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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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消失
作者:c_jasmine
内容简介:
很多时候,刻意想记住的人和事往往最不容易记得住,就象我们曾经倒背如流的小学课本,到现在只能记起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一样,而无意间看过听过或者经历过的人或事,总会不经意地跳出来,在我们措不及防的时候,轻轻扎痛我们的指尖。
正文
一
一年多的时间是不是可以消磨掉一些东西?余萧很怀疑,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努力去想,去搜寻,每次找到的,都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段,而片段与片段之间甚至缺乏必要的连接,就象一张斑驳的唱片,唱针划过之后,流淌出来的不是畅快的旋律,而是……余萧试图用一句完整的文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但是每一次,他脑海中出现的都是那个曾经的自己,只有十岁左右的自己,白衬衣蓝布裤,胸前有着被搓成绳索的红领巾,捏着一小块金属碎片,恶作剧般划过砖墙,耳朵里有刺激的声音,足以让心脏收缩的声音和胸前那一抹血红的领巾。
那个十岁的余萧,身边没有人,阳光苍白,温暖,但记忆中的他是在温暖之外,抑或,是被温暖包裹的一个失却温度的个体。没有人,身边没有其他人,很长的一段路,只有灰白的墙,他在墙与墙之间的巷道中,用金属碎片划出一道刺耳的噪音。
余萧同样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试图在记忆中寻找就会被那种噪音惊醒,而惊醒之后的记忆始终都只是一些不成系统的片段,这些片段象一把玻璃的碎屑,被挤压,被刺痛,余萧也在试图忘记疼痛,“我只是想找到箐箐。”他对自己说。
“如果我不在了,也许,一年之后,你就会忘了我的样子。”箐箐说。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比如……突然消失……”
记忆碎片里的箐箐在解释“不在”的含义时,语气似乎很犹豫。余萧几乎可以肯定她语气的犹豫,也许正是因为她迟缓的声音,才让他记住了这句话,同样也使他在第一次听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
很多时候,刻意想记住的人和事往往最不容易记得住,就象我们曾经倒背如流的小学课本,到现在只能记起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一样,而无意间看过听过或者经历过的人或事,总会不经意地跳出来,在我们措不及防的时候,轻轻扎痛我们的指尖。
余萧回忆起箐箐关于“不在”的解释就是这样一个情况,当他拿起玻璃杯想给自己倒一杯水的时候箐箐迟缓的声音突然冲击他的耳膜,然后,失手,玻璃杯掉落,碎裂,一切都很自然。
一切都很自然,就象“一年之后,你就会忘了我的样子。”
是不是真的忘记了呢?余萧不肯承认,他不会忘了那个曾经和他共同生活了六年之久的箐箐。面前的照片上,箐箐还披着一头黑发,明亮的眼睛,微漾的笑脸,黑色的毛衣和白色的围巾,这当然是箐箐,但是看久那个固定的笑容,余萧会觉得困惑,这真是箐箐吗?她有那么胖吗?或者,她胖过吗?
“你好象瘦了。”余萧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时,手指也记忆那片曾经滑过的凉滑的肌肤以及肌肤下纤细的肋骨。
“是吗?”箐箐的声音若有若无。
箐箐确实瘦了。
细长的胳膊,骨骼小巧,皮肤微薄,薄到透明,绿色的血管,像迷宫,没有入口与退路的迷宫。
“你在做什么?”余萧推开门。
屋子很空,浅咖啡色的瓷砖,箐箐躺在地上,在屋子中间,呈x型躺在地上,那种姿势让余萧认为她很舒展。
但是箐箐的身体这样舒展地躺在地板中间让他感觉突兀,他站在门口,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俯视着她。舒展只是一瞬间,当他试图走近她的时候,才发现,这样敞开的姿势其实充满了防备,一种完全可以自卫的防备。于是他皱起眉,问:“你在做什么?”
