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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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干的事,皮果提,你这残忍的东西!”母亲说,“我对这一点也不怀疑。我不知道你这样教唆我的亲儿子来反对我或反对任何我爱的人,你又怎么能对得起你的良心?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皮果提?”
可怜的皮果提举起双手,抬起了眼睛。她只能用我在饭后常作的谢饭祷告用的话来回答:“上帝饶恕你,科波菲尔太太,但愿你不会为你刚才说的话而真心后悔!”
“实在让我气坏了,”母亲叫道,“在我的蜜月里,就算我最恶毒的仇人也会想到这一点,从而不嫉妒我这一点点的安宁和幸福。卫卫,你这个调皮的孩子!皮果提,你这个野蛮的东西!哦,天啊!”母亲一会儿转向我,一会儿转向皮果提,任性地叫着说,“当人满以为可以期待这个世界尽可能地如意时,这又是多么多么令人苦恼的世界呀!”
我感到一只手触到了我,而我知道这手既不是她的,也不是皮果提的,于是我下床站到床边。这是默德斯通先生的手,他说话时一直把那手放在我手臂上。
“怎么了?克拉拉,我的心肝,难道你忘了?——坚定,我亲爱的。”
“我很惭愧,爱德华,”母亲说,“我本想做好,但我实在不舒服。”
“真是的!”他答道,“这么快就听到这个太糟了,克拉拉。”
“我说,硬要让我现在这样实在太难了,”母亲撅嘴说,“实在——太难了——是吧?”
他把她拉到身边,对她小声说了点什么又亲亲她。看到母亲的头依在他肩上并用手臂挨着他脖子,我就知道——和我现在知道得一样清楚: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她那软弱的天性,他达到目的了。
“下去吧,我的爱人,”默德斯通先生说,“卫卫和我也会一起下楼去的。我的朋友,”当他盯着我母亲出去后,他就朝她点点头并微笑一下,然后他就把那张阴沉沉的面转向皮果提,“你知道你女主人的姓了吗?”
“她做我的女主人已经很久了,老爷,”皮果提答道,“我当然知道。”
“这是实话,”他答道,“可我想,在我上楼时我听到你不是用她的姓称呼她。她已用了我的姓,你知道。你会记住这个吗?”
皮果提不安地看了我几眼,行个礼就什么也不说地走出了房间。我猜她看出有人希望她离开,而她也没什么理由继续留在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后,他关上门,坐到一张椅子上,把我捉着站到他跟前,死死盯住我的眼睛。我觉得我的目光也被他所吸引而同样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当我回忆起当时我们就这样相对相视时,我好像又听到我的心那样又快又猛地跳动了。
“大卫,”他说着把嘴唇抿得薄薄的,“如果我要对付一匹犟马或一只凶狗,你认为我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我揍它。”
我几乎什么也说不出声来,可我觉得我虽然沉默,却呼吸急促了许多。
“我要让它害怕,让它学乖。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征服这家伙;’哪怕要让它把血流干,我也会那么做,你脸上是什么?”
“脏东西,”我说。
他分明和我一样清楚:那是泪痕。可就算他把这问题问上二十次,每次都还打我二十拳,我相信我决不会那么回答他,哪怕我那幼稚的心炸开。
“你这家伙人小却挺聪明。”他说着面带只属于他的那种严肃的微笑,“你很懂得我,我看得出来。去洗把脸,少爷,然后和我一起下楼去。”
他指着令我想到高米芝太太的那个脸盆架,并用头示意我要马上服从他。我当时毫不怀疑(我现在也毫不怀疑),如果我有些许迟疑,他一定会把我打倒而不带任何犹豫。
“克拉拉,我亲爱的,”当我按他说的做了后,他拉着我一只胳膊把我押进客厅时说,“你不会再觉得不舒服了,我希望。我们不久就能使我们这位年轻人的性子变得好些。”
上帝帮助我!当时只要有一句和善的话,我一生都会变得好些,或许会被造就成另一种人。一句鼓励和解释的话,一句对我年幼无知表示了怜悯同情的话,一句欢迎我回家的话,一句向我保证这·就·是我家的话,便会使我打心眼里孝顺他,而不只是虚伪地在外表上孝顺他,也会使我尊敬他而不仇恨他。我觉得,母亲见我那么怯生生又疏远地站在房中心里很难过,所以我一溜到一张椅子前坐下,她目光更加忧伤地追随我——或许她十分怀念我从前那幼稚的步态中那种无拘无束吧——但那句话并没说出来,该说那句话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我们单独进餐,就我们仨一起吃。他似乎很爱我的母亲——恐怕我也并不因此而就会喜欢他一点——她也很爱他。从他们谈话中我得知他的一个姐姐要来和我们住在一起,而且是这天晚上就要到。是当时还是后来我才发现,这点我不太肯定了,反正他并没有积极投身任何什么事业,他只在伦敦一家酒业商号里有些股份,或每年抽点红利,还是他曾祖父在世时,他家就和那家商号有些关系了,他的姐姐也在那家商号有些股份;不过我得在这儿说明一下,或真或假。
