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女儿-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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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葛兰特先生,让我和你开始查这件事吧。不看史书,也别管现代的版本,或是任何人的任何意见。事实不在人言,而在帐簿里。”
“说得好,”葛兰特恭维地说,“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一切。徒有历史的形式未必是真正的历史。真实的历史在服饰帐簿,私房钱花费,私人信件,地产记录里。如果有人,比方说,坚持胡西特女士从未怀孕生子,而你却在帐簿里发现有这么一笔:”为了吾爱在米迦勒节前夕所生之子:五码蓝色缎带,四辨士半。'那么推断这位女士在米迦勒节前夕产子就十分合理。“
“是的,我懂了。好吧,我们要从哪儿开始?”
“你是调查的人,我只不过帮你跑腿找资料。”
“研究工作者。”
“谢了,你想知道什么?”
“那么,一开始,知道该案主嫌对爱德华的死做何反应——我是指爱德华四世,未必会有重大突破,但应该是满有用的。我是说,爱德华死得突然,他的死一定让大家都蠢蠢欲动。我想知道相关人士的反应。”
“那很直接而且简单。我想你要的是他们在做什么而不是他们在想些什么。”
“是的,当然。”
“只有历史学家会告诉你他们怎么想,研究人员会告诉你他们做了什么。”
“我想知道的就是他们做了什么。我一直相信事实胜于雄辩。”
“顺便问一下,在神圣的汤玛斯爵士的版本里,理查听到他哥哥死了之后有何反应?”布兰特想知道。
“神圣的汤玛斯爵士(别名约翰。莫顿)说,理查忙着向皇后进言,叫她不要派大批的护卫去劳德洛接小王子,同时却暗中算计着在去伦敦的途中绑架孩子。”
“那么,根据圣人摩尔的说法,理查一开始就想除掉孩子啰。”
“喔,是的。”
“那么,我们应该找出,至少,谁在哪里做些什么事,看看我们能否推断出他们的动机。”
“那正是我想要的。”
“警察先生,”这个大男孩促狭地说,“十五号那晚下午五点的时候你在哪儿?”
“行得通,”葛兰特向他保证,“绝对行得通。”
“那么,我要去工作了。一找到你要的讯息我立刻就会过来。非常感谢你,葛兰特先生。这比农夫可好得多了。”
他飘然离去,走进冬日下午渐渐聚拢的薄暮中,他蓬然翻飞的大外套让他清瘦的身影增添了几分学者的气质与尊严。
葛兰特扭开他的台灯,看着光影在天花板上的样子,仿佛他从来没有看过一样。
这个大孩子轻轻松松就丢给他一个独特且引人的问题。令人意外又百思不解。
到底是什么原因当时没有人指控这个罪名呢?
亨利根本无需任何证据来证明理查必须负责。男孩是理查负责照顾的,如果在亨利接管伦敦塔的时候没找到他们,这将比单单指控他的死对头残暴不仁要强而有力得多。
葛兰特无意识地吃着他的晚餐,然而却完全食之无味。
直到亚马逊把他的餐盘拿走,亲切地说:“好哇,真是好现象。两个碎肉丸都吃得一干二净!”他才知道他刚刚是在吃饭。
接下来的一小时,他看着天花板上灯造成的光影,重新想过整个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任何微小的重要线索。
最后他全然放弃不再想这个问题。这是他的习惯,当他碰到一个无懈可击,无法立刻破解的难题就会这样。如果他把问题留待第二天解决,明天又有可能会漏掉某些层面。
他设法找一些东西好让他别去想理查的判决,结果他看到一堆待拆的信。各式各样的人寄的问候信,包括一些旧时的犯人。真正讨人喜欢的犯人都是过了时的那种,现在是愈来愈少了。他们的地位已被无礼而凶残的年轻罪犯所取代,在他们以自我为中心的灵魂里,一点人性也没有,像木偶一样的无知,像电锯一样的无情。昔日的黑道就像任何职业里的个人没什么两样,也不特别邪恶。安静的居家小男人,喜欢假期并关心孩子的扁桃腺;或是怪异的单身汉,对养鸟、二手书或复杂却万无一失的下注法情有独钟。老一辈的就是那样。
现代的流氓没一个会写信来说,他现在已经不干哪一个“勾当”了。这种念头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现代流氓的脑海里。
对一个卧床的人来说,写信是相当吃力的事,所以葛兰特有些踌躇。但是最上面的一封信是他表妹萝拉的笔迹,如果她完全收不到他的回信会担心的。萝拉和他小时候总是一起度过暑假,某一个在高地共度的夏季,他俩还有一点恋爱的感觉呢,这使得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打不破的关系。他最好写张便条给萝拉,告诉她他还活着。
他重读她的信,微微地笑着;仿佛听见了杜里的水声,看见了那儿的河流,他几乎可以闻到高地旷野在冬天里的那股甜冷味道,使他有那么一会儿忘了他是医院的病人,正过着不适、无聊且幽闭的生活。
派特叫我代为转达他的爱,如果他大一点或再年幼一点的话倒还可以接受。九岁的他说:“告诉亚伦,说我问(候)他。”他有一缸子他自己的发明等着你在病假的空档来看呢。最近他在学校觉得受了屈辱,因为他才刚得知苏格兰人出卖查理一世给英国人,于是决定他不要再属于这样的国家。他呢,据我了解,开始一个人抵制苏格兰的所有东西,不学历史,不唱歌,不去背这个可悲国家的地理。昨晚他上床前宣布他决定要申请当挪威的公民。
葛兰特拿起他的信纸本用铅笔写着:
最亲爱的萝拉,如果你知道理查三世并没有杀塔中王子,会不会惊讶得受不了呢?