“我正在消失。”箐箐说,眼珠几乎没有抖动。
箐箐说完这句话之后,余萧还说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他都不记得了,箐箐是怎么从地上站起来怎么躺到他身边,怎么睡到他怀里,以及,怎么离开他,余萧都不记得了,唯一清楚的是,她真的消失了。
第二天,当余萧睁开眼睛的时候,箐箐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非常彻底,连一点气味都没有留给他,眼前唯一可以证明箐箐曾经存在过的照片还是别人给的,给照片的那个女人也跟突然消失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将照片放在他手里,说:“记住她,她曾经存在过。”
是的,曾经。
余萧一直认为,他的心是给箐箐保留的,包括他的人,也是为箐箐而存在的,可是一年多之后,他就真的忘了她的样子,很自然地,认为照片中的人不是箐箐。
也许,这只是一个错觉,就象我们专注地长时间地盯着自己的名字,那个从小到大都伴随着我们的名字一样,看久了,会觉得某个字多出一笔或少了一笔,变得模糊和不自信。
余萧不知道箐箐是如何消失的,更不知道消失之后的箐箐去了哪里,他试图寻找过,一无所获。认真去找的时候才发现,箐箐除了他,并没有联系密切的朋友,连称得上熟人的人都没有,而她的亲戚,在她母亲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她的消息,在箐箐曾经的亲友眼里,她早就消失了。
冬天了。余萧拉开窗帘,扫大街的清洁工穿了厚厚的棉衣,棉衣外罩了件橘黄色的短褂,一下一下地,扫帚拂过青色的地面,没有垃圾,连纸屑都没有,扫起的只是一把灰尘。
这个城市是干净的,干净到只能扫起一些尘土。
手里的咖啡杯冒着热气,焦香浓郁,喝一口,味道停留在舌尖。
余萧一直觉得咖啡相当奇怪,那种厚重的味道只会停留在他的舌头表面,仿佛隔了一层屏障,无法抵达更深的触觉。
咖啡是箐箐的饮料,余萧自己并不挑剔,只是箐箐离开之后,由他来延续这种嗜好。
天还没有亮,但外面的街灯已经变得苍白,每一个灯光之下笼罩的空气里有湿湿的雾霭,甚至看得清细小的水珠,如貂皮大衣上面那些白色的毫尖。
余萧出门,提着旅行包,脖子缩在大衣领子里。当他踏下最后一阶台阶的时候,雾来了。
雾来的很迅猛却又悄无声息,当余萧注意到的时候,他周围的东西已经看不见。一瞬间,余萧甚至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能听到叮当的车铃声,但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抬起手,用戴了皮手套的手背抹了一下鼻尖,一味的冷,凭着感觉他往街对面走。
“今天的雾真大啊。”有人说话,余萧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对面的公交车站,并且站台上有若干人影。
“他们能不能看见我呢?”余萧突然想,同样觉察到今天与往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出来,只是一刹那间的感觉。
一直到晚上,这种感觉都在,但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至少目前为止并没有哪里不对。
快下班的时候,余萧对同事甲说:“我怎么觉得怪怪的,你看看我背上有什么东西?”
甲眨巴着眼睛,当真转到他身后,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摇头:“很好啊?”
同事乙凑过来,突然伸出一只手指,直接地戳在他背心,笑:“多了只眼睛。”
指尖下的皮肤骤然收缩,泛起一点浅薄的疼痛。
余萧扭头。
同事乙是个年轻的女子,很年轻,还带着点婴儿肥,粉红的圆圆的脸,到处都有她银铃般的笑声。在箐箐消失的最初一段时间里,她的笑声总能给余萧挽回一些温暖,但此刻,同事乙的笑脸突然僵硬了,并且立刻变得尴尬,讪讪地收回手指,嘀咕:“开句玩笑而已。”
她当然是在开玩笑,甲也跟着诧异:“你脸色很苍白嘛,是不是生病了?”
“啊,可能太冷吧。”余萧回答。
“是挺冷的。”甲附和。
“去喝一杯暖和一下?”乙笑着说。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这个提议从一个年轻女子的嘴里提出来显得有点滑稽。
“有什么好奇怪的呀?老土,我就不能去喝一杯吗?再说,今天是万圣节,酒吧里好有气氛的说。”女孩子噘起嘴唇。
余萧这才注意到她的嘴唇上抹了层闪亮的唇彩,象金星玻璃的涂料。
“万圣节是什么节日?”半路上,甲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就是西方的鬼节。”坐在出租车前排的小乙抢先接了一句。
“鬼节?”甲扭头冲余萧做了个鬼脸,憋着笑欠过身去逗小乙:“我说丫头啊,鬼节我们人跟着凑什么热闹?”