吃过晚饭后,我们都坐在火炉边,我就捉摸怎么才能跑到皮果提那里去又不是偷偷溜掉,免得冒犯这一家之主。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来到花园门口,他便出门去迎接客人。我母亲跟在他身后,我则怯怯地跟在母亲身后。在昏暗中,她来到客厅门口时转过身来,像过去一样搂住我,小声嘱咐我要爱这个新的父亲并服从他。她匆匆忙忙地偷偷这么做,好像这么做不对一样,但仍然亲热温柔。她把手伸到背后握住了我的小手,直到我们来到花园里离他站的地方很近了,她才松开我的手去挽他的胳膊。
来人是默德斯通小姐,她是一个面色阴沉沉的女士。她不仅像她弟弟一样黑黑的,面目和声音也像他。她的眉毛生得很浓、几乎一直长到她那个大鼻子上了,仿佛她生错了性别而以此来代替胡须。她随身带来两只样子突兀、结结实实的黑箱子,箱盖上用铜钉结结实实地钉了她的姓名缩写。给车夫付钱时,她从一个结结实实的钱包中拿出钱来,然后把钱包放进一个包里囚禁起来再把这包一下用力关上,这包是用一根很粗的链条拴在她胳膊上的。在那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默德斯通小姐那样地地道道的铁女人。
在一大堆表示欢迎的话语声中她被请进了客厅,在那儿她正式承认我母亲为她新的近亲。然后,她又看着我说:
“这是你的男孩吗,弟妹?”
我母亲承认我是的。
“一般来说,”默德斯通小姐说,“我不喜欢男孩。你好,男孩?”
在这样一番鼓励下,我告诉她我很好,并说我希望她也一样。默德斯通小姐就这样冷淡地用四个字打发了我:
“缺少教养。”
一字一声地说罢这话后,她便要求带她去她的房间。打那以后,那房间对我来说就成了一个冷森森的可怕地方。那两只箱子从没人见过有打开的时候,也从没人见过它们有不上锁的时候(她外出时我朝屋里偷看过一两次。默德斯通小姐着装时用来打扮装饰自己的那无数细钢索、两头钉什么的也总挂在镜子上,让人看了发怵。
照我看来,她是住下不走了,也没有再走的愿望。第二天一早,她就着手“帮”我母亲了,整天在储藏室进进出出,整理东西,把以前的安排全挪位。在默德斯通小姐身上,我观察注意到第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就是:她不停地怀疑仆人们在这幢房子的什么地方藏了一个男人。受这幻觉影响,她总在最不相宜的时候一下冲进煤窖,打开幽暗的壁橱门后总要“砰”地一声关上,并自认为已经将他抓到了。
虽然默德斯通小姐没半分灵活之气,但在起床这点上她算得上是只云雀。在家里其它人都没醒来时她就起床了(现在我还相信她这么是要找那个男人)。皮果提个人的见解是:她连睡觉也睁着一只眼。可我不能同意这说法,因为我听到这话后就亲身试过,发现根本不可能。
她到后的次日早上,鸡叫时她就起床并摇响了铃。我母亲下楼来吃早餐并准备沏茶时,默德斯通小姐朝她颊上啄了一下(那是她最接近亲吻的表示了)并说:
“哦,克拉拉,我亲爱的,你知道,我来这儿是想尽我所能地使你从麻烦中解脱出来。你太漂亮,也太没头脑”——我母亲脸一下红了,但仍然笑着,好像并不讨厌这种说法——“不应该把我能分担的责任推在你身上。如果你听话,把你的钥匙都交给我,我亲爱的,以后这一切都由我来料理。”
那以后,默德斯通小姐白天就把那些钥匙放进她那个小囚牢里,晚上就放在她枕头下,我母亲和我一样再也没碰过它们。
对于主权完全丧失这点,我母亲也并非没有表示过一点抗议。一天夜晚,默德斯通小姐向她弟弟提出了一项家务的计划,他表示同意。这时,我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并说她以为也许会和她商量一下的。
“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严厉地说,“克拉拉!我真弄不懂你。”
“哦,说弄不懂我真不错,爱德华!”母亲大声说,“你谈论坚定也真不错,可你自己并不愿意那么做。”
我可以说,坚定乃是默德斯通姐弟二人认为了不起的品格。如果当时有人要我来讲出我对这个词的理解,而我又可以说得出自己的见解的话,我可以把它看作是专横的别名,看作是一种他们俩都具有的那种阴暗傲慢的魔鬼气质的别名。那信条,我现在可以说的话,也就是这个。默德斯通先生是坚定的;在他的天地里,没人能像他默德斯通先生那样坚定;在他的世界里,别人都不能坚定,因为人人都得屈服于他的坚定。默德斯通小姐是个例外。她能坚定,但仅由于是亲戚,而且只能限于从属的程度。我母亲是另一种例外。·她也能坚定,也必须坚定,但只能坚定地忍受他们的坚定,并坚定地相信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坚定。
“这太让人难受了,”我母亲说,“这是在我自己的家里——”
“·我自己的家?”默德斯通重复道,“克拉拉!”
