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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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样的话,文馨应该打个电话来啊。她总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这阴森的地方白白等上一夜。
……远处那个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
这是他最恐惧的事。
他清楚地记着,原来那个墓碑上的名字是———安淑芹。
从名字上看,她应该是一个年老的女人。
她是得什么病死的?
她长得什么样?
高个子?瓦刀脸?满口假牙?
他一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边心虚地朝那个坟张望。
如果是过去,让他黑夜一个人呆在这个鬼地方,掐死他他都不敢。可是,现在他被复仇之火烧得不顾一切了……
终于,文馨的车颠颠簸簸地开来了。
蒋中天来了!
……蒋中天又跑了。
洪原望着他魂飞魄散地朝远处狂奔,就像屠夫把尖刀插进了牲口的心口,鲜血喷涌而出,他粘满创可贴的脸露出了无比的快意。
蒋中天的嚎哭声越来越远了,这时,像木头一样始终站在坟前的文馨突然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洪原!———”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文馨发疯地冲了过来。
在幽暗的月光下,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在远处的一群老榆树之间跳跃着!他的头发一下就竖了起来!
文馨很快就冲到了他跟前,紧紧抱住了他:“鬼!……”
洪原死死盯着远处的那个女人。
她从A树后突然跳出来,跳到B树后,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从B树后突然跳出来,跳到C树后,不见了。再过一会儿,她又诡异地从A树后跳出来……
她穿着长长的白衣,轻飘飘的,像一抹浓浓的月色。而她那飞散的长发则像一团浓浓的黑夜。月色与黑夜一起飘舞,出现了,消失了,消失了,出现了……
她跳来跳去,终于躲在X树后不再出来了。
文馨颤巍巍地说:“你看见了?”
洪原死死盯着那棵X树,低低地说:“看见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那些树影影绰绰,很快他的眼睛就花了,找不到哪棵是X树了。
文馨拽了他一把,说:“还看什么?快走!”
洪原就一边恐惧地回头观望,一边跟文馨一起疾步朝她的车走过去。文馨在剧烈地颤抖着。
“可能是那个疯大夫……”他说。
“那疯子是男的!”文馨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女的?”
“你看她的头发,那么长!”
“那个疯子多少年不理发了,要是摘下他的白帽子,肯定像个女的。”
文馨没有再说什么,她似乎有点同意洪原的猜测了。
两个人开着文馨的车,来到洪原那辆车旁边。
洪原钻进去,手忙脚乱地打火。可是,他的车怎么都打不着了。空天旷地里,只有他打火的声音,极其刺耳:“嘎……嘎……嘎……”
文馨大声问:“怎么了?”
洪原停下手,紧张地朝那个鬼影出现的地方望了望,说:“这辆车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
突然,洪原的眼睛瞪大了———那个白色的影子又在树林中出现了!
她突然矮了半截,好像下半身陷进了土里,上半身正在朝他们移过来。
文馨也看到了她,她惊恐地说:“她来了!”
洪原说:“你先走!”
文馨说:“你上我的车!”
“听话!”
文馨固执地说:“不,咱们一起走!”
洪原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半截身子,声调一下变得十分悲凉:“文馨,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为你打架吗?”
“记得……”
“你还记得我在酒吧是怎么解救你的吗?”
“记得……”
洪原的声调一下变得非常严肃,透着父亲一般不可违抗的威严:“那就好!现在你马上离开!”
文馨就把车开动了,在凸凹不平的土道上摇摇摆摆地冲了出去。
剩下了洪原一个人。
外面刮起了大风,那半截身子的白衣“哗啦啦”飘起来,那一头直撅撅的黑发“哗啦啦”地飘起来。
洪原紧紧盯着她的脸,但是什么都看不清。
他的脑海里迸出三个字———安淑芹。
也许,她就是安淑芹!
她在距离洪原的车几十米远的地方慢慢高起来,变成了正常的人形,然后,她绕着洪原的车,开始兜圈子。
她在很远的地方,垂着头慢慢地走着,好像在寻找遗落在地上的什么东西。
洪原在车里随着她一点点转动着身子,恐惧到了极点。
她绕着洪原的车慢慢转了三圈,又转过身,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转圈。
洪原陡然想起,有人说过:如果有鬼影围着你正转三圈,再反转三圈,那么,你的魂就没了,就变成了空心人,乖乖跟在那个鬼影后面,一去不返……
那个白衣女子继续在远处走着,走得十分缓慢,好像怕踩在她遗失的那个东西上。她始终没有朝洪原的车里看一眼。
我找蒋中天
李作文又一次来到靠山别墅,他相信没有猫不吃腥,蒋中天一定还会出现。
这个人挺顽强的。
那天他驾车追杀蒋中天翻下公路旁的深沟之后,摔昏了。
后来,他一点点苏醒过来,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伸手摸了摸脸,都是血。
他坐在草地上,呆呆地想,也许这就是报应了:他想杀蒋中天,结果自己差点送了命。
他想让梁三丽变得面目狰狞,结果自己差点被毁容。
他的车在空中转了三百六十度,竟然四轮着地趴在田地里。
他站起来,围着它看了看,最后,他停在左前轮旁边,慢慢蹲了下来。
左前轮的气又不足了,因此,车身歪斜着———这是不是车冲下公路的原因呢?
