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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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之后,父亲仍旧冷着他,他自觉理亏,乖乖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读书备考,极少出门,累了的时候,想想舅舅对他说的那番话。秦妙心知道他秋试在即,除了给他传过一次口迅外,就避免再打扰他。
府试之后,徐湛又读了三年书,不说胸有成竹,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因此每日从容安排自己的作息,身体也在一日日恢复。只有时突发感想,想为秦妙心作一首诗,字里行间总也难免在倾诉愁思,反复斟酌,然后付之一炬。
林知望倒不是刻意冷他,他日日早出晚归,忙着收拾陈伯谦封贡互市为满朝文武留下的烂摊子,边境不宁,与北漠再开和谈。边贸邦交归礼部掌管,所需二十万匹棉布又迟迟没有着落,如今的京城,上至内阁,下至礼部、户部和地方各级官员,恨不得纷纷告假回家织布。
皇帝将长公主驸马遣去江南监管税收,此举一度震动朝野,受到言官反对。为防止外戚干政,依照祖制,驸马都尉应从在京的良家子弟或普通官吏中选择,驸马尚主之后,不再领实权,近亲不得出仕,故做大祁的驸马,未必是件好事。
可这位驸马都尉显然不是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七月出头时内阁便收到消息,二十万匹棉布尽数凑齐,已在运送京城的路上。
驸马亲押漕船,以日行一百五十里的速度赶回京城,恰赶上陪长公主过七夕。
林知望应邀来到长公主府时,驸马已与户部做好交割,回到了府上。
林知望暗自奇怪,妻子与长公主是闺中好友,这是难以改变的事,而他谨守人臣之礼,从不敢与皇室宗亲轻易来往,公主召见他不敢不从,却不知是为公还是为私。
“我刚从江南回来,碍于身份不敢约见阁臣,有些事想请林部堂代为转达。”见礼之后,驸马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都尉过于谨慎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朝廷筹齐二十万匹棉布,促成和谈,使得边境无数生灵免遭涂炭,满朝文武,都在感念都尉的恩德。”林知望声音里带着真诚和感激,说出的话却滴水不漏,三言两语,便将驸马放在了朝堂之外。
驸马笑而不语,片刻,公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林知望一怔,忙以君臣之礼相见。他不是头一次见到长公主,却是头一次踏足公主府。
“林部堂快请起,你来我府上,不必拘礼。”长公主道。
林知望微微抬头,这才见公主身边站了位轻纱遮面的女子,心里更是疑惑。
“这位,可是我公主府的贵人啊。”长公主半开玩笑,握着那女子的手说:“驸马在旬月之内筹齐的布匹中,接近半数,是这位秦小姐家中的私产。”
林知望心中惊奇,又听那女子姓秦,便抬头多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就几乎可以断定,她便是徐湛口中的秦妙心了,这女子,太与众不同。
他浅浅一笑,故作感叹:“真乃义商啊,可秦小姐即非官身又非勋贵,大可不必为朝廷这样做。”
秦妙心向他福一福身子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秦家在大同宣府一带皆有生意,战事一起,岂止十万匹棉布的损失,这是其一;昔日千从卫五太保巧取豪夺,将秦家宝物玉丝瓜夺走,将家父打入囹圄险些害死,令公子救家父出狱,可那对宝物至今下落不明,驸马都尉答应小女代为寻找,这是其二;其三,是为得部堂两个字。”
“哦?”林知望笑问:“哪两个字?”
一抹笑意从浅黄色的薄纱下透出来,含蓄却不羞怯,秦妙心轻声回答:“正是部堂方才所说的,‘义商’二字。”
“你刚说过,付出十万匹棉布给朝廷皆因利益驱使,又怎知我这两个字,出自真心?”
秦妙心自嘲的笑笑,却不卑不亢的说:“岂止不是真心,想必大人心里,根本不存在义商二字。因为在读书人眼中,义与利是相对的,而在很多商人眼里,义与利是并重的。”
未待林知望反唇相讥,驸马打断了他们,纳罕道:“两位,认识?”
秦妙心屈膝福了一礼:“民女失礼。”
林知望带着长者般的笑容看向秦妙心,摇头道:“是我唐突在先。”
驸马不明白他们打的是什么哑谜,正欲追问,却听林知望转了话锋道:“都尉说有事命我转述内阁,不知是什么事?”
长公主和驸马相互看了一眼,长公主道:“我一深宫妇人,一向不过问政事,且去内宅歇息了,两位请便。”
三人便同时道:“恭送殿下。”
“只有一句话,”驸马请两人落座,命人看茶,一字一顿道:“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疮。”
林知望收敛笑意,正色道:“此话怎讲?”
