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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1章

官居一品-第6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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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盐商,平日里修桥铺路、捐资助学。几十年来,受其资助的学子,考取举人者达数百余,中进士的也有六七十。这笔投资不仅为其带来了受用无穷的官场助力,更是给他积攒了崇高的声誉,也是扬州商人里说一不二的大家了。
  王瑶的边上,坐着个稍显富态、须发皆白的老者,乃是徽州商业协会的会长阮弼,这些年徽商垄断造纸、印染等行业,并大举进军建筑业,都离不开这老先生的高瞻远瞩。他在徽州商人中,可谓一言九鼎,德高望重。现在年事渐高,近年来很少露面了。
  这席上其余几位也毫不逊色,有龙游的祁元华、宁波的沈明义、洞庭的薛志经等七八位,皆是当地商帮的领袖人物……而这些地区因为商业气氛浓厚,子弟皆以次为业,无以为耻,是以其商帮领袖,大都由当地最有名望者担任。而东南的商业竞争日趋激烈,商帮的作用巨大,说他们在当地一言九鼎绝不夸张。
  但比起中间一桌来,却又小巫见大巫了。围着圆桌就坐的数人,不必一一介绍,单点其姓氏即可,依次是‘吴、严、王、郑,陆、周、谢、冯、赵’,正是东南九大家的人,这九家世宦百年,宰相尚书层出不穷,其门生故吏满天下,论政治力量的雄厚深湛,是如日中天的晋商也比不了的。
  其经济实力同样强悍,大明朝最挣钱的三样生意,丝绸、茶叶和瓷器,他们都控制了一半以上的份额,无论是上游材料供应商,还是下游的购买者,都需要仰其鼻息。
  故而这九大家给人的印象,向来是高高在上,即使多重大的场合,也顶多有一两家的头面人物出席,像这样九家家主齐聚,恐怕连皇帝南巡的面子,也邀请不动吧。
  右边一桌上的客人比较低调,因为他们是来自福建和广东的,家乡距离南京太远,家主们无法及时赶到,只能让在南京城斡旋的晚辈参加……规格上差了一级,自然要十分低调了。
  但谁也不敢小看他们,随着大明解除海禁,闽广海商迅速崛起,不到十年功夫,便成为海上贸易的主力军。而且他们的冶铁业、造船业,也在全国首屈一指……在东南商人眼里,早就形成共识——谁能称霸海上商路,谁就是下一个最强的商帮。显然闽广海商就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
  区区一艘画舫之内,聚齐了大明东南的新旧势力。能把这些人凑在一起,本身就是个奇迹,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作为客人的他们,都已经到了半个时辰,那个请客的家伙竟还未出现。这些大人物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满,甚至连急躁都没有,只是一边轻言细语的交谈着,一边留了三分注意在船外,唯恐怠慢了那慢吞吞的家伙似得。
  第八零三章 皿字号(下)
  他们要等待的大人物,正是沈默。这些平素里眼高于顶的家伙,最在意自己的地位和体面,哪怕是当年皇帝南巡,他们也保持着矜持,没几个前去捧嘉靖的臭脚。然而沈默一声号令,便从东南各地星夜赶到,似乎在他们眼里,沈默比皇帝还要重要。
  这当然不只因为他阁老的身份,别说沈默现在只是内阁排名第三的大学士,就算他是内阁首辅又如何?在这个庞大的人治帝国,国家机器的力量,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更何况他们本身,就与这具机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不怕被其伤害,还能用其反噬……张经、朱纨、胡宗宪等人的下场就是例证。
  但沈默与任何一个官僚不同,虽然他看起来十分官僚,但作为真正了解他的一群人,这些大家主们都十分清楚,那只是他的重要身份之一,他还有多张面孔隐在幕后,不为世人所知……
  沈默最让他们忌惮,或者必须要讨好的,是另外三重身份。一是汇联号和苏州证交所的幕后控制人,这家始创于苏州的超级钱庄,已经趁着日昇隆陷入信用危机的大好时机,发展成为大明最强大的金融集团,掌握着数以亿计的白银,控制或者间接控制着,价值数十亿两白银的资产。并通过放款、入股、收购等手段,对东南经济的各个领域,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