“说你土吧?你也可以装鬼啊!”小乙的手在头上套着什么,说完一扭头,余萧吓了一跳。
“咯咯……”小乙笑起来,摇晃她脸上的黑色羽毛面具。
“老余,我装什么鬼好呢?”甲从放面具的纸箱里拿起一件又放下,犹豫不决。
“饿死鬼。”余萧随口答。
酒吧的门廊里很挤,进来的人七手八脚地挑选自己中意的面具,余萧有点局促,周围的人大多数跟小乙一样,甚至更年轻。
“拜托,别丢人现眼了,这是西方的鬼节啊,哪来什么饿死鬼?”小乙挤不进人群,但是可以插话。
余萧抿嘴笑,也许小乙认为,西方没有饿死鬼。
他随手拿起一只面具遮住眼睛,那是一只姜黄色的猫眼,有几根白色的胡须,已经被折断,横七竖八地支棱着。
“喝一杯?”甲终于挤到吧台,把手套放在台上。
“好。”余萧很干脆地回答。
余萧说第二个好字的时候已经喝下五杯混合酒了。对于余萧这样的酒量来说,五杯鸡尾酒的后果就是他觉得从自己鼻孔里喷出的是火,但是脖子以下的身体却是冰冷,奇怪的是,手心和脚底却很温暖,头、手心、脚底,五个点的热度被冰冷的身体隔断,他被体温肢解。
“我要回去了。”他残留的清醒让他这么说。
没人回答,也没人挽留。
身边戴面具的人未必是陪自己进来的那个。
余萧摇晃着挤出妖魔鬼怪的人群,站在街边。
是很冷,他看见自己裸露的手心在冒热气,戴上手套,余萧抬起头,事情就发生了。
二
当余萧踏下台阶想去对面等车的时候,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几乎同时发动,车灯突然就亮了,两束雪白的光直射出去,光柱里确实有无数白色细小的水珠在降落。车发出轰鸣,车轮缓缓地转动起来。
余萧打了个嗝,正在想是抢在它前面过去还是等它走了再过去,眼睛转动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样东西,准确地说,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蹲在街边,从姿势看似乎正在系鞋带,就蹲在那辆车的左前方,只有一步的距离。
余萧惊讶地歪着头,他不记得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蹲在那里的,他只是本能地去看那辆车,玻璃后面的车厢很暗,只隐约看见方向盘后有一个人影。司机也歪着头去看后视镜,余萧以为他已经看见那个女人,但马达的轰鸣声大了一点,车轮转动起来,那个蹲在地上的女人姿势并没有变,低着头,发尖几乎碰到地面,正在仔细地系鞋带。
车灯晃动,余萧一步就踏了下去,没站稳,“啪”一声,手拍到引擎盖上。
车轻微地跳了一下,停住。
余萧站直,刚想说话,车窗滑落,探出一张诧异的面孔。
“有事吗?哥们。”司机不耐烦地说。
余萧伸手往左边指,张开嘴,又是一个酒嗝。
“喝多了吧?半夜三更的,你别吓人行不?”司机缩回脑袋。
“等等。”余萧一急,扑过去抓住车窗。
“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司机慌张地叫起来。
“你……你没看见车前有人啊?”余萧皱起眉,他很讨厌被人误解。
“哪有?”司机狐疑地打量他,随即就嘲笑:“你搞什么鬼?是不是要所有人给你让路啊?”
余萧不想跟他争辩,指给他看,一扭头,呆住了。
没有人,离他们最近的人是站在路灯下卖烤红薯的商贩。
余萧转了大半个圈还是没有看见那个系鞋带的女人。
车窗已经关上,窗后的那个司机摇着头把车开走了,留在余萧在寒冷中发呆,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手脚也一起冰凉。
刚才分明是看见有个女人蹲在车前的。他抬头四处张望,以一般女人步行的速度,她应该不会走很远,但是在他视线范围之内,确实没有看见那个女人。
真的是喝多了。余萧回到自己的家,扑到床上,脸埋进枕头,嘀咕:“我回来了。”
他是回来了,只是,没有人知道。
再腥来的时候觉得喉咙有如火烤,他挣扎着翻身,肩膀酸痛,右手麻痹。箐箐习惯枕着他的胳膊睡,这种麻痹的感觉很熟悉,他习惯性地使劲抽手,一用力,空空如已。
余萧睁开眼,一片漆黑,黑得让他有点意外,平常半夜,窗户会有灯光透进来,城市的夜晚也有另一种明亮,但现在没有,伸手不见五指。
“你醒了?”有人说话。
怎么会有人说话呢?余萧只觉惊讶,努力撑起头,发现自己的头也有千斤重,但他还是看见了,床边有人。
应该是个女人,穿白色的衣服,也应该是睡衣,没有腰身。
“谁?”他问,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我。”女人回答,带着一丝笑意。
谁呀?余萧还想问,他仰起头,也无法看见她的脸。
好像她很高,高到他看不到她的头,只能看到脖子以下大腿以上的部位,腿以下被床边档着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余萧问。
“你带我来的。”女人回答。
