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灵-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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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琴闻到了她身上的柠檬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
对了,清爽,甜蜜的柠檬香味。那天是我第一次闻到这种香气。我以为那是象征着幸福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司空琴小声地回答,“你是……阿绯。太叔绯。”
“是……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瞎担心……”
司空琴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飞快地移动,她紧贴在车窗上的额头有点疼痛。
朱昔坐在她身边,正在跟电话那边的人说些什么。看到她醒过来,朱昔轻轻笑了笑。
“朱丽听话吗……哦,那真是对不起她。有空我会给她打电话的。就这样了?好,再见。”
“你爸爸?”司空琴慢慢坐直身体,揉着自己的额头。“他知道你在旅行?”
“嗯,”朱昔关了电话。“朱丽突然闹别扭,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你呢?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梦。”
没错,只是一个梦。只不过是梦到了那个小镇。
梦中的那天应该是四年前的七月二十六日,她和她哥哥回到这个小镇上来了。可是他们的父母不在他们身边。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他们的父母已经去世了。现在想来,他们为什么要回来,不住在亲属家呢?是因为他们个性独特,不愿意寄人篱下,还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亲戚?
司空琴抬起头来,朝窗外看去。
很久没有梦到他们了。但关于她的一切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讨厌白色连衣裙,也讨厌柠檬香味和红茶,因为那是她的标志。我始终忘不了,她一身白衣坐在客厅里,端着茶杯喝红茶的样子。满屋子都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地淡淡柠檬香。
“阿琴?我们快到了。”
司空琴的思绪被打断了。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车子已经驶入一个老旧的住宅区。道路两旁都是墨绿色的六层小楼,背阴处爬满了常青藤。也许因为时间靠近正午的关系,街上人很稀少。
老主任住在这条街倒数第二个院子,中间的一栋楼里。事隔多年,朱昔对于这里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了。主任家又没有什么明显标志,他们两个在住宅之间来回转圈,敲错了不少门,才终于找对地方。
朝南的客厅里,满室阳光。木制沙发围着一张深色茶几绕成一个半圈,电视摆在沙发对面,表面很干净,开关部分没有什么污垢,看得出来平常很爱惜。客厅角落里并排摆着三盆无花植物,叶子片片翠绿,长势很旺盛。
老主任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用一把折扇轻轻扇着风。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一杯清茶散发袅袅热气。
房间里没有什么声音,安静得令人想睡。
这是个跟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朱昔和司空琴一走进客厅,就明确的感觉到了这一点。这里不适合发生什么风波,不适合发生争吵,也不适合任何存在令人激动的东西。这里应该有的只是平淡,细心,有规律的生活。
老主任眯着眼睛看着来客。
“你到底是谁啊?”
“你以前的学生,还记得吗?原先在那个小镇的时候,我是初三一班的朱昔。”
“朱……昔?”老主任仔细盯着他的脸,过了几秒钟,终于恍然大悟,继而露出喜色。“哎,你怎么来了?真是难得,外边热吧……哎?”老主任凝神朝司空琴看去,可能是因为她站在背光处的关系,一时看不清楚。“你是……”
“我是司空琴。”司空琴微笑一下。“我当年在二班。”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后来都走了,现在上高中了是吧?学习怎么样?”
“还凑合。”朱昔一笑,“主任,今天我们来,是因为有点麻烦事。”他朝前坐了坐,“我们想打听一个人。您还记得太叔绯吗?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当年跟司空琴一个班的。”
“太叔……阿绯啊!那当然记得。”老主任笑起来,用力扇了两下扇子,“她和她哥哥两个,太不一般了。长得不一般,家境不一般,连姓都姓得不一般。想忘都忘不了。”
“记得当年您经常把她叫到训导处辅导的。”
“她和她哥哥两个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小镇上又没有亲戚,怪可怜的。不得不多关心一下。”老主任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打听他们干什么?”
“这个……”朱昔一下子卡壳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想想该怎么应付这个最容易被问的问题。说实话是肯定不可能的。如果他把原因说得太微不足道,恐怕主任会不当回事。如果说得太严重,他又想不出什么能合理又能让人重视的理由。“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司空琴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认识了一个专门给中学生杂志写文章的记者,她对太叔兄妹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想跟他们联系一下,写一篇关于孤儿的文章。”
喂,这也太扯了!天底下孤儿多的是,找素材为什么不找当地的,偏偏要找那么远的?
