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女儿-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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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葛兰特对脸的兴趣持续着,并且不断扩大直到它变成一种意识层面的研究,一种个案记录和比较。正如他说过的,不可能把脸一一分类,但把个别的脸的特色描绘出来却是可行的。譬如在一个著名审判的翻版照片里,案件的主角们为了迎合大众的口味而出现在画面上。毫无疑问的就可以看出谁是被告谁是法官。有时被告席上的囚犯看起来却像辩护律师──律师不过是暂时做人道的代表而已,他们有爱欲也有贪念,就像世上的其它人一样。但法官却有项特质,那就是正直超然,所以即使没戴假发,还是不会将他和在被告席上既不正直也不超然的人搞混。
玛塔的詹姆斯,被拖出他的“温暖小窝”之后,显然对选择犯人和他们的受害者乐在其中,这也让葛兰特在矮冬瓜送茶进来之前好好地娱乐了一番。就当他把这些纸张收好准备放到床头柜上时,他摸到一张从他胸口滑落到床单上,以致于他整个下午都没注意到的图片。他捡起来看。
这是一张男人的画像。一个戴着天鹅绒小帽,穿著十五世纪末开衩紧身上衣的男人。一个的莫三十五、六岁,削瘦,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男人。他的领上缀满宝石,正在把一枚戒指戴在他的右手小指上。但是他并没有看着戒指,而望着一片虚无。
在今天下午葛兰特看过的所有画像中,这一幅是最独特的。好象画者努力想在画布上表现些什么,可是他的才华却不足以将其诠释出来。他眼中的神情──那最引人注目且独特的表情──完全击败了他。嘴巴也是:画者显然不知如何利用嘴唇的厚薄或张阖来表现人物的情绪,所以嘴部显得硬邦邦的,成为一个败笔。他最成功的地方在于脸部骨胳的结构:强而有力的颧骨,颧骨下的凹陷,下巴有点过大而显得不够有力。
葛兰特没有立刻把图片翻过来,而多花了一些时间思考这张脸。法官?军人?王子?某个惯于肩负重责大任,而必须对他的权威负责的人。一个过于尽忠职守的人。一个杞人忧天者;也许是个完美主义者。一个对大处宽松,却对小事斤斤计较的人。一个胃溃疡的准患者。一个从小就为病所苦的人。他有着那种痛苦童年导致的,不足为外人道,难以形容的容颜;有着跟跛子一样无可避免且更为消沉的脸孔。这些都是这名艺术家同样了解且希望藉画表达出来的。有点丰满的下眼睑好象睡得过多的孩子:皮肤的质他则像娃娃脸的老人。
他把画像翻过来寻找图说。背后印着:理查三世。本画像保存于国家人像艺廊。画者不可考。
理查三世。
所以这就是他。理查三世。驼子。床边故事的怪物。纯真的毁灭者。邪恶的同义词。
他把纸翻过来再看一次。画者试图从他所画的这对眼睛中传达些什么呢?他在这对眼中所见到的,是一个着魔男子的模样吗?
他躺着看这张脸孔良久,看着那对特殊的眼睛。它们是狭长的眼睛,生得颇近,他的眉毛因烦恼和过于尽忠职守而轻蹙着。猛一看这对眼睛像是在凝视着什么:但仔细看却发现它们事实上是退缩的,几乎是心不在焉。
当矮冬瓜回来收茶盘的时候,他还在看这张画像。几年来他还没有碰过这样的东西,这使蒙娜丽莎的微笑看来只像张海报。
矮冬瓜检视了一下他原封未动的茶杯,熟练的用手碰了碰微温的茶壶,然后撅起了嘴。她仿佛在表示她还有更好的事情可做,而不是专程为他送茶却完全被忽视。
他把画像推到她面前。
她会怎么想?如果这个人是她的病人,她的诊断会是什么?
“肝,”她斩钉截铁的说,然后端走了茶盘。她的制服浆得笔挺,金发卷曲,走时鞋跟重重的踏着以示抗议。
但踅进来亲切而随和的外科医师却有不同的看法。在葛兰特的邀请之下,他看着画像。审视一番之后他说:
“脊髓灰白质炎。”
“小儿痲痹?”葛兰特说;突然想到理查三世有一只萎缩的手臂。
“这是谁?”外科医师问。
“理查三世。”
“真的?真有趣。”
“你知道他有一只手臂是萎缩的吗?”
“他有吗?我不记得。我想他是个驼背。”
“他是的。”
“我记得他一出生就满口牙,还吃活青蛙。那么我的诊断看来是反常的准确喔。”
“真神奇,你从何判断是小儿痲痹?”
