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笔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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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欸乃一声，浪花飞溅，余已在舟中矣。两岸枯树芦林，咸若为愁惨之容，以送此孤客。贾府送行者，则均没于枯树芦林之中。淡烟暮霭，笼罩江干。（暮霭苍茫，关山色死，荒江芦荻，一叶扁舟，此天下第一凄凉景也。）余独倚篷窗，百感交集。自思余自入贾府以来，外祖母待我，诚可谓天高地厚，即舅母暨诸姐妹，亦蔑不殷勤相爱，就中尤以宝玉相爱之情为最深。而今别矣，此别以后，水复山重，更至何时始与诸人重相把晤。观宝玉之意，仍盼余来京，实则来京以后，果又作何收局，吾知宝玉必未尝思及。即吾外祖母亦未必预为之计也。吾尝于静夜自思，吾父如果健全，吾之前途犹或有一线光明可望，否则，余之身世瞬即沦于愁苦。譬之失舵小舟，飘泊于大海中，前无涯岸，后无救援，狂风骤雨，恶浪惊涛，方排列似严阵，向之猛攻，其有不桅折樯断而死者几希。嗟夫！嗟夫！吾真无法以逃此浩劫也。（说来凄绝。）
　　余在舟中沉闷异常，时时忆及余父，萦念既切，乃成噩梦。或梦余父已死，余所见者乃为枯骨；或梦余父尚未死，惟见瘦削之面，白如枯蜡，唇翕翕方向余而呼。嗟夫！真耶！幻耶！余不得而知。惟余每得斯梦，必累余哭泣竟日。从者恐余因是致疾，力为慰劝，余于是自镇余心，使勿思此。乃回念在荣府时种种情况：软香帘角，蹴飞燕之花；剪彩楼头，藏嫩莺之叶。或镇翡翠而为床，草钗凤镜鸾之句；或拗珊瑚而作笔，录香兰醉草之篇。姐妹相亲，何等愉乐。尝思，即断送终身岁月于其中，亦复何憾。然而余非姓贾氏，且为女子，画阁红楼，安能容余久住。如欲久住，则惟有……然而此万万不能，特妄想耳。矧宝玉为人，初无定识，余归，安见彼不已忘我。既已相忘，则前情尽付流水，更何望其他哉！思及此，心绪愈乱，则又撇此不念，而转及余父。思余父病状不知果至如何？以余父平昔景象观之，此病必起自忧郁，凡因忧郁而致病者，十九不幸，余父又安能独免。然则余此归，能否及见余父，尚不可知。万一不及见，余恨将无有已时矣。噫！
　　半月后，余已抵扬城。凡舟行者，均谓此乃最速，然在余视之，直如已隔十年。抵扬后，署中已遣舆迎余，余询余父病状，均谓已臻危候。余闻言，心中剧痛乃如刀刺。迨余神定，则此身已在病榻之旁。（此又极难着笔之处，若庸笔则必写其如何到家，如何入室面其老父。而作者仅云“迨余神定，此身已在病榻之旁，余父即枕首于余臂间，宛然无声息”。既可汰去繁文，又可显出黛玉之昏惘。作者心思灵活，诚令人惊服。）余父即枕首于余臂间，宛然无声息。嗟夫！余骤睹是状，意余父已死，精神强木，转不知悲戚。但望吾父魂灵早升天界，死得安乐，勿再受人间愁苦，盖吾于此，亦抱厌世心矣。余父既乏子嗣，家中事遂亦无人料理。今日伺于病榻之旁者，惟余一人，次则为仆媪，各倚身栏杆之次，以泪眼向余。顷之，余父忽张其倦目，低声呼曰：“黛玉！”余亟应曰：“阿父，儿在此。”余父乃移目顾余，颤声曰：“吾儿，汝已归乎？”余曰：“然。”余父曰：“吾得见汝，余心慰矣。但吾家人丁单弱，吾又无嗣，从此撇汝而去，汝将何以为生？”余哽咽曰：“父幸勿言此，儿既归，安见父病不可就此而愈。”余父摇首曰：“难矣！尤有一事，余心至为耿耿，汝长大如许，余尚未能为汝觅一婿家。