“·我·们自己的家,我是说,”我母亲吞吞吐吐地说,显然是吓坏了——“我希望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爱德华——那就是在·你自己的家里我竟不可能对家政说句话。我相信,在我们结婚前,我也把家务管理得很好。这是有证据的,”我妈妈哽咽着说,“问问皮果提吧,没人干涉时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爱德华,”默德斯通小姐说,“一切都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走。”
“珍·默德斯通,”她弟弟说,“安静下来!你怎么可以暗示你并不了解我的个性呢?”
“我能肯定,”我那可怜的母亲继续流着泪说道,这时她处于极可悲的劣势,“我并不是要人走。如果有任何人走,我都会很痛苦,很不快活。我要求的并不多。我并不是不近情理。我只是要求有时和我商量一下。我对帮助我的人十分感激,我只是要求有时能仅仅从形式上和我商量一下。有一次,因为我没经验而又孩子气,我还以为你为此很高兴,爱德华——我确信你那么说过——可现在,你似乎因此而恨我,你这么严厉。”
“爱德华,”默德斯通小姐又说,“一切都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走。
“珍·默德斯通,”默德斯通先生大喝道,“你安静下来,·好·吗?你怎么这样?”
默德斯通小姐从她囚牢似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并把它举到眼前。
“克拉拉,”他看着我母亲继续说,“你让我吃惊!你让我意外!是的,娶一个没有经验和心计的人,塑造她的个性,并在其中加入必需量的坚定和决断,我曾为我这种想法感到满意。可是,当珍·默德斯通这么好心地来尽力帮助我时,当她为了我而把自己放在一个管家的地位上时,当她因此竟得到一种卑劣的回报时——”
“哦,求你,求你,爱德华,”我母亲叫道,“别指责我忘恩负义,我能肯定,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从没人说我是的。我有许多过失,但决不是那种人。哦,别那样,我亲爱的!”
“当珍·默德斯通得到,我得说,”等我母亲已经不吭声了,他又继续说,“那样一种卑劣的回报时,我感到心寒,我感到我的想法改变了。”
“不要那样说,我的爱人!”我母亲可怜兮兮地请求道,“哦,不要那样说,亲爱的爱德华!听你那么说我真受不了。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重感情的,我知道我是重感情的,如果不是确信我是那样的,我就不会那么说。问问皮果提吧。
我可以肯定,她会告诉你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无论怎么样,只不过是软弱。克拉拉,”默德斯通答道,“那于我什么影响也没有。你喘不过气了。”
“求你让我们做朋友吧,”我母亲说,“我不能在冷漠和残酷下生活。我很难过。我有许多缺点,我知道,多亏你那么好,爱德华,用你的意志和努力来为我改正那些缺点。珍,我对什么也不反对。如果你想到要走,我会心碎——”我母亲实在说不下去了。
“珍·默德斯通,”默德斯通先生对他姐姐说,“我希望我们彼此说粗暴话的情形不会经常发生。今晚发生了这样罕见的事不是我的过失,我是因为受了另一个人的拖累。也不是你的过失,你也是受了那另一个人的拖累。让我们俩都尽量忘掉这一切吧。而且因为,”进行了那番慷慨陈词后,他又说,“这情形于孩子不宜——大卫,去睡吧。”
我眼泪汪汪,几乎不能找到门。我为母亲的悲哀而难过,可我还是摸索着走了出去,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我的卧室。我甚至没心情去对皮果提道声晚安,或找她要一支蜡烛。一小时后,她上来看我并把我喊醒,告诉我说我母亲已经垂头丧气地去睡了,就剩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坐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常早下楼。一听到母亲的说话声,我就在客厅外面停下脚。她很恳切而又谦卑地请求默德斯通小姐原谅。那女士答应了,于是达成了完全的和解。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她在未请示默德斯通小姐或未通过可靠途径获悉了后者的意见前就任何事发表过什么意见。而且每当默德斯通小姐动了气(她常常动气),把手伸到包里好像要掏出那些钥匙并提出要把它们还给我母亲时,我总看到母亲一副陷入了极度恐慌的样子。