你永远的
亚伦
第九章
“你知道理查三世的死刑判决书上并没提到谋杀塔中王子的罪?”第二天早上葛兰特问他的外科医师。
“真的?”外科医师说,“真奇怪,不是吗?”
“奇怪得不得了。你找得出合理的解释吗?”
“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吧。”
“接任王位的不是他们家族的人。他是他们那一支的最后一个。接任的是都铎家的第一人,亨利七世。”
“是的,当然,我忘了。我的历史向来不好。我以前都在历史课的时候偷作代数习题。他们也不设法把学校里的历史弄得有趣点。多些画像或许有帮助。”他看了理查的画像一眼,然后又继续他职业性的检查。“看来非常好非常健康,真令人高兴。现在还痛不痛?”
然后他离开,亲切随和地。他对脸有兴趣是因为那是他职业的一部分,但历史却是掩护他做别的事的玩意儿;是他丢在一边好让他在桌子下面作代数的玩意儿。他要照顾活生生的人,他掌握这些人的未来,他没空去想学术性的问题。
玛顿,也有太多俗务缠身了。当他把这个问题拋给她时,她有礼貌地听完,但他觉得她的神情在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找医院义工谈这个事情。”这不关她的事。她以蜂后之姿看着这一大群工蜂在她脚下嗡嗡地忙碌着,所有的事情都那么紧急且重要,根本别期望她能专注于一个四百多年前发生的事。
他想说:“但你们应该对皇室可能发生的事感兴趣;对你们声誉的脆弱感到关心。明天,一个耳语就会毁了你。”但他对没来头地妨碍了玛顿,使她原本就冗长的晨间巡房拖得更久,已经觉得惴惴不安了。
矮冬瓜不知道理查怎么被定罪的,而且她还明白表示她根本就不在乎。
“你变得过于沉溺其中了,”她说,伸过头去看画像。“这不健康,你为什么不读那些好书?”
甚至连玛塔,他原本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之分享这项奇怪的新发现,并看她的反应,结果她却太生麦德琳。马奇的气,以致于根本不理会他。
“她已经答应我她会写的!在我们讨论那么多次之后,这个计画竟然无疾而终。我甚至已经跟贾姬讨论过服装了!她现在决定她得先写她那可怕的侦探故事。她说她必须趁灵感还在的时候写什么的。”
他同情地听着玛塔的伤心事──好的剧是稀世珍宝,好的剧作家更是价值连城——但就像隔岸观火。对他来说,今天早上,十五世纪还比任何在雪佛斯伯利大道上发生的事还要来得真实。
“我想写侦探小说不会花她多久时间的,”他安慰地说。
“喔,不会。她六个星期左右就可以写完了。可是现在她已经脱离航道了,我怎么知道我能不能再把她拉回来?东尼。萨维拉想要她帮他写一个马保罗(译注:英国将领)的戏,而你知道东尼当他想要什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连海军司令部拱门上的鸽子,都有办法说服它们下来。”
回到死刑判决书的问题时,她只在临走前简短地丢下一句话。
“一定会有个解释的,亲爱的。”她站在门口说。
当然会有个解释,他几乎想对她吼,但那是什么?这件事违反一切可能和常理。史学家说这件谋杀案让大家对理查的观感转变,使英国百姓对他深恶痛绝,这也是为什么人民会欢迎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继任王位。可是当他所做的错事被送到国会前公审时,却没提到这个罪行。
这个控诉出现时理查已死,他的随从或逃亡或被放逐,他的敌人大可以为他冠上任何他们想得到的罪名。而他们却没想到那件骇人听闻的谋杀。
为什么?