幸汝尚聪明，将来当能择人而事……”余不俟语毕，泣曰：“父……”一字甫出，则失声哭矣。余父睹余哭，亦掩其枯瞳，痛挥老泪，于是一室皆哭。久之，余拭目视余父，颜色已变，气息亦促，然犹竭其微细声，曰：“儿……汝善自保重。”言次，出其枯瘦之手，以握余臂。余俯首亲其额，曰：“吾挚爱之父，儿心碎矣。”余父微语曰：“勿……勿如是。吾去矣！”嗟乎！此语以后，余遂不复能闻余父慈爱之声矣。父乎！父乎！汝何不以手引汝亲爱之儿，同依天帝耶？余至此，悲不自胜，则放声大哭。（此人生至伤心时也。余不幸五岁丧母，七岁丧父，命运乖舛，与黛玉殆出一辙。今读此，犹不禁有风木之痛。）
　　余父辞世而去，于今七日矣。七日来，余身如入窀穸，惨切至无生理，长日如患脑病，呆坐无语。一切治丧之事，余均仰之琏哥，幸彼今次偕余南来，否则，吾孑然一身，更不堪设想矣。余父在杨究属客居，七尺桐棺，终不能弃之异地。因与琏哥商议，扶槥回籍，琏韪之。盖余母坟墓原在虎丘，若将余义舁往合墓，乃至洽当，且可以慰先人泉下之心。议既定，琏即为余布置。方余父在时，食前方丈，从者数百。及今尸骨未寒，寅僚故旧均鸟兽散。以状卜之，即余林家全家感疫而死，吾知亦必无一人来收其遗骼，险薄者人心也。（黛玉原籍苏州，回籍，盖云回苏也。）
　　扬州距苏原不甚远，余侪均以舟行，余则依傍余父灵榇。回思余父来时，赫赫耀耀，畴不慕之。余父之意，亦欲从此飞腾，以为家族光。
　　孰料命运不济，未几而余母下世，又未几而余远行，膝下凄凉，庭帏岑寂，迄至今日，只落得遗骼一束舁归故里。伤哉！余父郁郁一生，今得其归宿矣。余侪既抵苏，即将灵榇寄诸萧寺，琏哥则鸠工治坟地。余此时既痛亡父，又念亡母，一寸芳心，几碎成万片，如李后主所云：“此中日夕，只有以泪洗面而已。”
　　余昏惘中闻营葬之事已告竣，琏哥复催余北上。余以余父坟土未乾，遽舍之而去，于心不忍，婉言谢之。琏曰：“汝家既无近亲，一人居此，殊有未便。矧老太太再四叮咛，嘱我携汝同去，倘如汝言，岂不辜负老人盛心。”余不获已，允之。行装既戒，即雇舟行。嗟夫！余又与余故乡别矣。往者有老父在，于余家乡犹有未了之情，虽远别尚望重归；今则关系已断，惟有双冢凄然存于白杨衰草间，然则此后何时可归，殊不能定。以余身体言之，荏弱乃不能运其肢体，况复饱经忧患，疾病日增，自今以往，又能挨几个黄昏！或者此别乃成最后之别，亦未可知。余思及此，黯然泣下。闲瞻四野，觉林树依依，皆含惨淡之色，一若惜别伤情，乃与余同其感叹。嗟夫！林树而亦有情耶？余又焉能无感。（凄绝，使人阅之泪下。）
　　腊月之晨，晓日作黄金色，破林烟下射。时有油碧之车，驾银鬃细马，穿街越巷，止于荣国府前，则余重入贾府时矣。（黛玉出京途中情景既详写之，此次入京若亦详写，则成笨笔，观其寥寥数语，省多少赘文。）外祖母闻余复至，喜慰不胜，惟一念及余既丧母，复又丧父，又不免为余伤心，双袖龙钟，频挥老泪。宝玉亦黯然以泪眼向余。于是一室皆哭。顷之，外祖母告余曰：“汝家既破败至此，今后即长居于此，不必南归。”余含泪颔之。宝玉闻余不再南归，立变为喜色，曰：“吾侪将不患无聚谈之乐矣。”言次，因告余以别后状况，并谓宁府秦氏已死，殡仪之盛，为京都百年来所未有。（补叙可卿死。）余笑曰：“汝不又痛挥傻泪耶？”宝玉一笑而已。嗣又告余元春已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余曰：“此事吾已闻之。然则汝将为国舅矣，是诚当贺。”宝玉曰：“贺之一字实不宜加之于我，盖我觉此等事殊不足为荣耀。矧宫门似海，相觐为艰，骨肉恩情，俱已断绝，更何足贺哉！”余曰：“汝又呆矣！脱为他人所闻，将又笑汝。”宝玉笑曰：“此语只许妹妹闻之，他人吾亦不言矣。”余笑颔之。