默德斯通家人血液中那种阴郁也染得这家人的信仰阴暗,那信仰既严厉苛刻又怒气冲天。从那以后我就想:那信仰所以具有那种性质,是默德斯通先生的坚定品性导致的必然结果,他的那份坚定不容他让任何人能躲脱他可以以任何借口施以的严厉处罚。就这样,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那时去教堂时的浩荡阵势,还有那已改变了的气氛。那可怕的星期天又到了,我像是被押着去服苦役的囚犯一样首先被塞进那老位子,默德斯通小姐又穿着那件像是用棺材罩改缝的黑丝绒长袍紧跟着我;随后是我母亲,再后面是她丈夫。和以前不同了,现在没有皮果提。我又听到默德斯通小姐叽叽咕咕地应和着,并语气残忍地加重着说每一个可怕的字。我又看到她的黑眼睛朝教堂里转来转去,当她说到“可怜的罪人”时好像她正在咒骂所有的会众。我好不容易又偷偷瞅了母亲几眼,只见她被夹在那两人中间怯怯地翕动双唇,那两人分别在她一侧耳边发出的嘟哝,于她有如闷闷雷声。我又会突然满怀恐惧地怀疑:我们那位好心的老教士会不会搞错了而只有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才是对的;还有那天国中的天使是不是都是毁灭一切的天使。如果我想活动一根手指或松驰一下面部肌肉,默德斯通小姐就会用她的祈祷书戳戳我,弄得我肋骨好疼。
是的,当我们走回家时,我又发现邻居们看着我们母子俩并悄悄说着什么。当他们三人臂挽臂走在前面我独自掉在后面慢慢跟时,我随着这些人的目光看去,又怀疑母亲的脚步是否真不如我以前所见的那样轻盈,还有她的美好容颜是否也真的几乎为忧愁而吞蚀尽了。我又猜想,不知邻居是否像我一样也记得在从前的日子里我们——她和我——是怎样一起走回家的;我傻乎乎地在那可怕的凄凉日子里整天想着这一切。
有几次在不经意时,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提起了送我去上寄宿学校的话题,母亲自然也表示了同意。不过,这事没任何结果,那时我还在家里上课。
我决不会忘记那些功课。名义上是我母亲管我的功课,实际上是由默德斯通先生和他的姐姐主持。这两人总是那时在场,把我做功课当成教训我母亲学习那混帐的坚定的好机会,那混帐的坚定正是我们母子生命的毒药。我相信,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被留在家里。当只有我母亲和我住在一起时,我学习得很轻松,也很乐意学。我还依稀记得我是怎么在她膝盖上学认字母的。至今,我看到初级读物中那些胖乎乎的黑体字母时,就仿佛又看到它们当初出现在我眼前时的那些怪怪模样,O,Q,还有S都多么和气。它们不让人生出半点厌恶和勉强情绪,相反,我好像是在母亲温和的声音伴随着,并在她温和的态度鼓舞下,一直沿着开满鲜花的小路走到那本鳄鱼书。可是接着下来的那些死板功课呢,我记忆中它们对我的安宁就像是毁灭性的一击,是每日的凄惶苦役和灾难。它们总要进行得好久好久,有好多好多,又好难好难——对我来说,它们有些都是无法理解的——我相信,我母亲和我都被这些功课弄得惶然不知所措。
让我回忆当时通常的情形吧,就记记一天早晨是什么样的吧。
早饭后,我带着书、一本练习簿和一块石板来到那第二好的客厅。母亲已在她的书桌边等着我了,但更着急地等着我的是坐在靠窗安乐椅上的默德斯通先生(虽说他假装在看一本书),或是坐在母亲身边串钢珠的默德斯通小姐。一看到这两人使我受了如此大的影响,我竟开始感到我花了那么大力气记下的单词都溜掉了,都溜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真的,我不知道它们·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