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6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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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八章 隆庆新政(中)
作为内阁首辅,高拱负责的是吏治改革方面。吏治是国家政治制度的基本制度,吏治败坏是政治败坏的产物,而它的败坏,又反过来催化了政治的败坏。不仅会招致吏治腐败、官场黑暗,而且使大明朝陷入了边事废弛,财政困难,民众困穷,社会动乱的窘境。
对于大明吏治的根本问题,高拱在《除八弊疏》中,已经有了深刻的阐述,然而要进行改革,还必须将其具体化,然后对症下药,高拱在一系列奏疏中,便一一列出:
其弊一,选官不问其才,升官只论资格。这是用人制度上最大的弊端。原先太祖时期,选官唯用其贤,毋问其资格。然而宣德后,渐渐以资格为论。高拱的《议处科目人才以兴治道疏》中,说州县正官以上的官员,进士具其七,‘其系进士出身者,则众尚之,甚至以罪为功。其系举人者,则众薄之,甚至以功为罪。’事实上,科甲官普遍存在着眼高手低,不通政事的毛病,只会虚文应上,急政沽名而已,而真正能行实政、及于民者,却寥寥无几。反而那些举人出身的科贡官,因为长期从事事务性工作,对民生政务要更加熟悉,也更适合担负牧民之责。
然而,本朝对于进士官和科贡官,存在着严重的区别对待。举荐、升迁这些优待,全都是进士官的专利;而吃苦受累背黑锅,则是科贡官的待遇,且毫无前途可言。这样非但压抑了大量人才,不利于激励各级官吏勤于政事,为国效力,也助长了科甲出身的官吏的胡作非为。
其弊二,考核失实,赏罚混乱。本朝原有十分完善严格的考核、赏罚制度。然而自成化以来,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一是把这考核纠劾作为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的工具。二是毁誉失实,赏罚无章。高拱不仅在奏疏中,揭露了各省抚按官有法不依,任意轻重的状况,还指出官官相护,‘对大奸大恶者不敢问而佯作不知,甚至称其高品,纵豺狼以当道,觅狐鼠以塞责。’三是惩汰官吏不从实际出发,循以定额,‘数十年来,考察惩汰之数竟有定额,以是袭为故常。其数既足,虽有不肖,姑置不论;其数不足,虽无其人,强索以充。’
其弊三,鄙薄边官及盐、马之官。高拱指出,派往蓟、辽、山、陕等边方的官员,‘非杂流则迁谪,非迁谪则才力不堪之人,盖以劣处之也。’对盐马官基本情况,他也作了分析,说‘近年以来,实之甚轻,就算是卿使正官,也皆以考不称职,有物议者充之。’
其弊四,以权谋私,不择手段。高拱在奏疏中,述及现今的官场状况说:‘今人做官,只于猎取高官肥缺,一片软然成风,低头闭目,奔趋巧媚,以为善官。’为了以权谋私,相互倾轧,至于官吏贪污,更是比比皆是,习以成风。
其弊五,玩忽职守,有令不行。由于吏治腐败,用人无道,赏罚无章,居官者多不专心职守,致仕法度废弛,政令不行。朝廷诏旨,抄到各部,视为故纸,禁之不止,令之不从。各部间文移往来,历时数月着屡见不鲜。
凡此等等,可见嘉隆年间吏治腐败之梗概。
对于此,高拱制定了一整套的改革措施。
针对其弊一‘选官不问其才,升官只论资格’,对策是‘选贤用能,不论出身’。他责成吏部,对于进士官、举人官、和监生官要三途并举,只在授官时论其出身资格,步入仕途后,则一切凭政绩说话,不问其出身。并请皇帝下旨都察院并各抚按官,务必摒弃旧有思想,但系贤能、一体保荐,亦不得复有低昂。他声称,如果按此执行,则进士不得独骄,举人皆以自效,而善政必多。就算不能人人皆然,而十乡之中,少可亦有六七,则亦过半矣。善政多则民安,民安则国克富。
然后,在‘不论出身’的原则基础上广求贤能。他在署吏部事后,便责令所属司官廉访贤才,并将孰贤孰能登记造册以备用;又授策天下有司曰,还要求地方各州府大力发现人才,但系贤才,则出身皆不必论,必与推荐,不得故意遗漏。
接着,对初选出来的人才加以培养。高拱说:‘朝廷用人,必先养人,若无养之于先,则用之亦充数而已。仆诚欲养于未用之先,以辨其才;乃用于既养之后,以充其任。’他的主张是,将前一步初选出来的人才,先放到各衙门或地方任属官,使其积累经验,朝廷也好辨其贤否,根据特点,委以重任。