  其实原先也不是没有钱庄票号,但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影响力,因为当时大明的工商业,还处在低级阶段,各家都是靠自行积累,然后扩大生产,并没融资的概念。但沈默将金融理念引入了苏州,设立了苏州证交所,并主持各家签订了‘苏州金融协约’,对股票的发行、交易和退市等等,做出了十分完善的规定。
  虽然证交所设立的初衷,是解决当时苏州的债务危机,然而当其顺利的完成使命后,沈默并未将其关闭,而是授意证交所,接受一些前景良好、但受制于资金,不能正常发展的丝绸工场的上市请求。
  结果第一批吃螃蟹的八家工场,借着强大的资金支持,快速完成了扩大生产,在随后到来的贸易大潮中站住了先机,一跃成为排名前列的大工厂。在其示范作用下,非但苏州本地,甚至上海、芜湖的商家,也想方设法欲在苏州证交所进行融资。
  无奈苏州证交所要求,他们必须取得汇联号的担保,才能允许上市。而汇联号对提供担保的审查十分严格,不仅对其所处行业、商号本身要进行严格审查,还需要提供全额抵押,才会为其进行有限担保,以控制其融资规模,减小金融风险。如果商号想要扩大融资规模,就必须提供价值更高的抵押,或者向汇联号提交破格申请……当然,除非前景极好、财务极健康,否则是无法得到这种优待的。
  哪怕有重重限制,但海外贸易以及东南本身,这海内外两大市场,前景实在是太广阔了。稍有胆魄的商人,也不能满足于艰难的挪步,他们迫切需要有大量的资金注入,来给自己的生意插上翱翔的翅膀,所以商人们仍然对此趋之若鹜。
  如今,苏州证券交易所,已经有一百三十家上市商号,几乎囊括了东南数省的各大支柱行当。而融资发展的理念,也早已深入人心,几乎所有的大商号,都以发行股票、向票号借贷等方式来做大做强。而作为他们的金主、担保人和融资代理人的沈默,仅此一重身份,就足以被他们奉为上宾,小心伺候。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敬畏,他们更加忌惮的是,沈默的第二重身份——大明三条黄金航线,一条东线通往日本、朝鲜,控制在王直手中;一条西线,通往马六甲,控制在徐海手中;一条南线,经吕宋通往墨西哥,控制在新兴的南洋公司手中。这三家如今的实力加起来,要比当初的倭寇强大数倍,却都听沈默的号令……虽然东南城市繁荣,消费能力惊人,但工商业真正兴盛起来,还是靠了海外贸易的东风。所以航线控制权的重要性,怎么拔高都不过分。
  晋商们曾想通过夺去东南水师,来争取海上的话语权……他们在排挤了那些前海盗后,本想继续清洗原先的军官。无奈沈默很快控制了兵部,使他们不得不放弃妄想。而且东南商人也很满意目前海上运输的通畅和安全,并不愿意让晋商再插一脚。
  沈默让他们敬畏的第三重身份,是各家矛盾的仲裁者和调解人。彻底退出传统工商业领域后,他与在场众人都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这让他具有了超然的身份。在金融和军事上的实力,又是他权威的保证,但这并不能保证,他说出的话来,人人都会听……因为如果他不能秉公持正、让大多数人都满意,那这些人也不会继续服从他。以他们的实力,若是联合起来另起炉灶,也完全能够做到,只是必然会大伤元气,不到那一步,没人会考虑罢了。
  然而沈默能通过不懈的沟通,公正的裁决,以及对破坏规矩者的无情打击,对一时弱势者的有效保护,始终维系东南的经济秩序,甚至能做到人人都比较满意……这在许多人看来,简直是个奇迹。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是事实。
  其实,沈默的奥秘在三条:一是,历史上各利益方总是无法调和,这是因为经济总量有限,你想多占,就得抢别人的。而人家肯定不会答应,于是矛盾由此诞生,谁也调和不了。然而沈默有上辈子的经验,知道伟大祖国之所以拼命保八,是因为经济总量年增加百分之八,失业率和社会矛盾才会处于可控的阶段。所以他知道做大蛋糕,是和平解决矛盾的良药,所幸处在这个大航海时代,使他可以提供足够的蛋糕,让各方各面都有的吃,自然就没有要命的矛盾。
  二是,他从来拎得清自己的立场——新兴工商业的支持者,和世家大族的同盟军,这就让他总是把最大的蛋糕留给世家大族,支持他们在工商业上做大做强,绝不会同情心泛滥,想要让工人、农民也满意。举两个例子便可说明这点,一是三年前,苏州曾经爆发过织工罢工,抗议劳动时间过长,以至于不断有织工猝死。时任东南经略的沈默,第一时间进行了严厉的镇压,抓捕了十几名带头闹事之人。只是在骚乱平息后,他才与各大家进行了沟通,最后定下每月三天的休息日,以安抚众怒。