　　余室中经紫鹃打扫，仍存旧观。余此来原未携他物，惟将家中书籍纸笔，略带一二，入夕，均检出赠与宝钗、迎春诸姐妹。宝玉闻信，立奔至，曰：“妹妹将以何赠我？”余曰：“汝耶！汝既不喜读书，则纸笔无所用，吾无以赠汝矣。”宝玉笑曰：“然则汝乃薄我而厚诸姐妹。”余笑曰：“汝试检之，如有合用者，任汝需取。”宝玉乃于妆奁内得香囊一，曰：“以此遗我足矣。”余曰：“此乃余制以自佩者，不能与汝。”宝玉携之去，转以蘦苓香串赠余，曰：“将以此报汝，何如？”余曰：“此自何来？”宝玉曰：“前北静王所赐也。”余立掷之案头，曰：“既经臭男子手，吾不要。”宝玉怅然携之返。
　　贾府近日忙碌殊甚，缘今上体贴万人之心，谓世间至大，莫如孝字，父母儿女之情，人人皆有。宫内嫔妃才人等，皆入宫多年，抛弃父母，离别家乡，于孝道殊有亏损。因启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省视。然又恐此有关国体仪制，母女尚未能惬怀，竟降不世之隆恩，凡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准其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以尽骨肉之私情，以享天伦之乐事。此旨一下，舅舅等遂忙碌盖造别院，以迎元春。绘图量地，鸠工庀材，至日无暇晷。（元妃归省来由。）其地原拟另采，继以另采不便，遂就东府花园起至西北，共三里有余。此三里中，乃须一一配以亭台楼阁，工程不为不大。（盖造大观园。）并命人往姑苏，购买女子，教以戏剧。此外，并招有小尼、道姑等，教以念经诵咒。各种布置，富丽堂皇。实则贾妃省亲，仅一日事耳，何须如此张皇，于此益知贾府之奢侈矣。
　　白驹易逝，岁月如流，瞬息间，一年将尽矣。而此一年中，药炉茶铛，刺绣吟诗，杂事繁人，雅无可记。（盖造大观乃头年残冬之事，至此，已一年。此一年中，贾府诸人多半碌碌于归省事，故略而未记。）近闻省亲别院工程已竣，早间宝玉同二舅往游，并拟题联额甚多。余正同外祖母闲谈，忽见宝玉如太原公子裼裘而来，腰间所佩什物，一件不存。问之，则已赏人。余疑其将日前所作荷包，亦同分给，不免令人失意。遂无语回房，见所结香袋，因念荷包既可给人，香袋独不可另赏？且渠之为人，喜新厌故，毫无定情，在余前则似不足于宝钗，焉知见宝钗不又以余为可弃耶！因叹曰：“古人云，痴心女子……”语至此，回首瞻顾，适宝玉至，手香袋顾余曰：“精工至此哉！”余闻语忿甚，急取剪之，宝玉来夺，而袋已破矣。宝玉诧曰：“此何为哉？”余曰：“不剪，亦徒作人赏赐之品，果何用哉！”宝玉悟，乃从衣内解一物与余，曰：“心情所钟，岂同凡物。几曾见吾以妹所手置者转给于人乎？”余深悔莽撞，又不便转环，只两颊红晕，低头无语而已。讵宝玉不余谅，将荷包掷余曰：“既不愿给，谨以奉还。”余此时愧悔交集，如万镝丛身，一缕幽愤无从发泄，计惟向小奚囊以自抒嗔怒耳。宝玉见余持剪，急捉余手，笑曰：“妹勿生气，如肯见给，还得佩上。”余曰：“始舍之而终取之，高洁者固如是乎？”宝玉一笑而去。既而回首曰：“妹妹如不我弃，乞另惠香袋一袭如何？”余虽未诺，而心已许之。（娇嗔活现纸上。）