这个国家被认为由于孩子的失踪而开始沸腾,这个最新的丑闻。然而当他的敌人搜集他不仁不义的罪状时,却没把理查最惊人的丑事包括在内。
为什么?
任何鸡毛蒜皮的好处亨利都非常需要,因为他才刚刚继任,地位未稳。这个国家里大多数人都不认得他,在血缘上亦非正统。但是他却没利用理查众人皆知的罪行所给予的天大好处。
为什么?
在他之前的是一个有着良好声誉,从威尔斯边境到苏格兰疆界都耳熟能详的人,一个普受敬爱直到他侄子失踪的人。然而亨利却没有利用他可以抹黑理查的最佳法宝,这不可原谅、令人憎恶的罪行。
为什么?
只有亚马逊看来还关切他念念不忘的问题;她对理查还有感觉是因为如果真的历史有错,她会良心不安。亚马逊已经走到走廊了,又转回来撕掉别人忘了撕的活页日历。但是她忧虑的本能远不如她安慰人的本能强。
“用不着担心,”她安慰地说,“一定有相当简单的解释,只是你一时想不起来。当你和别的事情一起想时,就会想起来了。我想起我把某个东西错放在哪里时就是这个样子。我会把茶壶放在备餐室,或者数消毒衣越数越少,就像修女把它们捐出去了似的,然后,突然,我想到:”老天,我放我的风衣口袋了。“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我是说。所以你一点都不用担心。”
威廉斯警官正在艾塞克斯的野地里帮助当地警局查案,找出是谁用铜秤在老店员头上砸了一下,让她死在鞋带、甘草等货物堆里,所以他没法得到来自警局的帮助。
没有任何人帮他直到三天后卡拉定再度出现。葛兰特觉得他平常那无忧无虑的味道又增添了几分,这回还多了点沾沾自喜的感觉。身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他先礼貌地问候了葛兰特身体的近况,才从他外套那大容量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些笔记,他炯炯的目光穿过牛角框眼镜,盯着他的伙伴。
“我可没带圣人摩尔来当礼物喔。”他愉快地看着葛兰特。
“你最好别提他,不予接受。”
“他已经不相干了,不相干。”
“我想也是这样。让我们讨论事实。你可以从爱德华死的那一天开始吗?”
“当然。爱德华死于一四八三年四月九日,在伦敦,我是指在西敏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皇后和女儿们当时住在那里,还有两个男孩中年纪较小的那一个。我想。年轻的王子正在劳德洛城堡上课,由皇后的哥哥瑞伯斯勋爵照管。皇后的关系满好用的,你知道吗?这地方到处都是伍德维尔家人。”
“是的,我知道。继续。理查在哪里?”
“在苏格兰边界。”
“什么?”
“是的,我说:在苏格兰边界。远离权力核心。但是他有没有大叫着要一匹马并赶回伦敦?他没有。”
“他干什么了?”
“他在约克办了一个追思弥撒,召集了北方所有的贵族,在他的带领之下宣示效忠年轻的王子。”
“有趣,”葛兰特冷冷地说。“瑞伯斯在做什么?皇后的哥哥。”
“四月二十四日他与王子一同前往伦敦。随行的有两千人,并携有大量武器。”
“他要武器干嘛?”
“别问我,我只是研究工作者。朵塞特,皇后第一次婚姻中的长子,接管了伦敦塔中的军火和珠宝,并且开始整顿海军,号令英吉利海峡。国会命令由瑞伯斯和朵塞特分别署名发出,根本没提理查。这肯定是不合理的如果你记得的话──爱德华的遗嘱中要理查当孩子的监护人并封他为护国公,如果有什么万一的话。只理查一人,提醒你,没有一个同僚。”
“是的,这比较合他的个性,至少。他一定向来完全信任理查的人格和行政能力。理查也带着新成军的部队南下吗?”
“没有,他与北方的六百名绅士南下,个个怀着哀思。他在四月二十九日的时候抵达北汉普顿。很明显地他原本是要和劳德洛的那一批人会合的;不过那只是人云亦云,而且你只有历史学家的说法。然而劳德洛的队伍──瑞伯斯和小王子已经到了史东尼史塔福而没有等他们。实际上与他在北汉普顿会合的是白金汉公爵和他带着的三百个人。你知道白金汉吗?”