“我大祁的国库里有多少家底,在京官员皆知道大概,地方财政税赋却鲜有人过问,朝廷与阿史那吉部达成和议,边关百姓免于战火,可这份安宁,是用江南百姓的身家土地换来的。”驸马长叹一口气,对秦妙心说:“秦小姐,这位林部堂是礼部堂官,内阁次辅许阁老的弟子,未来有极大可能入阁辅政,你是韫州绵商,对东南各省赋税的情况知之甚详,烦请你受累,对部堂讲一讲。”
秦妙心起身向林知望行礼,道一声妄言,才道:“想必大人知道,大祁有官绅不纳税的祖制,沉重的赋税只能落在普通小农的身上,每遇国典、边贸、封贡、和谈等大事,税赋就会翻倍,百姓承受不起,就会将土地以低廉的价格卖给官绅,沦为佃户。”
林知望蹙眉:“土地买卖有着严格的条文,地方岂能放任这些官绅世家兼并百姓的田地?”
秦妙心道:“地方官员也有无奈之处,赋税必须完成,可供税收的土地却越来越少,便有许多州、府、县与他们达成默契,稻田、棉田颗粒不收,但织坊所产布匹经过贩运,须提两成给当地官府,官府也不深究其吞并土地的罪名,甚至有些地方,官绅勾结,向百姓巧取豪夺。失去土地的百姓只能租种官绅的棉田,或去织坊织布,赚取仅能果腹的口粮。”
林知望眉心虬结,面沉似水。尽管在抚阳决堤时,徐湛就对他说过这样的现象,此时官绅巨室不过是故技重施,心里依然觉得震动。
“到了这一步,他们仍不知足,织坊所产的丝绸棉布他们轻易不肯贩卖,而是等着绵商上门去收,官府只能收绵商的税,由此三成的税收就缩水成了一成。”
驸马接着她的话道:“江南织坊每生产十万匹棉布,只有一万匹交给朝廷,眼下的靠着秦家献出的布匹,这笔糊涂账算是平了,可往后呢,明年后年,丝绸,棉布,稻米,军费,拆东补西,国库越来越空,这笔账也只能越算越糊涂。我是尚主的驸马,按制不能领实差,做到这一步已是逾矩,再多的话,我不能说,也说不了,只能寄希望于林部堂等人,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做些谋划了。”
林知望神色黯然,他明白驸马的意思,大祁建国百三十年,官绅兼并土地,赋税不均,宗室骄恣,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可改制谈何容易,如今冯氏父子把持朝政,寄希望于他们和当今圣上吗?寄希望于东宫?当然不是。驸马的意思相当明显,长公主偏爱幼弟,放眼朝堂,太子身娇体弱,长孙资历尚浅,能够支持改制的未来之主,恐怕只有怀王。
驸马舟车劳顿,自然不会多留,只闲谈了几句,便命人送客。
“你不该来。”林知望毫不避讳身边的内侍,语气重的像在教训子侄。女孩就该养在深闺,不该像男人一样经商,商人就该好好经商,不该卷入朝堂的是非中。
“部堂不觉得,人的命运根本不由自己决定吗?”秦妙心毫不介意他的态度,自嘲的说:“我本是深闺女子,一餐一饭,一针一线便可度日,可长兄体弱,家父年迈,整个家业落在我的身上,便只好拖着女儿之身努力维持。”
“那就更不应该了,内子近几日正想见你一面,你偏偏选择了最危险的方式。”林知望道。
秦妙心忽然停住脚步,神情窘迫,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我并不知道部堂会来。”
“”林知望难免有些自作多情的尴尬,所幸他脸皮够厚,还能继续聊天。
第122章 成全()
“明天旬假,带你去琉璃厂转转可好?”林知望散值后回到府里,曹氏为他更衣。
曹氏手上一停,反问道:“大爷今天心情好?”
“你只说去还是不去。”林知望没接她的话。
“不去。”曹氏一口回绝:“不是古董文玩就是书籍字画,哪里是女人去的地方。”
林知望从她手中拿走衣裳自己穿好,以表示扫兴。
“不如带湛儿去,要考试了,买些趁手的考具。”曹氏提议道。
林知望不说话,自顾整理着衣带。
“你们父子打算怄到什么时候?”曹氏问。
“他天天躲着我,看见我浑身不自在,我何必自找没趣。”林知望道。
曹氏不知怎么接他这话,沉默着端了杯茶水过来。
“让你为难了。”林知望说:“我知道外面说的话不好听,也不怪身边的丫头为你打抱不平,若是新人不合用,我让她们回来”
曹氏这才知道,两个贴身侍女是因为胡乱说话才被赶到城郊庄子里去。她问丈夫:“她们说了什么?”