不过现在想和司空琴讨论怎么撒谎也已经晚了。
“可是我们连太叔绯和她哥哥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司空琴继续说着。她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一点看不出来是在撒谎。“就算能知道她亲戚的电话也好啊,亲戚多半会知道他们两个在哪儿吧。”
“哟,是这样吗?”老主任对司空琴这番胡扯出来的话好像没什么怀疑,朱昔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们父母去世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亲戚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有一个。你们等等。”
老主任略有点费力地站起来,绕过沙发,推开了里屋的门。
“看样子好像有希望了。”司空琴望着敞开的门,小声说。
“但愿他找出来的东西一定要有用,但愿太叔绯的亲戚这几年千万别搬家,别改电话号码。”朱昔喃喃自语。
老主任在里屋没呆多久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有点老旧的纸片。
“这是她当年写给我的。”老主任把纸片递过来。“如果出点什么问题,总得能找到一个家长来商量商量。我问她要了她亲戚的联系方法,要了也没用,就打过一次电话,记得好像是她姨妈还是姑妈的。”
“麻烦你了,主任。”司空琴欠身双手接过那张折叠过很多次的纸片。
这张纸是从笔记本上直接撕下来的,撕得很好,边缘很整齐。页眉和页脚都印着很小的玫瑰花图案,印花质量不怎么样,图案显得很粗糙。个别地方还走形了。就一个初中生来说,纸上的字写得算不错了。但每个字都太瘦长了,字和字之间的空隙也太小。单独来看每个字都很美,放在一起看上去就有些零乱。
朱昔从旁边凑过来,跟司空琴一起看着这张纸。
“李丽婷:xx市xx路xx小区xx号,内8号。电话号码……”
“是姨妈。”朱昔小声说。
司空琴点点头。
这就是太叔绯的字吗……这么锐长的字体,一笔一划都很锋利,像刀片似的。
司空琴凝视着手里的纸条,不知不觉地,她秀美的眉毛开始向一起纠结。
我毫不费力就能想象出来,她在写这张纸条时的情景。破烂的教室,破烂的课桌,但什么都无法损害她。她像一束光,被她照耀的一切都会变成美的一部分,这张纸也将因承载了她的字而不朽。
我……真心想过要当她的好朋友的。 司空琴纤细的手指越捏越紧。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的肌肉里,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我忘不了那天在教室里她对我投来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时她的表情。她的容貌在黄昏的光线中被笼罩,在那日落前的最后一刻,她像一个暴戾的恶鬼,也像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像。
我想那是对我的宣战,她对我失望了,我在她眼中从朋友变成了敌人。
所以我逃跑了,我知道她所期待的不是我的忏悔,不是我的屈服。她不会原谅我。永远不会。
司空琴忽然抬起头来,轻轻抽了抽鼻子。
这是什么味道……柠檬香?哪儿飘来的?
“怎么了?”正在跟朱昔扯闲话的老主任发现了司空琴的异样,“司空怎么脸色不好?心脏不舒服吗?”