“我也不太清楚,既然你要我说得明确点,我想是他的脸吧。那是跛脚的孩子们的那种脸。如果他天生就是驼子那也许是这个原因而不是由于小儿痲痹。我注意到画家略去了他的驼背。”
“是的,宫廷画家必须适度的圆滑。直到克伦威尔在被画的时候要求”每个痣都要画出来“。”
“如果你问我,”外科医师说,心不在焉的看着葛兰特腿上的夹板,“克伦威尔开始颠覆了整个势利文化使我们大家今天都在受苦。”我是个普通人,我是;不开玩笑。“没礼貌,不优雅,也不慷慨。”他漠然的捏了一下葛兰特的脚趾。“就像传染病一样,可怕的倒错。在这个国家的某些他方,据我所知,就像一个人的政冶生命必须靠穿西装打领带去选区拜访来维持一样。就是要那样摆架子,最高理想就是要成为其中的一员。看起来非常健康,”他说道,指的是葛兰特的脚拇趾,然后他又把话题拉回床头柜的画像上。
“真有趣,”他说,“关于小儿痲痹。也许真的是小儿痲痹,因为他有一只蜷缩的手臂。”他继续思考,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真有趣,不论如何。谋杀者的画像。你说他的型符合吗?“
“没有所谓谋杀者的型。人们为太多不同的理由杀人。不过我不记得任何谋杀者,不论是我经验到的还是历史上的案例,有长得像他一样的。”
“当然他是他们之中的狠角色,不是吗?他不会知道良心不安是什么意思。”
“是的。”
“我曾看过奥利佛饰演他。邪恶入骨的撼人演出。总在可笑的边缘却从未超出那界线。”
“当我给你看画像的时候,”葛兰特问,“在你知道他是谁之前,你有闪过邪恶的念头吗?”
“没有,”外科医师说,“没有,我只想到疾病。”
“很奇怪,不是吗?我也没想到邪恶。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我看了背后的名字,我却满脑子都是邪恶。”
“我想邪恶跟美丽一样,只在有心人的眼里才看得见。那么,我这个周末再来看你。目前有没有哪里痛呢?”
然后他离开,就像他来时那样的亲切随和。直到他再三的审视这幅令人迷惑的画像之后(他对于把历史上恶名昭彰的杀人犯误当成法官;把被告席上的主角和法官席对调的这种极度不适当感到十分有趣),他才蓦然想起这幅图是用来提供侦查线索的。
理查三世有什么待解之谜呢?
然后他想起来了。理查三世谋杀了他的两个小侄子,但没人知道是用什么方法。他们就是消失了。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他们是在理查离开伦敦的时候消失的。理查找人做掉了他们。但是这两个孩子到底怎么了却从来没人知道。在查理二世的时候,有两具骷髅被发现──在某个楼梯底下?──然后终能入土为安。大家理所当然的将它们视为失踪小王子的遗骸,但没有任何证据。
受过良好教育之后能记得的历史竟然这么少得可怜。他对理查三世的所有了解就仅止于他是爱德华四世的弟弟。爱德华是个身高六呎、金发的英俊男子,对女人也很有一套;理查却是个驼背,为了篡夺王位,在他哥哥死后,谋杀年幼的王储和王储的弟弟以绝后患。他还知道理查死于包斯渥之役,临终遗言是狂吼着要一匹马。布兰塔吉聂特王朝的最后一人。
每个学童读完理查三世的最后一页都会感到松一口气,因为玫瑰战争终于结束而可以进入都铎王朝了,后者虽然乏味却容易读得多。
当矮冬瓜来为他整理床单时,葛兰特说:“你不会刚好有一本历史书吧?有没有可能?”
“一本历史书?没有,我要一本历史书干嘛。”这并不是问句,所以葛兰特也不打算回答。他的沉默看来令她不安。
“如果你真要一本历史书,”她立刻说,“在达洛护士为你送晚餐来的时候你可以问她。她房间的书架上有她学生时代的所有课本,其中极有可能有一本是历史。”
保存着所有的课本,这多像亚马逊啊!他想。
她思念着学校就像她每当水仙花开时就会思念着格洛斯特郡一样。当她踏着沉重的步伐,带着他的乳酪布丁和炖大黄进到房间里时,他以一种近乎慈悲的容忍看着她。她不再是个魁梧、呼吸起来像个唧筒的女人,而变成了可能带给他乐趣的人。
喔,是的,她有本历史课本,她说。事实上,他想她应该有两本。她保存着她所有的教科书,因为她热爱学校生活。
葛兰特差点就要问她,是不是保存着她所有的洋娃娃,但他及时把话吞了回去。
“当然,我也爱历史,”她说,“那是我最喜欢的科目。”狮心王理查“是我的英雄。”
“他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粗人。”葛兰特说。
“喔,不!”她状似受伤地说。
“甲状腺机能亢进者,”葛兰特无情他说。“冲过来冲过去地像个没做好的烟火。你现在要下班了吗?”