还要对培养好的人才,因人授职、人尽其用。高拱说,不同的人才品德、能力各不相同。就像人的五指,大小长短截然不同,却都有用处,关键是将这些人,安排到合适的职位上去……他把人才分为三档,德才兼备者为上,有德微才着为中,有才微德者为下,但都可称为人才,具有所用。他认为各部门在使用人才时,关键是要‘量才使用,扬长避短,用其长则可尽其才,而事可成。若违其长而用其短,则鲜有不败者’。他还提出,以才气胜者,用以处理繁杂的事务,以道德胜者,用以担任科道风宪;而正印宰治之人,则非德才兼备者莫属。
而且,在对官员的处罚上,要区别大节与细微,不因有细微之过,一时一事之时失弃之不用。这也是高拱反复强调的用人政策。在他看来,人皆有过,无过之人是不存在的。那些所谓无过之人,不过是没有具体做事罢了。一旦具体做事,其过必出。
所以高拱要求对‘细微之过’持宽容态度,要看其大节,对其过失做具体分析,要求“纠劾官员,务要详审较量,除官守大坏者照例纠处外。对于才能胜任但举措失当者,当略其微;对于德行稍瑕,但已经改正者,不问其旧过,俱要曲加保全,以图共济。至于昏庸靡弱无一可表见者,虽然操行履历没有过错,也要核实照‘罢软’事例议黜,以免妨碍贤者上升之路。”
并且指出,因为德才兼备者毕竟是少数。如果一味的求全责备、既往必咎,使幡然悔改者无路可投,只能徒让庸儒自保者充任,朝廷又靠什么人去建立事功呢?
同时,着重选配好要害部门的正官,以及地方守令。所谓要害部门的正官,包括首相,吏部尚书,左都御史。高拱说,‘要得治天下,只在用人。用人只在三个人,一个首相,一个冢宰,一个台长。首相得人,则能平章天下事务,件件停当。冢宰得人,则能进贤退不肖,百官莫不称职。台长得人,则能振扬风纪,有不法者,率众台纠治之,而政体自清……然这三个人中,尤以首相为要。’又说‘守令之贤否,关系到生民休戚。使天下守令得人,天下太平矣。’
他还对上述官员所必须具备的条件作了论述。如宰相,其人‘必得心术正、德行纯、见识高、力量大、学问充、经练熟者,方可为之。若不试以事,徒取文艺,不拣其才,徒俟资历,则岂能遂为百官之师,平章军国重事而无舛乎?’又如州县的长官,他要求不但要有较高的文化水平,从进士、举人中挑选,还要有年龄限制,‘须有精力者乃可为之,五十以上,不得为州县之长’。还要求具有一定的治理社会的实际经验,他说‘州县正官若以初任者为之,彼其民事既非素谙,而守身之节、爱民之仁、处事之略,漫无考证。乃即授以民社,待其败事,然后去之,而民亦受其毒矣。’要求不对初次任官者,授以州县正官之职,以免其误民贻害。
以及,要储备人才,建立主要官员的梯队。他在奏疏里述其事说:‘盖用人不在用之日,必须预为之计。官之职事不同,人之才器不一。今于紧要之官,各预择其才之宜于此者每二三人,置相近之地,待次为备。一旦有缺,即有其人,庶乎不乏。不然,则天下虽有其人而资不相及、远不可考,安得辏用乎!’其所谓的‘预为之计’,只是对紧要之官而言的。
最后,调整‘不得官于本省’的用人政策。‘自学宫外,不得官于本省’,是本朝国初以来的任官规定。高拱一面肯定这项政策的必要性,他说‘国家用人不得关于本省。是因为族闾所在,难于行法,身家相关,易于为奸,故必隔省而用焉,’一面又指出,这一政策只适用于省级政权,及其所辖的府、州、县机构的正官,不应包括本省各级官府中的属官在内。他说‘若夫学仓、驿递、闸坝等官,其所司者,不过训诲、出纳之常,供应启闭之役,非有民社之寄者也。而又其官俱卑,其家甚贫,一授远地,或弃官不能赴,或去任尔不能归,零丁万状,其情可矜。可酌量隔府近地铨补。’
针对其弊二,考核失实,赏罚混乱。高拱的对策是,严格考核,务核名实。具体的主张和措施是:
第一,统一考核标准。高拱要求,在考核官吏时,不应看其出身资格如何,而是惟考其政绩,依其优劣程度作出结论。他还依据这一思想,拟定了对不同部门、不同职务的官吏的考核内容。比如对边官考核为例。他提出:‘要见钱粮比上年积下若干,险隘比上年增修若干,兵马比上年增添若干,器械比上年备造若干,屯田、盐法及诸事比上年拓广若干……’可见,高拱关于考核的基本要求是着眼于实际政绩。
第二,重申考核条规,务核名实。高拱在《明事例以定考核疏》里,重申了关于考察劾事例,责成吏部、都察院及各抚、按衙门,务必遵行之。他还反复强调考察考语,必须符合实际,在《再论考察》里说:‘今诚宜于考察时,令部、院务核名实,某也贪,必列其贪之事。某也酷,必列其酷之事。某也不谨,必列其不谨之事。余皆然。’即是说,考察考语必须以被考察者本人的事实为依据。并且指出这样做的好处,一是可以教育本人及他人,二是有利于克服私意中伤之不正风气。
第三,允许被劾者本人及他人申辩,冤枉者要昭雪,诬陷者要治罪。高拱不仅强调各级监察官员在考核官吏时,要秉公处事,务核名实,戒其失实。又提出允许被劾者本人及他人申辨。他说:‘其被劾冤枉者,许人指言,研审得情,仍为昭雪。使小人不得施其谗,奸人不得终其毒,此大公之道!’