余萧眨着眼睛,还是看不见自己的手,但是他可以看到那个穿衣服的女人。他确定自己没有带人回来过。箐箐离开之后,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来过,更不要说是一个女人。
“走吧。”他疲倦地挥着看不见的手。这是在做梦而已。
“我会走的,走之前我会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平和。
愿望?一个愿望?余萧想笑,说出的话却是:“才一个啊?通常都说可以有三个愿望。”
“我只能给你一个。”女人有点抱歉地摊了一下手,还是看不见她脖子上面的那张脸,但声音还在继续:“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余萧沉吟,他想要的东西很多,一时却想不起来哪样是急需的。
“只能要一个愿望。”那个突然出现在他梦里并表示愿意实现他一个愿望的天使好脾气地提醒他。
“我想要……你。”余萧说。
沉默,没有呼吸声,余萧更能确定自己是在做梦。
“你确定?”天使追问,像某个节目主持人的口吻。
“是的,我确定,不改了。”余萧笑起来,反正梦话不用去负责,不是梦话也未必一定要负责任。
他笑出了声。笑声让他很吃惊,再转头,天使不见了。
余萧猛地坐起来,彻底清醒,看见窗外的灯光透过来,比平常更明亮,窗帘没有拉拢,而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余萧从对面梳妆柜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还穿着昨晚的衣服,连鞋都没有脱,脸上也还保留着一个傻兮兮的笑容。
余萧带着这个傻笑进了办公室,小乙迎上来,上下左右打量他,问:“捡钱包了?”
“比捡钱包还要兴奋。”余萧回答,把那个充当公文包的小旅行袋塞进抽屉。
“哦?有艳遇?”小乙夸张地挤眉弄眼。
“遇你个头!”余萧瞪她一眼。
“讲来听听?让我们也乐一下。”小乙凑近来。
“我做了个美梦……”
“扑哧。”话没说完,小乙已经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老余,我刚看见一个心理学家说通常美梦是记不住的。”甲笑着接话。
“所以余工才会这么傻乐,因为他终于记住了一个美梦。”小乙前仰后合。
余萧反倒没有笑了,他在想那个心理学家说的话。
“能记住的美梦一定很难得,快讲!”小乙逼问。
“我梦见……有人说可以实现我的一个愿望……”余萧也犹豫了。
“那你许愿没有?许了个什么愿?”小乙的脸被强忍的笑憋出红晕。
“许了!”余萧很肯定地回答,随即又迟疑:“可是……我忘了……”
“哈哈哈哈——”终于忍不住,办公室的同事一起笑出声。
余萧怎么也笑不起来,他真的不记得自己许下了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好了,好了,笑过之后开始工作了!”经理在门口说。
余萧低下头,打开电脑。
不管笑过还是哭过之后都要开始工作。
三
当工作成为习惯以后,余萧对小乙巴望放假的心理极不理解,在他看来,人怎么不可以不工作?除了工作还能做什么事呢?
但是好象只有他是这么想的。快到年底,几乎没有什么新的设计任务,余萧和同事开始整理一年以来的图纸资料,然后归档,锁进铁柜,不到必要,一般也就这样了,很难得被翻找出来。取下钥匙的时候,余萧吸了口气,又是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也如这档案袋,可以就此束之高阁。
“余工,放假了去哪里玩?”小乙接过钥匙,随口问了一句。
“放假还早吧?”余萧心不在焉地回答。
“后天呀,后天就不用上班了。”
余萧不置信地看看她,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真的提前放假了,整整十天,十天的时间该去哪里?离春节又还有段时间,回老家好像又早了点,再说父母也不在家,去上海姐姐家帮着带孩子去了,他该去哪里呢?
过了两天,余萧还在犹豫,放假以后,他几乎是赖在床上,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也没睡着,就是不想动弹,仿佛精力一下子抽空,他的时间突然无限地延伸,无处消遣。
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有箐箐在的时候有多么快乐,至少不像现在,要什么没什么。但是箐箐在的时候,他又经常觉得她唠叨,芝麻绿豆点事她也可以拿来发表感慨,而很多时候,在他看来,她的那些感慨和眼泪完全是无中生有。
一年多了,箐箐究竟去了哪里?
余萧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对面那张镜子发呆。
梳妆柜上,甚至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