“收完餐盘就可以了。”
“你今晚可以帮我找到那本书吗?”
“你应该睡觉,而不是醒着看史书。”
“我不是读史书就是看着天花板。你要不要帮我拿?”
“我不认为我今晚可以一路爬到护士宿舍再回来,为了某个对”狮心王“不礼貌的人。”
“好吧,”他说。“我也不是什么殉道者。我想狮心王理查是具有骑士精神的那一型,大无畏的骑士,无瑕的司令官,比杰出军人奖的得主还要棒三倍,现在你愿意帮我拿书了吗?”
“我看你是极需念一点历史,”她说,用她的大手带着赞赏的意味将床角的床单折好铺平,“我回来经过这里时会把书带给你,反正我要出去看电影。”
几乎过了一个小时她的身影才再度出现,她穿著一件骆驼毛大衣。房间里的大灯已经关了,在他的读书灯微弱的照明之下,她简直像个和善的精灵。
“我还希望你已经睡着了呢,”她说。“我认为你不应该今晚就开始看这些东西。”
“最能帮助我睡着的,”他说,“就是一本英国史了,所以你们可以手牵手的离开而不必良心不安。”
“我是跟巴洛丝护士一起去。”
“你们还是可以手牵手。”
“我对你失去耐心了。”她耐着性子说,然后退回了黑暗里。
她带来了两本书。
一本是那种历史读本。它和历史的关系就像从旧约到新约的圣经故事和历史的关系一样。坎努特在岸边指责他的朝臣,阿弗列德烧掉蛋糕,莱烈掩护伊利莎白,尼尔森在胜利舰的船舱里向哈帝告辞,这些史实都用一个句子的段落来说明,字印得大而清楚美观。每一个故事都有一幅整页的插图。
亚马逊如此珍藏这本儿童文学实在令人有些意外的感动。他翻到前面的空白页看看她是否有署名。结果书上写着:
艾拉。达洛
三年级
新桥高中
新桥,
格洛斯特郡
英格兰
欧洲,
世界
宇宙。
这段文字被一堆美丽的彩色转印贴纸围绕着。
所有的孩子都那样吗?他想。那样的写他们的名字,在上课的时候玩转印贴纸?当然他也这么做过。看到那些有着原始强烈色彩的方块,多年以来他从未想过的童年再度回到他眼前。他已经忘了转印贴纸带来的兴奋了。当你撕下胶膜并看到印得完美无缺时,那美好且令人满足的一刻。成人世界少有这样的满足。打高尔夫时挥出漂亮的一杆,也许,是最接近那种感觉的。或者当你的钓鱼线收紧,你知道鱼儿上钩的那一刻。
这本小书让他如此愉快,于是他趁闲暇时将书浏览了一遍。神圣的读着每一个充满童趣的故事。这些毕竟是每一个成年人记忆中的历史。这些是当几吨几磅重,港口税,劳德的礼拜仪式,黑麦屋阴谋,三年法案,以及长久以来的宗教分裂导致的混乱与骚动,渐渐从意识中消失时心中仅剩的记忆。
关于理查三世的故事标题为塔中王子,看来年轻的艾拉将王子视为狮心王的可怜替代品。因为她以铅笔轻而整齐地涂满了整篇故事中的每一个小小的O。在搭配的插盖中,这两个小王子在透过铁窗投射进来的阳光下玩耍着,看来是那么的与史实不符。书的空白处有人在上面玩过井字游戏。就小艾拉而言,王子的死是难以弥补的损失。不过这毕竟是足以吸引人的小故事。恐怖得足以取悦任何小孩。无辜的孩子和坏叔父。古典的单纯故事中的古典成份。
它还有道德意味,完美的警世故事。
但是国王的邪恶行为并没有为他带来好处。英格兰人民对他的冷血酷行感到震惊,并决定不要他再做他们的国王。他们派人去请理查在法国的一位远房表亲,亨利。都铎来取代他的王位。理查在因之而来的战役里壮烈死去,但是他的恶名早已传遍全国,许多人甚至倒戈相向。
嗯,写得清新脱俗。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明。
他开始看第二本书。第二本就是中规中矩的历史教材了。两千年来的英格兰故事被分门别类的编排以方便查阅。分类和往常一样,是以王朝来分。这就难怪一个王朝会被配上一个名人,似乎忘了这个人也在其它君王的统治下生活过,一个个自动被钉死在那儿。琵普斯:查理二世。莎士比亚:伊利莎白。马尔包罗:安妮女王。几乎没有人想过某个见过伊利莎白女王的人也可能见过乔治一世。这种王朝的概念是自小就被养成的。
不过这样一来的确简化了事情,当你只不过是个有着一条跛腿和受伤脊骨的警察,想从死人和王室身上找点信息却又不想把自己逼疯。