第四,加强对监察官员的控制与考核。高拱要求各抚按衙官员,做到‘毋藏循吏,毋容奸匿,毋埃差完,据实纠劫。’又提出:‘如有任意轻重,议拟背驰者,听本部参奏究治。’‘如举劾泛滥,贤否颠倒者,定行参奏,罪坐所由。’凡纠劾不实及有遗者,吏部从公查访,指实参奏。
对于其弊三,鄙薄边官及盐、马之官。高拱的对策是‘加强对边官及盐、马官的选配。’关于边方地方政府的长官,他提出:‘今后必须进士举人相兼选除,杂流迁谪,姑不必用。果有治绩,抚按从实奏荐,行取推升。’关于盐马官。他在奏疏中说:“今行太仆苑马寺专理马政,戎伍所资。盐运司专理盐政,国用所赖。皆系紧关要职,非闲局也……今后应打破常规,凡‘卿’、‘使’员缺,必以廉洁有才望者推补。而又定其阶格,‘卿’视同布政司参政,‘使’视按察司副使。待其政成之后,视参政者升与参政同。如更优异,查照先朝故事,超等摧用!”
对于其弊四,以权谋私,不择手段。高拱在吏部,改进任免官吏的办法,杜绝以权谋私的漏洞。在高拱之前,官员的推升,都是文选司主事揭授郎中,郎中秘呈于尚书。虽堂有侍郎、司有员外,疏上俱列名,而事不与闻。为何?高拱一针见血的指出,此不过是‘欲行其私,故秘密耳’。便要求,凡日后有任官,须令书吏抱牍至后堂,二侍郎同所属揭之,使尚书、郎中,欲有上下而不能,则私心不得逞。
同时,奖廉惩贪。对于贪污,高拱主张严惩。他说:‘历年考察贪酷者,例止为民,并不深究,故效尤者恬不为异。今贪赎者仍提问追赃,则数年之内,仕路肃清。’这就是说,对于贪污的处理,不仅要罢官削职,还要提问追赃,不使贪污者在经济上占便宜。对于廉吏,他主张进行奖赏。他说:‘不肖者罚,固可以示惩。若使贤者不赏,又何以示劝?’
第三,表彰却贿,打击行贿受贿。针对社会普遍存在的是非颠倒,行贿受贿习以为常,独于却贿之人,深求苛责的倾向,高拱提出:‘凡遇有行贿之人,即当执拿在官,明正其罪,仍令行南京吏部并两京都察院、科、道等官及各处抚按衙门,一体知会,以后儿遇有却贿之官,便当纪之善薄,而不得反用为瘢痕。列之荐犊,而不得反指为瑕类!’
对于其弊五,玩忽职守,有令不行。高拱主张破除惩汰官吏循以定数的陈规。在这个问题上,高拱强调两点,一是从实际出发,不应规定名额;二是划清不肖与细微之过的界限。他说:“所谓不肖。必是大奸、大恶、残害民政者,乃可当之。考察惩汰者,必是大奸大恶,真正不肖之人,一切隐细,俱不必论。果不肖者多,不妨多去;果不肖者少;不妨少去。推求至当,不得仍袭故常。”
第八三八章 隆庆新政(下)
在财政改革方面,与历代执政者羞于言利截然不同,高拱的‘义利观’中,首次不避讳的提出‘聚人曰财,理财曰义’的公利观。要求各级官吏分清公利和私利,如果是为国家创造财富,则‘利即是义’,如果仅仅为了个人虚名而不为国家创造财富,即是不义。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高拱认为生财是圣贤有用之学。‘夫《洪范》八政,首诸食货;《禹谈》三事,终于厚生。’所以理财乃王政之要务也!