　　日来天气甚晴，寒风亦渐柔软。外祖母以二舅之请，同余及诸姐妹往别院游览。院界两府中，可三四里。迎门一带翠帷挡住，遥见白石。崚，或卧或立，或如跌坐之僧，或如蹲伏之兽，纵横拱立，骤见之骇人心目。（工程筑竣，欲将其亭榭之幽胜，花木之葱茏，一一铺之纸上，极不易为事也。而此段，偏能娓娓叙出，毫无遗漏，神工鬼斧，佳妙无伦。）中间羊肠小径甚幽曲，循径入石洞，老树参天，败叶当路。一道清泉，纡回萦复，泻于石罅之内。过数武，折而北，平坦宽豁，两旁飞楼插空，其半没于山坳树杪间。俯视清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栏杆，环抱沼沚。其间石梁跨港者为沁芳桥。桥有亭，为沁芳亭。桥之西南曰议事厅再西为梨香院。出沁芳亭，过池，则精舍数楹，有千百竿修竹掩映其中，一山一石一花一木，无不著意点缀。后院有败蕉颓卧，干犹著惨白色。墙下开沟尺许，引泉一脉，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为“有凤来仪”。余至此，觉水清如镜，鉴人毛发。微风动竹，声琅琅然如午夜箫声。私念若能长住此间，对月鼓琴，焚香读书，真神仙不啻也。然当残月晓风时，听虫声唧唧，不免增人惆怅耳。由“有凤来仪”前行，青山斜阻，转过山隈，隐见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稻茎掩护，杏花百株，插入天表，霜后病叶，望风先落。里面茅屋数椽，外植桑、柘、槿、榆之属，短篱及肩，野畦畔置桔槔、辘轳数事，有石题曰“杏帘在望”。稍进，则竹竿挑一酒幌于树梢，鸡鸣狗吠，煞是田家风味，是为稻香村，取“柴门临水稻花香”之意。出村，过山坡，穿栏度榭，至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到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隙。有枯萝倒垂，沿石罅如补缀状。下则落叶断萍，浮荡其中，曰“蓼汀花溆”。至此，分水陆二路。余欲乘舟，而船工未成，乃从山迂道，攀藤抚树，见水波荡漾，曲折萦回，两岸衰柳栖鸦，荻花欲语。稍西一朱栏板桥，逾桥而南，有一所清凉瓦舍。门内突出插天玲珑山石，四面旋绕，房屋悉皆隐蔽，异草牵引穿石脚，惜皆枯死，如值春夏，其色香当异。房之旁皆游廊，绿窗油壁，清雅更自不同，题曰“蘅芷清芬”，联为“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云。余至此，觉四肢娇软无力，亟欲少息片时，忽外祖母顾余而言曰：“黛玉得毋劳乎？”余曰：“诺。”乃进院休息，浣盥更衣，劳稍减。出院数武，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耸，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规模宏丽，气象庄严，是为正殿。假外玉石牌坊，龙蟠螭护。后面有楼，耸立云际。绕楼而西，为大主山，山脊为凸碧山庄，下为凹晶馆，阴阳相背，山水遥遥相对。过此至一桥，水如晶帘，奔入沁芳闸。逾桥行，长廊曲洞，方厦圆亭甚多。遥望红梅大放，如天半朱霞，映入脸际生晕，虽夭桃红杏，无此妖艳。俄见前面院落一所，小径引入，夹道山花迎人。穿竹篱，至月洞门，见粉墙环护，老树遮堂，院中点衬山石花木，颇具风致，题曰“红香绿玉”。其中雕镂精工，设色华藻。棠花满座，直同缀彩之株；镜影迷离，似入水晶之室。花团锦簇，剔透玲珑，真乃人间天上也。出后院门，见清溪前阻，水从闹起，流至洞口，从东北山坳引至村庄，由村庄分导于西南，自墙下出。溪旁大山横断，沿山脚转出，则平坦大路现于前，即园尽处也。此中位置点缀，闻系某清客手笔，想其胸次包罗不少丘壑，真乃造化在手者。