他很惊讶的发现理查三世的王朝如此之短。在两千年的英格兰历史中最有名的统治者之一,却只做了两年,当然是因为他激烈的性格。如果理查没能取悦人们,他至少影响了他们。
这本书也描绘了他的性格。
理查是个能力很强的人,但是相当不择手段。他大胆的宣称自己应当继承王位,因为他哥哥和伊利莎白。伍德维尔的婚姻无效,所以后嗣当为私生子。一开始他被少数心中畏惧的人民接受了,在他势力南渐,并在当他获得全面的接纳之后,他的王朝正式开展。然而就在他开疆辟土的这段期间,两个原本住在塔里的小王子失踪了,而且据信是遭到谋杀。继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叛变,理查残暴地加以镇压。为了挽回他失去的民心,他召开国会,通过了一些实用的法律,取消了德税(译注:以前英王藉献金之名征收的苛税)、维护税和雇佣税。
但继之而来的是第二次的叛变。这次还连带的有法兰西的军队入侵,领军的是兰开斯特的亨利。都铎。他和理查在接近列斯特的包斯渥遭遇,在那儿史坦利的倒戈成全了亨利。理查英勇的战死沙场,身后的知名度几乎不亚于英王约翰。
德税、维护税和雇佣税到底是什么玩意见?
英国人又为何愿意让法兰西军队决定谁来继承王位呢?
不过,当然,在玫瑰战争的那个时代,法兰西和英格兰其实只是半分离状态:对英格兰人来说,爱尔兰比法兰西更像外国。一个十五世纪的英格兰人把去法兰西视为理所当然,却只有在表达抗议的时候才会去爱尔兰。
他躺着想英格兰。玫瑰战争的发生地英格兰。一片绿油油的英格兰:没有一个从昆士兰到克伦威尔的烟囱。一个尚未开垦,有着充满生趣的广大森林,遍布各式飞禽的无垠沼泽的英格兰。一个每隔几哩就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聚落,就这样绵延不尽的英格兰:城堡、教堂和农舍;修院、教堂和农舍;领地、教堂和农舍。农作物就围在聚落的旁边,再外圈就是一片的绿。无瑕的绿。深深的车痕压出的小路将聚落连在一起,在冬天时是一片污泥,夏天时则白尘飞扬;野玫瑰和红浆果替换着在不同的时节妆点风景。
三十年来,在这一片人烟稀疏的绿地上,玫瑰战争进行着。但与其说这是一场战争,不如说是血腥的风怨。一个像罗蜜欧与茱丽叶故事中的家族世仇,和一般英格兰人无关。没有人会跑到你门口问你支持兰开斯特还是约克,一旦答错你就会被送到集中营去。这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争,简直就像一场私人宴会。他们在你的牧场打仗,用你家的厨房更衣,然后又转移阵地到别的他方去打。几周后你会听到战争的结果,然后你可能会因为你太太支持兰开斯特,你却支持约克而展开一场家庭口角。这反而比较像支持敌对的足球队,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兰开斯特人或约克人而迫害你,就像没有人会因为你是亚森那队或屈尔西队的球迷而迫害你一样。
他沉沉睡去时还在想着绿色的英格兰。
第三章
“你不能找令人愉快点的东西看吗?”第二天早上矮冬瓜指着理查的画像问着,葛兰特把它竖起来倚着床边桌上的那一堆书。
“你不觉得那是张有趣的脸吗?”
“有趣!它让我心惊肉跳,阴沉得很。”
“历史记载他是个能力很强的人。”
“蓝胡子也是。”
“而且看来相当受欢迎。”
“蓝胡子也是。”
“是个很好的军人,”葛兰特不怀好意的说,然后等着。“怎么不说蓝胡子也是?”
“你为什么要看那张脸?他到底是谁?”
“理查二世。”
“喔,你看吧!”
“你是说你觉得他看起来应该就是那个样子。”
“没错。”
“为什么?”
“一个人面兽心的凶手,不是吗?”
“你看来满了解历史的嘛。”
“每个人都知道啊,他做掉了他的两个小侄子,可怜的奶娃儿,被活活闷死了。”
“闷死?”葛兰特很有兴趣的说,“我不知道那件事。”
“被枕头闷死。”她用她脆弱却精力充沛的拳头拍打他的枕头,然后迅速而精确的换掉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