“说露心命短,两个孩子命薄。”林知望也不瞒她。
曹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丈夫只想同她把这件事说开罢了,这样的实话实说,分明没有留给她求情的余地。
“罢了,也是她们咎由自取。”她平静说:“在我身边娇养坏了,去庄子吃些苦头也好,过一两年,也该放出去嫁人了。”
“就这样吧。”林知望不知怎么,心里有些别扭。
次日,惜月对徐湛说,徐舅爷来了,大爷五爷在二堂招待,命他一起过去。
徐湛听到舅舅来了,本跪坐在榻上趴在窗前读书,翻个身从塌上跳下来,被床头的笤帚疙瘩咯了一下,捡起来扔进衣柜,没好气的对惜月道:“说过多少次,用完收起来!”
惜月愣了一下,委委屈屈的应是。
徐湛兴冲冲跑去二堂,才迈进一只脚去,就见父亲和舅舅正中坐着,小叔一旁陪着,正襟危坐,目光齐刷刷朝他看过来。
徐湛放慢了脚步,飞速思考自己近日犯了什么过错。
林知望对他的拖延之态有些不耐,先开了口:“病都养好了吗?”
“是。”徐湛道,他的风寒一早就好了,膝盖和身后的於伤难愈,他知道父亲问的是这个。
“去给舅舅补个礼。”林知望道。
“是。”徐湛恭恭敬敬的跪下,给徐铭宏行了礼。
“来。”舅舅向他招手,他走过去,像孩子一样被舅舅一手揽着:“前几日问你的问题,想的怎么样?”
徐湛自幼早慧,极少被人当小孩子一样对待,虽说是舅舅在父亲面前为他撑腰的成分居多,徐湛仍有些难为情,向后挪了两步。
“有想法尽可对你父亲说,你是男孩子,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湛看了眼父亲,后者一改之前的喜怒无常,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我不能放弃秦小姐。”他正色对父亲道:“若是求而不得,也就罢了,可既做出了承诺,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林知望不带任何表情,徐铭宏却有些不悦:“我问的什么?”
“舅舅,您知道阿湛的性格,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可是我这次不想看了。”徐湛说:“人情礼俗,我们不懂,可以向父亲母亲请教,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不但聪明,而且知书达理,并不比簪缨世家的女儿逊色分毫。”
“官商联姻,你考虑过自己的官声吗?”林知望开口道。
“当中关系,孩儿努力去权衡,更不会做出官商勾连、以权谋私的事连累家族声誉,如有任何差错,听凭父亲处置。”徐湛沉着声音说。
徐湛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徐铭宏都有些心疼了,徐家养了他十几年,还从未见他为达目的如此哀求过谁。
林知望缓缓开口:“秦家是富商,又只有一个女儿,我若提出纳妾”
“爹!”徐湛惊呼。
徐铭宏照他身后盖了一巴掌嗔怪:“没规矩,听你爹把话讲完。”
林知望眼底已有恼意,看了他半晌,还是压了火气道:“我若提出纳妾,你不答应,秦家更不会答应,对吗?”
“是。”徐湛道。
“秋试过后,再着人提亲吧。”林知望说。
“”徐湛像没听懂一般杵在那里。
林知恒向他使眼色,示意他道谢,却被林知望抢先开口道:“回去用功吧,若连秋试也考不过,也不要想着成家了,回老家读几年书再说。”
“是。”徐湛不知怎么,一向口舌伶俐如他,此刻竟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
晚间,林知望忽然要他去书房背书,徐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父亲几时要他背过什么书,他让常青找出一整年的书单,一篇篇回忆起来,一些晦涩难记的文章早已混淆,门外传话的生子一声声催促更令他心神不安,他知道父亲又要借题发挥了。
事实上,徐湛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从小过目成诵,却不知父亲才是真正的过目不忘,天底下悬梁刺股的读书人不计其数,状元之名却不是谁能逼出来的,至于年少时被林贺整治,只能说明,他时不时的连一目也懒得过。
不出所料,父亲提问的范围,正是这两年内背过的书,专挑日久晦涩的问,不过几篇,便问不下去,将书本和戒尺摔在桌上。
父亲治学的严厉,他是领教过的,所幸他头脑聪明,态度也还算勤勉,因此面对父亲的查问,徐湛的表现从未如此糟糕过。
“温故而知新,连蒙童都知道的道理!人病了一场,脑子也烧糊涂了吗?”林知望严厉的说:“你还有几天考试?程文要不要背,习文要不要写,过去的功课什么时候温习?指望背几篇范文就能中举,与那些试图撞大运的投机之人有何区别?”