  另一件是他对各行业雇佣外省工人的庇护。按照大明律,老百姓是不能离开户籍地的,但工商业的蓬勃发展,又需要大量的雇工,便有牙行专门从北方遭灾地区,大量的运来廉价劳动力……比起城市的工人,这些外地的雇工吃苦耐劳听话,且要求的报酬很低,自然大受工厂主们的欢迎。
  对此有不少官员持反对态度,意图阻止这些外地劳工入境,结果引起了大户们的反弹,希望沈默能将这些官员调离东南。沈默虽然没有同意,但在不久之后的吏部大考中,那些官员都得到了称职的评价,然后高升江北为官。待他们去后,自然再无人阻拦,廉价劳动力的大量涌入……
  沈默如此坚定的寡头信念和立场,自然大受世家们的欢迎,坚定的拥护他的领导,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三,也是最为让这些大家主心折的是,沈默掌握如此权柄,却从不滥用权力,更不会以权谋私,即使是汇联号或者南洋商行犯了错误,他也一样会严厉惩罚,并从不给予优待。所以才能始终让世家大族心悦诚服,言听计从……虽然他人在千里之外,却年复一年、权威日重。
  当沈默在几位耋老的陪伴下,出现在画舫之上时,厅里的人一下都站起来,见沈默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众人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让诸位久等了。”沈默一脸歉意的拱手道:“在下公务缠身,来得迟了。”
  “哪里、哪里……”众人知道,这其实是沈默对他们未经请示,就擅自行动的一点小小惩罚,都无丝毫不悦道:“大人为国操劳,还能拨冗来见,我等实在荣幸之至。”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看到你们能来,本人十分高兴啊。”沈默笑吟吟道:“开船吧,咱们来个夜游秦淮。”
  于是画舫缓缓驶离了码头,沈默与几位耋老在主桌上就坐,先是一阵亲切的嘘寒问暖后,他终于主动打开话头道:“这次请诸位来金陵,一是十分想念,咱们叙叙旧;二呢,有几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一下。”如今旧也叙完了,自然要转入正题了。
  “大人拿主意就好了,”坐在他边上的吴家家主吴逢源,是沈默的绍兴同乡,自然要大捧臭脚了:“我们都信得过您。”众人也跟着纷纷点头。
  “我岂敢自专?”沈默摇摇头,笑道:“本人这次南下的差事,诸位应该知晓吧?”
  “知道,知道。”众人点头道:“您是为了南京科场案来的。”
  “是啊。”沈默颔首道:“不瞒大家说,在下之所以来迟,是因为接到应天府尹报,说南京刑部要强提一部分人犯过堂,所以过去处理了一下。”他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众人还是听得心惊肉跳……不是沈默早有防范,就是孙丕扬不通情面,反正结果都是一样,沈默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他的目光透着些寒意道:“南京刑部竟敢绕开我这个钦差大学士,擅自处置人犯,这真是咄咄怪事。”
  “误会,可能是误会吧……”众人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心说这下可坐了蜡。
  “说的不错。”沈默笑起来道:“确实是场误会……”他目光闪闪的扫过众人道:“其实南京刑部也是好心,只是想尽快给本官一个交代……”
  “那后来呢?”吴逢源着紧问道,那些被捕的人里面,就有他的孙子。
  “老哥想要个什么结果?”沈默看看他道。
  “呵呵,”吴逢源笑起来道:“当然是皆大欢喜了。”
  “说得好,”沈默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顿一顿道:“不妨告诉诸位,你们想要的人,我已经让南京刑部提走了,想怎么处置我也不会过问。我想,本人还算够意思吧?”
  “够意思,够意思!”见沈默明明抓住痛脚,还放了他们一马,众人不禁心情一松,连声赞道:“大人让我们无地自容啊。”说着便有九大家的人起身请罪道:“但咱们的初衷,也是不想让大人难做,好悄悄将那些个不肖子孙弄出来。”
  “呵呵……”沈默笑吟吟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网开一面。”对方讨好的表情还未浮现完全,就听他冷冷道:“仅此一次!”
  “下不为例……”那人条件反射的赶紧接一句道。
  “好!”沈默点头道:“我信了!”
  众人心情一松,但仍然正襟危坐,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果然,便听沈默话锋一转道:“剩下的那些监生,你们怎么办?”