“不,不,没什么。”司空琴笑笑,老主任竟然还记得她心脏不好的毛病,她不由得有点感动。“我的心脏早已经好多了,现在基本不怎么犯病。”
“还是得小心一点啊。”
“嗯,谢谢。”司空琴轻轻吐了口气,试探着又深呼吸了一次。
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刚才那股柠檬的味道已经消失了,像来时一样突然。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
不等电话里的电子音播完,朱丽就合上了电话。
窗外阴沉沉的,乌云层层堆积,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爸爸的朋友刚才说,看样子天气有点危险,可能会遇上风暴。朱丽不太明白遇到风暴之后会怎么样,是会像动画片里一样,整个船被抛到天上去?还是会出别的什么状况?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些恐惧,一种熟悉的恐惧。她记得自己是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的,那时的感觉还深深烙印在她心底,恐怕永远不会消退。她很想打电话把她的感觉告诉朱昔,但朱昔的电话总是没有开机。
“哥哥到底到哪儿去了?”朱丽把腿伸直,踢掉那双桔黄色的凉鞋,光着脚踩在地上。房间里没有别人,所以也不会有人来阻止她这么做。这几天来父亲一直都在忙着跟船上的大人们说话,朱丽不太明白他们互相之间的人际关系,只是大概知道这些人都是父亲生意上的伙伴,谈得也都是些生意上的事情。所以她不能插嘴,也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船上乱逛,再不然就像现在一样,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着天空发呆。
她渐渐感觉这次旅行没有想象中那么愉快了。她想念朱昔,只有朱昔会关心她在想什么,快不快乐。只有他知道,朱丽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八岁小孩,她并不无知。
朱丽把脸尽量地靠近窗户,朝天边看去。昏暗的天色越发沉重了,一层层的铅色云彩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船上很安静,听不到什么声音。
也许这就是书上说的:“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朱丽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对自己的话表示赞同。她并没有看到,在这一片静谧中,一双雪白的赤足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她身后。
房间里没有风,可是她乌黑的头发却在微微飘动。她露出来的手臂和脸庞如此惨白,白得像是在发光。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依稀感觉到她惊人的美貌。她对着朱丽的背影无声地笑着,纤细的手臂翅膀一样张开,带着一股柠檬清香慢慢拥住朱丽娇小的身躯。
第九章 淡淡柠檬香
“真是饿死我了。老天爷,这该死的地方,怎么连吃饭都这么难。”朱昔朝后靠进椅子里,心满意足地喘了一口气。他面前四五个盘子摞在一起,每个盘子都是空空的,一点食物都没剩下。“终于吃饱了。”
“我也吃饱了。”司空琴尽了最大努力,才勉强把一小碗面吃光。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她的食量总是非常小的。“我们在这里打电话给太叔绯的姨妈好吗?我听说用旅馆的电话打长途会非常贵。”
“也好。”朱昔摘下自己的手机递给司空琴,“你打好吗?从刚才的情况看,你比我会说。”
“嗯。”司空琴一笑。“不过不必用手机,漫游费太贵了。”她翻出那张纸条,站起来从朱昔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淡淡香味。“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到外面打公共电话。”
“好。”朱昔两手垫在脑袋后面,悠然自得地目送司空琴拉开玻璃门,离开餐馆。他鼻子还留着刚才司空琴走过时,带来的清香。
真想不到,阿琴竟然也会变得这么有女人味。用这种水果香水,酸溜溜的,是……柠檬吗?
司空琴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她穿过马路,在街对面的公共电话前站住,准备拨号。从后面看过去,她一头长到肩胛骨的头发扎成两个辫子,垂在窄瘦的后背上。电话亭的挡风板替她遮住了头顶的阳光,却无法同时遮住她的脚。那双精致的白色凉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仅仅是一个背影,却已经让人感到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老天爷,现在才发现她今天竟然穿得这么可爱。她要是晚上就这样上街溜达,准被色狼当成目标。如果不是我知道她是司空琴,大马路上突然碰到她,还真不敢认人。
朱昔望着司空琴瘦瘦的脊背,唇边的笑容渐渐淡化了。
对了,朱丽的伤疤好像就是在肩胛骨那个位置吧?如果她留跟司空琴一样的发型,疤痕应该就在发梢下面一点点的地方,深至骨头。医生说的那一大套我也搞不明白是什么,反正大约就是她在翻车的时候受了伤,差点就这么死过去了的意思。伤疤到现在都没消退多少,我猜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对当时的车祸是不是留下了什么记忆,她从来不谈过去的事儿。父亲编出一套套的假话骗她,她也只是点点头。我不认为她真的相信那些胡扯的话。从医院醒来之后,她就没有问过关于妈妈的事情。一直到现在,她几乎从没提过“妈妈”这两个字。也许她从醒来那一刻就知道母亲已经死了。也许她还记得,母亲紧紧抱着她,在她身边逐渐冰冷的感觉……都是这些不负责任的大人,他们搞出来的烂摊子。朱丽还什么事情都不懂,就让她承受这种痛苦。我花多少年也不一定能把伤痕从她心里抹掉。
但我必须尽力。因为我也是有责任的。而且可能最大的责任就在我。如果我没有激怒“她”,如果我……不,不对。不是那么回事。我当时不可能不那么做。什么狗屁理解,谁能理解一个妖怪?要怪就怪他们自己。
朱昔强迫自己从回忆中退了出来。朦胧的视线也渐渐变得清晰,他又一次看到了站在街对面的司空琴。她正在听电话那边的人说话,也许是站累了,她转身靠进电话和电话亭挡板形成的直角里。看到朱昔对她的凝视,她笑了笑。
朱昔?朱昔?你睡着了吗?