　　庭燎绕空，羽觞醉月，士女倾城，金吾不禁。时已至上元之夜，元妃早谕今夕归省，贾府忙碌布置省亲诸仪节，致嘈杂异常。既而人声渐静，遥见龙旌凤翣，绣羽鸾舆，隐隐鼓乐之声，数十人抬金色绣舆，缓缓而来，则元妃至矣。妃既至，舅辈恭迎入省亲别院，曲曲折折，弯舆不便于行，乃登舟眺览。是夜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映于水内，化为千百万盏，上下争辉，惊心眩目。俄而舟入石港，见题为“蓼汀花溆”，元妃即谕去“蓼汀”二字。舟临内岸，至石坊，换题“省亲别墅”。入行宫，至正殿，升座受礼，茶三献。止乐更衣，备省亲车驾，至外祖母正室，欲行家礼，外祖母跪止之。元妃悲从中来，手挽外祖母及二妗叙别况，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只有低头无语，呜咽对泣而已。（于此极热闹中，黛玉乃有此遐想，作者真善于揣摩。）余见此，因念生离死别，一例难堪。顾元妃虽宫门万里，而今上有此旷典，既可归省，又能入觐，而余怙恃早失，永无见期，如断梗随风飘集，其伤心又当何如耶！思至此，涕泪交垂，至不可抑。转念余之才色，自谓无两，倘得偶宝……思时面乃一赪。然果能如是，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即姐妹辈亦可常相往来，骨肉团聚，乐何如之。较元妃格于严禁，无一毫骨肉之亲者，似稍有间。然而天下事不如意常八九，余又能必其事之成耶！是时两念交战，既悲且愧，一缕晕红，直缘粉颊而上，乃力镇其心勿思。又闻元妃含泪曰：“今虽富贵，骨肉分离，反不如田舍之家，齑盐布帛，承菽水之欢，遂天伦之乐。既然如此，徒哭无益，矧觌面良难，今日不笑乐，反作楚囚对泣耶！”既而筵宴齐备，请元妃游幸。遂同步至园，登楼步阁，涉水跋山，徘徊眺览，极加赞赏，锡名曰“大观园”，又改数处颜额。于是先题一诗，次三春、宝姐与余，各一额一咏。惟宝玉赋五律四章，题为潇湘馆、蘅芜、怡红、浣葛山庄也。浣葛山庄即杏帘在望所改，余即为有风来仪、蘅芷清芬、怡红快绿之旧。余因宝玉构思太苦，遂代吟最后一律，比晋呈，又为元妃所赏。诗既毕，演戏。戏阕，即颁赐物：外祖母，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杖一，伽楠念珠一；大、二妗以下，其赏赉有差；即奶娘、丫鬟、优伶、厨役，亦得沾恩泽。时漏尽天欲曙，太监启请回銮。元妃欲止不能，欲行不忍，双泪盈盈，哽咽不能成语，只得勉强登舆去。斯诚“昭阳凤藻承恩宠，不及芦家有莫愁”矣。
　　春日微寒，闷人欲损，饭后益惫，乃就枕小睡。（此段，乃宝黛调情斗趣之始。）忽宝玉来推余，曰：“饭后即睡，最易致疾。盍步园以排遣乎？”余且眠且应曰：“昨厮混一夜，浑身酥软，俟小憇一刻。汝可至诸姐妹处略坐。”宝玉曰：“除妹妹处，吾觉别人都无可亲者。吾两人共憇一枕可乎？”（活画一对痴儿女。）余不忍过拂其意，遂将余枕给之，而己另取一枕。方睡，适见宝玉腮际有指爪痕，问之，则胭脂膏所溅也。余为之取巾代抹，宝玉手余衣，笑曰：“袖中何物？嗅之如逢……令人魂酥骨醉。”余曰：“余雅不喜薰香佩屑，既无罗汉真人送给，又无兄弟哥哥代制，岂别有奇香乎？”宝玉知余言实含讽意，便呵其两手触余痒，余笑谢之，且曰：“余有奇香。汝有暖香否？”宝玉不得解，余叹曰：“蠢才，汝有宝玉，渠即有金锁相配；讵渠有冷香，汝独无暖香堪匹耶？”（何等娇痴，何等缠绵，余读至此，余骨亦醉。）
　　宝玉顾余而笑曰：“方才求饶，过后即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