后经过。说得清清楚楚。李淑一的信,引起毛泽东对柳直苟烈士、杨开慧烈士的怀念,写下“我失骄杨君失柳”那样充满深情的词句。
这一切,既是人之常情,也是革命之情,战友之情。然而,却触动了江青那根歇斯底里的神经。江青当着毛泽东的面狂叫:“你怀念杨开慧,我想念唐纳!”
江青一气之下,给郑君里写了一封信,打听唐纳在国外的地址……
据传,江青要追索的,便是这封在一九五八年写给郑君里的
当然,这仅仅是“据说”、“据传”而已。因为关于那封信,一直是一个谜:不论是对张春桥或者叶群面授机宜的时候,江青只是说有一封重要的信落到郑君里手中,并未谈及是一封什么内容的信件。何况叶群已死,张春桥则以缄默对抗,无法从他们那里查清江青千方百计要追回的是什么信。
此事唯有江青知,郑君里知。
不过,在一九八○年十二月一日下午特别法庭开庭审问江腾蛟时,江腾蛟的交代,提供了重要的佐证:
问:“你到北京以后,叶群怎么给你具体交代任务的?”
答:“叶群跟我讲,江青一九五八年有一封信落到郑君里、顾而已他们手上,现在要把这封信收回来……”
这里提及的顾而已,显然是江青使用的“障眼法”。她要追寻的,是落在郑君里手中的信——正因为这样,她指使张春桥找郑君里谈话,并没有找顾而已谈话。
江腾蛟的交代,明确地说出了要追查的是江青一九五八年的信。
在审问时,审判员高斌特地追问了一句:
问:“到底要搜查江青什么时间的信?”
答:“五八年,我记得很清楚。”
一九五八年,早已成为“第一夫人”的江青,怎样会“有一封信落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郑君里的手中呢?
不是“落到”他的手中,是她写信给郑君里!
江腾蛟的交代,清楚地证实了江青要追查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在笔者访问黄晨时,她说郑君里怕惹事,早在张春桥找他谈话之前,已经烧掉了江青的那封信。正因为这样,张春桥一直追逼之下,他也无法交出江青所要的一九五八年写给他的信。
黄晨还回忆,除了一九五八年江青的这封信之外,在三十年代,江青还曾给郑君里写过一封信,事关她、唐纳和另外一个人。
要说清楚这些信件的起因,不能不从头讲起……
第二章 真实身世
拨开云雾探真容
行文至此,该表一表本文的主角——江青了。
江青曾在自己拍摄的一幅庐山云雾照片上,洋洋得意地题诗一首:
江上有奇峰 锁在云雾中
寻常看不见 偶尔露峥嵘
大抵“锁在云雾中”的缘故,她的本来面目“寻常看不见”。
然而,越是“锁在云雾中”,人们倒越是想知道个究竟。在三十年代,各报刊曾有过许多关于蓝苹(亦即江青)身世的报道。那些报道,在猜疑中掺杂着真实,也确有几篇大体上是准确的。
好在她也有着“露峥嵘”的时候,虽说只是“偶尔”。当她在一九七二年跟美国的那个路易斯女士谈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地讲起自己的身世,露出了“峥嵘”。不过,她习惯于信口开河。本来,她的谈话是供维特克写作“江青记传”(也就是后来出版的《江青同志》又名《红都女皇》)之用,应当百分之百真实,她却掺进了种种虚假之词。
幸亏有大量档案材料在,有好几位三十年代蓝苹的见证人在,才算为破云拨雾提供了依据。
一九三六年七月十日出版的《沪光》杂志,对蓝苹的身世概述,基本上是那么回事:
“蓝苹,原名李云鹤,山东诸城县人。幼失恃,倚其姐丈度日。在家曾受小学教育数年,后入济南实验剧院从赵太侔、王泊生等学戏剧艺术。李尚在幼年,唯个性极强,常恃强好胜,故对于课程极为努力。十九年(即一九三○年——引者注)实验剧院因时局之转变而停办,赵太侔调至青岛大学。多数学生随王泊生赴北平,组‘海鸣剧社’,独李随赵至青岛,任图书馆职员,半工半读得以饱览群书,智识猛进,思想亦随之前进,且亦能写作。当时有人认其有‘左’倾嫌疑。后与俞珊(田汉创立的”南国电影剧社“的著名女演员。郑君里亦为该社演员。详见田海男著《田汉小传》——引者注)之弟某相识。由爱而婚。后俞某团共产党嫌疑被捕,李亦离开他去。此后数年,不知其音信。唯传闻李曾居沪,因参加秘密工作被捕。去年秋,李忽返济探望其母。同学有见之者,问其数年经过,皆模糊回答,但知其曾在江南之乡村任小学教员。再问其有无被捕事,则笑谓无之。然观其行动,确似艰苦奋斗之人物。在济不数日,又翩然他去。初不知其他往,后电通公司出品之《自由神》一片到济公演,则与王莹配演女兵之蓝苹女士,即李云鹤也。由是济南友人,方知其已至沪入影界,后于报章杂志中得知李与其电通公司男演员唐纳结婚。……”
一九三六年七月一日,《辛报》所写的蓝苹经历,也大体上是准确的:
“蓝苹的真姓名是叫李云鹤。在未来上海之前她曾在各地干过话剧运动。除了演剧之外,并且还参加政治活动,加入过好几种不同派别的政治团体;但,因为她不忠于所参加的政治团体的关系吧,她也曾被所有参加过的政治团体开除出来。山东济南本来是她的故乡,到最后就为了她那种善变的政治活动,一时站不住脚了,她才偷偷的避到上海来,想冷冷场再回去的。至于她的恋爱生活,过去原已非常丰富:她以前虽则没结过婚,可是事实上的丈夫是早已有了的。女演员俞珊女士的弟弟小俞(他的名字连干话剧的人们也不知道,虽则他一向也是干话剧的,同伴们都只叫他小俞),就是和她同居了三年多的丈夫,在她到上海来之前,她和小俞是在北平闹翻了。在一个夜里两人争吵,她就不别而行。回故乡不久就转避来沪。蓝苹倒的确可以说不是一个普通女人了。……”
不错,蓝苹真的并非一个普通女人。一九三三年七月。当她拎着一只已经破了一只角的黑皮箱走下火车,第一次踏进十里洋场,她不过是十九岁的山东姑娘而已。她已经有着相当丰富的人生经验,有着一套自己的人生哲理,尽管人地生疏,她居然在上海闹得沸沸扬扬,在舞台上演戏,在舞台下也演戏……“
“今天从出身谈起。我一九一四年生在一个很贫苦的手工业家庭,三月生的,究竟是哪一天不告诉别人,保密,怕人祝寿。”
“我父亲从一个学徒,上升到作坊主。父亲脾气很暴躁,我说他是骂人艺术家,每天打人,骂母亲。有一年元宵节,父亲把母亲的小手指打断了,母亲背着我跑了,从此我学会走夜路……”
成为“旗手”之后的江青,曾用这样的口气,向美国的路易斯女士自述身世。
她,生于山东诸城东关。
诸城是山东东南部的一个县,位于淮河上游,以生产小麦、甘薯、大豆、高粱、玉米为主。
她的祖父李纯海,本是拥有一百多亩土地的地主。但是,到了她父亲手中,已经破落了。她的父亲名叫李德文。所谓“很贫苦的手工业家庭”,其实,就是木匠铺。李德文启了小徒弟,自己也做木匠活,“上升到作坊主”。后来,在诸城城关开了爿旅店。
李德文娶了两个妻子,小老婆生下的女儿,便是本文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