她把身体轻轻朝后仰去,纤细的脖颈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她闭上眼睛,随着风向把脑袋侧向一边。夜风吹起她的头发,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她手臂上。
所有人都讨厌我和我哥哥。可我不喜欢撒谎,不喜欢去掩盖什么。我觉得这世界上总有一个地方,是能让我们生存的。总有一些人,是可以把我们当成朋友的。比如你们。
她睁开眼睛,微笑着。
朋友。
司空琴,欧阳操,还有你。你们真好。不论你们遇到了什么,我都会帮助你们。不论你们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会相信你们。你们也会这样对待我吗?
朱昔也笑了笑。当他准备把目光从司空琴身上挪开时,他看到了司空琴背后的东西。
跟司空琴所在的电话亭相对的另一个电话亭里,似乎站着一个人。不透明的挡风板遮住了她的上半身,但从她露出来的脚来看,那一定是个少女。
跟司空琴一样纤细笔直的小腿,一双白色的精致凉鞋,和一小截白色的裙边。朱昔看不到这个女孩的脸,但却凭直觉感觉到了她的美丽。
是……是谁?
朱昔全身都僵硬起来了。霎时间,他又想到了那天尸体旁的幻影。似乎也是这样白皙的脚,也是这样洁白的裙子。
如果你们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一定要找我商量。可能别人都没办法帮你们,但我可以。我保证。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小声地笑起来。
我要让你们永远都幸福快乐。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
电话亭里的司空琴忽然把身子转回去了。朱昔吓了一跳,随即才意识到司空琴是想把电话放回架子上。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司空琴身后时,那个人影已经走出来了。的确是个少女,但并不怎么美丽。她穿的裙子也不是纯白的,而是带着一点蓝色的印花。
搞什么。我怎么神经过敏到这个地步。
朱昔松了一口气。透过餐馆的玻璃,他看到司空琴正在快速穿过马路,朝这边跑来。
“她的姨妈比想象中要好说话。我把跟老主任说的话跟她重复了一遍,她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但也没一口拒绝。只是她说的话有点奇怪。她说她知道太叔绯的哥哥现在在哪儿,但她说恐怕我们找到他也没有用。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问她。你说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去她那儿看看吧。当面说说也好,如果她撒谎,我们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
八月四日,下午8点30 分。天已经全黑了,凉风习习,比白天要舒服得多。
火车票比想象中难买。没想到这个城市竟然有两个火车站,结果跑错了地方,不得不横穿整个城市,再到另一个火车站去买票。等他们买到了票,天都黑了。
“我的老天,夏天买一个火车票都这么困难。幸好不是春运,不然我们死定了。”朱昔弹弹手里的车票,顺便抽了抽鼻子。司空琴身上散发出来的柠檬香味幽幽飘来,又酸又甜。“看样子我们又得坐一天火车了。真浪费时间,火车上什么都干不了。”
“但可以坐着慢慢聊聊。”司空琴两手背在背后,走在比朱昔稍稍落后一点的地方。她脑袋里塞满了关于太叔绯的一切。四年前,太叔绯究竟因为什么突然从那个小镇上失踪了?她的哥哥既然要复仇,那又为何直到现在才动手?而她哥哥又是用什么方法同时在三个相距如此之远的城市杀死三个他不认识的人?
一切都是谜。这些谜或许等见到他们的姨妈时就能得到解答。但不知道为什么,司空琴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说不清楚到底是在害怕什么,但总是感觉心惊肉跳。
“阿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朱昔遮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你真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太叔绯的哥哥干的吗?”
“什么?”司空琴没想到朱昔能用这么散漫的态度问出这么可怕的问题,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欧阳不是这么说的吗?当时你也同意了。”
“这么说你也这么以为了。”朱昔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司空琴。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司空琴身上的柠檬香闻起来有点刺鼻了。“当初你的朋友死亡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没有?我不是说你想到了什么,而是确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