徐湛手心迅速肿起,突突的跳着疼,心里却格外难受,他自小读书毫不费力,甚少被师长打骂,最怕这样直白的训斥,此刻被训得两眼发红,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当了你舅舅我不便说,秦家为了维护你和谈的成果,向朝廷捐献了十万匹棉布。”
徐湛张了张嘴,头脑中尽是十万匹棉布的巨额市值,尽管秦妙心一向出手阔绰,这些棉布的对于秦家也绝非九牛一毛。
“日后秦家对你有所要求,你应还是不应你说官商联姻于你的仕途无碍,凭的是什么,凭你向来的自以为是?”林知望沉着声音道:“你这自负的毛病,打骂无用,险些将自己置于死地都不知悔改,我看这科举所幸不要考了,什么时候学会谦逊谨慎,什么时候再出来做官,倘若学不会,就在乡里做个闲散的员外郎,像你三叔那般打理祖业去吧。”
徐湛被训得脑袋嗡嗡作响,胡乱答应着:“是。”
林知望此刻真的恼了,连道三个好字:“我看你如今是反了天了。”
遂叫人传家法来,何明见两人情状不对,又是临近秋试,便自作主张制止了传命的小厮,喊了五爷林知恒来。
林知恒环视屋内,就见父子二人一站一跪的对峙,开口问:“湛儿,又不好好背书惹你父亲生气了?怎么还哭上了?”
徐湛脸上已挂了泪,委屈至极,父亲分明心里不痛快,为何还要答应这桩婚事,既答应了婚事,又为何平白无故拿他泄愤。
林知恒眼见兄长阴沉似水的脸色,弯腰搡了他一下:“快,眼泪擦了,跟父亲认个错。”
徐湛不言语,片刻,将脑袋偏向一边。
林知望抄起一柄镇尺险些砸过去。
林知恒握着兄长的手腕,缓缓掰开手指将那厚重的镇尺抢下。
“兄长息怒!”林知恒自知冒犯,规矩的垂手恭立:“明日还有早朝,兄长不妨回房歇息,让小弟同他谈谈。”
林知望虽余怒未消,却也知道这样的怄气毫无意义。瞥了两人一眼,从善如流的出门,又变回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仿佛刚刚大发雷霆的人不是他。
林知恒无奈的扶了徐湛一把,命他起来。不待他开口,便听徐湛喃喃的问:“小叔,若我是个乞丐、残障,或者目不识丁的农家小子,父亲还肯认我吗?”
“湛儿,矫情了。”林知恒盯了他一会,才道:“回回把娄子捅到天上去,是谁替你收拾烂摊子?还农家小子,我看你爹巴不得呢。”
徐湛转念一想,也觉得自己矫情了。
“你爹脾气不好,可也不随意乱发,你把他惹到份上了,还不嘴乖些讨个便宜,不挨打就奇怪了。”林知恒说:“眼看考期将近,你回去就打点一下,后日启程吧,免得你们父子怄气耽误了大事,兄长那里我去说。你二哥前些天来信,说七月底最迟八月初与你在省城汇合,食宿我会着人安排好,你只管专心温书考试,不许再出状况。”
第123章 赴考(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突然诈尸呢,因为每年都要给高考的小朋友加油打气呀!
过渡章,交代情节用的,不想看王八念经的可以直接看这里
有个海盗头子叫王显,想在海上搞贸易,因为朝廷明令海禁,所以跟他闹掰了,所以把他的老婆孩子抓了,他认为自己只有强大的让朝廷忌惮才能保住老婆孩子,于是拉起十万人的船队跟朝廷作对,在日本地位也高,日本王都要给面子的那种。
浙直总督沈岳派军队跟他边打边谈,最后终于在林旭宁的帮助下把他招降了。结果王显在来总督府密谈的路上被刚正不阿的巡按御史周伯年擅自抓起来,要将招降变成诱杀。然后沈岳怒了,林旭宁打算替东家怼死这个家伙。
这段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什么道理呢——经商有风险,下海需谨慎。
呃,好啰嗦。。。
隔了一日,徐铭宏启程回任,因途径韫州,遂命徐湛与之同行。林知望脱不开身,林知恒告假送他上船。
“你们到底还小,怕是到了我这年纪才会明白,有人在身边时刻督促,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