“知道一点儿。他是爱德华的朋友。”
“是的,他匆忙的自伦敦赶来。”
“带着事情发展的最新消息。”
“相当合理的推论。他不会带三百个人来只是来表达慰问。然后他们在那儿举行议会──他和白金汉的人马中有足够的人举行一个合法的议会。瑞伯斯和他的三个同党被捕并送往北方,理查则继续陪小王子赶赴伦敦。他们在五月四日抵达。”
“那么,非常好而且清楚。最清楚的一点是,根据时间和距离来看,圣人摩尔说理查写信给皇后,甜言蜜语地劝皇后别派太多人护送王子,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胡说八道。”
“事实上,理查做的是大家预期中他会做的事。他当然知道爱德华遗嘱的内容。他的行为符合人们所预期的,他那深深的伤痛与对孩子的照顾。一场追思弥撒和宣誓效忠。”
“是的。”
“有没有不符合传统行为模式的地方?我是说:理查的行为。”
“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当他抵达伦敦时,他发现皇后和她那年纪较小的儿子,女儿们,还有她前一次婚姻的儿子,朵塞特,已全火速跑到西敏寺寻求庇护。不过除此之外看起来都还正常。”
“他有把男孩送进塔中吗?”
卡拉定翻着他的笔记。“我不记得,也许我没找到那方面的资料。我只是——喔,是的,在这里。没有,他把男孩带到圣保罗大教堂墓园,主教的家里去住,他自己则到他母亲在贝纳德的城堡待着。你知道那在哪儿吗?我不知道。”
“我知道。它是在约克的一栋房子。矗立在河岸,就在圣保罗教堂以西一点。”
“喔,他在那儿一直待到六月五日,等他妻子从北方来了之后,就去待在一栋叫克罗斯比之屋的房子里。”
“它现在还叫克罗斯比之屋。已经被搬到切尔西了,也许理查亲手装的窗子已经不在──我最近没看过──不过建筑物还在那儿。”
“真的吗?”卡拉定高兴地说,“我马上就要去看。想想这还真是个相当家庭化的故事呢,不是吗?和他母亲一起直到妻子来了之后跟她一起搬进去。那么,克罗斯比之屋是他们的吗?”
“理查租的,我想。它属于伦敦市议会的长老。所以并没有事实显示当他抵达伦敦之后,有做任何违反护国公角色,或改变计画的事啰。”
“喔,没有。在他抵达伦敦之前大家就知道他是护国公了。”
“你怎么知道?”
“据载他有两次被称为护国公──我看看──四月二十一日(爱德华死后不到两星期)和五月二日(他抵达伦敦之前两天)。”
“好吧,我被说服了。没有小毛病?没有一点儿问题?”
“至少我没发现。六月五日的时候他发布命令,详列关于男孩加冕典礼的细节。他甚至还发出信件召集四十名准武士前来受封为巴斯武士。看来国王在他的加冕典礼上册封武士是一种习俗。”
“五日,”葛兰特玩味地说,“然后他订二十二日加冕。他并没有留给自己太多改朝换代的时间。”
“没有。这儿甚至记载了一条关于男孩加冕时穿著的命令。”
“还有什么?”
“目前就这么多了,”卡拉定抱歉地说,“议会发生了一些事──六月八日的时候,我想不过当时的记录是在菲利普。康名斯的回忆录里,目前我还没拿到那份资料。但有人答应明天让我看一九O一年那份文件曼德洛特的印刷版。看来巴斯主教在六月八日的时候对议会发布了重大消息。你知道巴斯主教吗?他的名字是史提灵顿。”
“没听过。”
“他是所谓万圣之一,不管那是什么。他还是约克的圣徒,不管那可能是什么。”
“既博学又值得尊敬,看起来。”
“那么,走着瞧。”
“除了康名斯之外,你还有发现其它当代的历史学家吗?”
“在理查死前写些什么的一个都没有,到目前为止。康名斯有身为法国人的偏见,但他不是都铎的人。所以他比在都铎王朝统治下的英国人要可信得多。不过我有一个可爱的例子让你知道历史是怎么写出来的。这是当我在找当时的作家时发现的。你知道关于理查的那个谣言?在突奇斯伯利一役后,他残忍地杀了亨利六世的独生子。信不信由你,那个故事完全是编造的。你可以追踪到这个故事的始作俑者。这是对那些主张无风不起浪的人的绝佳答案。相信我,有时是无风浪自来。”
“但理查在突奇斯伯利之役发生时不过是个孩子。”
“他十八岁,我想。当时人人都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