  “任凭大人处置,”众人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哪还敢多管闲事……何况他们还存了份儿心,希望那些人能难为难为沈默。毕竟一码归一码,他们实在舍不得取消皿字号。
  “我已经把他们放了。”沈默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仿佛说一件很随意的事情道:“一个案底也没留。”
  “……”众人登时无语。他们这才明白,沈默今晚都干了什么……
  其实,接报信后,沈默去到应天府,任由南京刑部的人,将他们的子弟带走。然后一转头,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其他监生,监生们本来就饿得快要崩溃了,只需要一个理由,便可以瓦解他们的意志。
  最后,沈默让人打开所有牢门,把还能走动的监生们集中在院子里,不能走动的也抬到门口,以便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科举是国家之抡才大典,维护它的庄严神圣,是每个读书人应尽的义务。”顿一顿道:“在没有科举的年代,采用的是九品中正制,那时候,你有什么前途,要看你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若不幸生为庶族,纵使天资聪颖,博学多闻,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因为那时候,上品是属于士族的,寒士永远只能是下品!”说着有些动感情道:“是隋唐以来的科举,改变了这一切。如今天下再无士族,哪怕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得拼命读书,和大家一起挤独木桥。否则他也没有机会做官……这种公平,是以前的人,想也不敢想的,现在只要你肯勤学、够聪明,就能中进士,做大官,甚至登阁拜相,列土封疆!”
  “你们闭上眼想象一下,如果没有科举,自己的梦想还会不会存在。”沈默缓缓道:“你们能接受没有科举的日子吗?”
  众监生都闭上眼……顿时感到无边的恐惧和黑暗,许多人满头虚汗,甚至有人摇摇欲坠,软倒在地。要说沈默真够坏的,他们本来就饿得两眼发黑,现在又让他们闭上眼,不出虚汗、眩晕、站立不稳才怪呢。
  “能接受吗?”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监生摇头。
  “但如果你们再闹下去,这辈子就都没有资格再进考场了。”沈默一副痛心的样子道:“你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闹事……”
  听了他的话,那些监生都默然无言,良久才有人反应过来,面带希夷的问道:“难道我们还有资格再进考场?”
  “当然。”沈默笑骂一声道:“否则我跟你废话……”
  众人惊愕了。他们觉着,绑架了考官,占领了文庙,肯定要被永久除去学籍了,甚至可能会被充军流放。所以才会破罐子破摔,听了那些人的话,希望以绝食来换取一些宽大。
  然而他们从未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再进考场。
  “我待会儿还有事,给你们一刻的时间。”沈默淡淡道:“现在想出去,没人拦着你们,待会儿我走了,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顿了好一会儿,监生们才反应过来,沈阁老是真要网开一面啊!因为拖了那些世家子弟的福,他们在官府也没有留下案底,如今只要一走了之,则所有的事情一笔勾销,他们还是清白之身!
  监生们向沈默深深作揖,然后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应天府的大牢……
  第八零四章 束氏狸狌(上)
  如何处置那些闹事的监生,是个棘手的大问题,依法办事当然最简单,但那是对府尹、通判们的要求。若朝廷的要求仅止于此,就不需要沈默来东南了。
  内阁对此事的要求只有一个,便是将不良影响控制到最低。这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要将民间的负面舆论控制在最小;二是要将对科举威严的影响控制在最小;三是要将世家大族的反弹控制在最小。
  前两条兴许派个干员过来就能解决,但第三条,徐阶知道,只有以沈默在东南的影响力,才有可能做到。
  既然奉命前来,就得把差事办好,沈默仔细分析了处境,发现如果一切按照规矩来,是不可能同时达成这三条的。必须行一些非常之事,承担必要的风险,才能做到皆大欢喜。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决定先把监生的问题解决掉,因为这是当前最表面化、关注度最高、也是最容易引起事态恶化的一点……不管对错,监生们都是读书人,而这个社会的舆论,完全在士林的控制之下,是否对读书人关怀体恤,是士林褒贬是非的重大评判。万一拖得久了,真饿死几个监生,就算把别得方面做得再漂亮,也不会取得士林的谅解……至少冷血、酷吏这种大伤人气的称号,扣在他头上在所难免。
  关口是让监生们活着走出南大牢,且回去后不再闹事。所以明知道南京刑部要玩暗度陈仓,他非但不阻止,还将计就计,大胆的来了一出‘沈阁老义释犯监生’,索性把监生们一股脑都放了,且没有进行任何的备案登记,让他们依然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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