这不仅仅是对宋明理学的非功利主义的大力批判,其真正目的也是要号召各级官府,注意经济生活方面的实际学问,为隆庆朝的经济复苏和财政缓解做实际的工作。
那具体又是如何去做呢?
与历代统治者一想到生财,便是‘多取于民’不同。高拱认为若想生财,不能只靠压榨姓以聚敛钱财,而是应当‘开财之源’和‘节财之流’。
先说节流,高拱认为有‘节用’和‘储蓄’组成。所谓‘节用’,就是朝廷将每年所入算计了,才去支用。凡无益的兴作,无名的赏赐,不经的用度,都减省了。这样不仅可以减轻百姓负担,还能将这些节省下来的费用,及时用于救灾和军费。
至于‘储蓄’,更是被高拱提高到‘国之大事’的高度,那么用何种方法进行储蓄,国家每年的收入应该怎样分配才算合理呢?高拱提出‘三而有一’之法,即将每年收入均分为四,消费支出占四分之三,节余的四分之一用于储蓄。这样累计储蓄三年,就可以达到年收入的四分之三,恰好多供一年之食。顺此类推,九年便可得到供三年支出的结余,这样即使‘年不顺成’,或遭遇荒年,也能做到有备无患,可恃不恐。
那又该怎样‘开财之源’呢?高拱除了传统的兴修水利,限制兼并,还耕于民之外,还给予工商业和金融业以前所未有的定位。之前,‘重本抑末’一直是各朝各代所奉行的基本经济政策,历来为统治者所推崇。虽然自成化以来,便有不少重视商业的呼声,然而真正能站在执政地位上,将重商恤商见解,转变为全国性的实践经济政策的,是高拱。他认为,农业关乎国计民生,给予其重视是应该的,但在另一方面,却不能忽视工商业的发展。
当然,在高拱看来,农业才是立国之本,只要人人有土地,人人勤劳作,国家才能有源源不断的财富。而其重商思想是在其重农思想之上产生的,他看到了农商之间的根本关系,也就是:商业自古以来就是互通有无的一个行业,如果农业取得了大丰收,但是却没有商人这个中介将农产品投放到市场中,那么农民就不会获得利益,丰年便与灾年无异;如果适逢灾年,也可以通过商人,将别处的粮食贩运过来,农民用丰年时的获利购买。这样看来农业和商业之间的关系是相互依存的,发展工商业的同时也可以进一步带动农业的发展。
至于如何发展工商业,高拱提出首先要提高商人的地位。上疏请求皇帝革除宿弊,不再巧立名目、滥加盘剥,任意压榨商人,亦不得再暗索商人打点之费,不得刁难欺压商人。对于和商人进行买卖,朝廷应当按物估价,以市场价格收购,且不得拖欠货款,即使一时库中乏银,也应当从他处挪移,以保护商人的利益。并下诏各衙门,备查先朝官民如何两便,其法安在,提请而行。
当然,高拱所指的商人,其实是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对于东南那些大商人,大工场主,他并没有给出评价,也没有什么针对性的政策出台。
具体的财政改革,由张居正操刀,其实嘉靖末年执掌户部起,他就一直在着力推行中,只是因为其法被徐阶、葛守礼、赵贞吉这些当权老臣视为冒进,处处加以阻挠,所以举步维艰。但是数年下来,也在各方面有了不小的进展,此刻在高拱全面改革的大旗下,自然得以和盘托出了。
张居正的改革方案,由三大部分组成,削减开支、税赋改革,以及币制改革。
先说第一个削减开支,除了高拱所言的那些‘无益的兴作,无名的赏赐,不经的用度’一概进行削减外,他的着手点在‘宗藩世禄’和‘冗官冗员’上。
宗藩世禄乃大明财政危机的主要原因之一,这已经是朝野共识了。在河南、湖广、四川等许多宗藩密集之地,每年所收入的钱粮,甚至都不足以支付给宗室的世禄。宗室这个吸血鬼、寄生虫,终于要把宿主的血吸干了。
从嘉靖初年开始,礼部就提议将皇子封为郡王,亲王子封为镇国将军,这种降封的办法来减少开支。但是多因为宗室的强烈反对而作罢。直至嘉靖末年,颁发了《宗藩条例》,才以法规的形式,对王室特权作了限制,一是削减宗禄,二是规定如果亲王无后,那么同宗不能继承爵位,但是皇亲贵族仍然享有许多的特权。
到了隆庆年间,大臣多次上疏要求修改《宗藩条例》,要求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来抑制王室的特权,但最终都无疾而终。现在高拱复出,时机成熟,张居正便果断出手,授意礼部仪制司郎中戚元佐疏曰:
国初亲王、郡王、将军才四十九位,现在玉牒见存者二万九千四百九十二位,与国初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