他钻进车里,试着打火,它竟然着了。他开动它,在田地间朝前行驶,走出了几里路的样子,看到了一条土道,顺着它拐上公路,朝回开去。
他好像被踩了一脚的虫子,变得更凶狠了。
这天,他藏在车里,继续观察13号楼,看到文馨和一个男人手挽手从楼里走了出来。
这一次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正是洪原。
洪原的车已经没了。几天前,在荒坟地里,那个白衣女子围着他的车转最后一圈时,他突然推开车门,发疯地朝远方的公路冲去……
第二天,有人在那个三岔路口附近发现了他的车,它翻下公路,四轮朝天,被烧成了一堆残骸……
洪原和文馨钻进一辆白色的捷达车,开走了。
李作文又糊涂了:洪原的表情深沉,步伐矫健,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为什么蒋中天说他死了?
他把车发动着,悄悄地跟了上去,紧紧咬住这辆白色捷达车。
在路上,有个人影突然从路边的黑暗中窜出来,前面的捷达车急忙踩了一脚刹车。那个人影横穿公路跑过去,又消失在公路另一端的黑暗中。
李作文追随这辆捷达车一直来到那个岔路口,终于超过了它。他把车停下来,下了车,站在了路中央。
捷达车被迫停下了。
它亮着灯,李作文看不清车里的情形。
他站在刺目的车灯前,叫了一声:“洪原!”
洪原把车门推开,同时,车内的灯亮了,里面的情景一清二楚地呈现在李作文眼前:文馨紧张地抓着洪原,似乎不想让他下去。
可洪原还是下来了。
他双臂搭在车门上,大声说:“你有事吗?”
“我找蒋中天,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能不能问问,你找他干什么?”
“他欠我一顶帽子。”
洪原朝后指了指,说:“他就在那边,你顺路找找吧,我刚才还看见了他。”
李作文转身就要上车。
洪原又说:“前些日子,我见过你。”
李作文停住,回过头,冷冰冰地问:“在哪儿?”
“那天下大雨,你跟我问过路。”
李作文想了想,突然说:“为什么有人说你死了?”
洪原说:“因为我换了个名字。”
李作文转身就上了车。
他把车头掉转过来,开到洪原的车旁,停下,说:“如果你骗了我,那我就跟你要那顶帽子。”
洪原笑了笑,说:“我保证刚才看到了他,但是我不能保证你也能看到他。”
接着,两辆车都开走了。
李作文开得很慢,他的眼睛不停地在路面上巡视。心里想:难道刚才过来时横穿公路的那个人影就是蒋中天?
这家伙黑灯瞎火在这里干什么?
路面白晃晃的,两边的树慢慢朝后移动,就像五官相同的脸,一张张地闪过去,无尽无休。
他快到那个岔路口的时候,突然从一棵树后窜出一个人来,他脸色苍白地站在了车前,伸出手来,示意他停车。
是蒋中天。
李作文急忙刹住车。
他感到站在车前的这个蒋中天很不对头。
他穿一件白衬衫,已经很脏了。下面穿一条西裤,一只裤腿高高地卷着,可以看见他没穿袜子。那两只皮鞋粘满了黑泥巴。
再看他的脸,异常苍白,好像飘荡在黑夜里的一张白纸。他的胡子乱糟糟的,眼睛射出吓人的光,就像电压骤然升高,灯泡即将烧毁的那一瞬间的炽亮……
他好像疯了。
李作文没有下车。
东北有句话:软怕硬,硬怕不要命。再加一句:不要命怕精神病。
李作文坐在车里静静观察这个追寻多日的猎物。
蒋中天见车停了,就转过身,直僵僵地朝公路另一端的黑暗中走去。
李作文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厉声喊道:“蒋中天!”
蒋中天转过身,看了李作文一会儿,径直走过来。
他站在李作文面前,弯下腰,几乎要贴在李作文的脸上了。李作文闻到一股刺鼻的口臭———他一定很多天不刷牙了。
“你刚才喊什么?”他问。
“蒋中天。”
蒋中天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小声说:“我正在找他!”
李作文的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听说,他经常一个人在这一带转悠———我只是听说啊,不见得是真的。”蒋中天一边说一边神秘地朝两旁的黑暗指了指,“在这里,在那里,一个人转悠。我想也许是真的,就来找他了。在这里,在那里,一个人转悠……”
李作文彻底明白,这个人疯了。
蒋中天一边嘟囔一边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敏捷地朝公路下的黑暗中看去。过了一会儿,他丢下李作文,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终于停在了公路的边缘,黑暗的边缘,轻轻回过身来,有些恋恋不舍地说:“再见啊。”然后,他麻利地爬了下去,不见了。
帽子
李作文非常纳闷。
十多年前,文馨和蒋中天好像是一对相好,而洪原是他们的好朋友。
十多年后,文馨和洪原组合到了一起,而蒋中天疯了。
他感觉到,这三角关系的推移和变化,一定有着某种险恶的内幕。
不过,他的心里只有报复两个字,其它一切事情都跟他无关,他不想插手。
蒋中天疯了,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杀不杀他都无所谓了。
现在,他一心想找到梁三丽。
他以为,蒋中天疯了,梁三丽在七河台无亲无故,也许回了南方。
因此,他也打算撤回哈市了。
这一天,七河台的几个黑道兄弟设宴为李作文饯行,正热火朝天地喝着酒,翟三来了。
他一坐下就说:“李哥,今天有个女人来找我买‘货’,她很像你要找的那个女人。”他说的“货”就是毒品。
李作文给这几个兄弟看过一盘录像带,里面有梁三丽的镜头。
李作文用纸巾擦了擦手,说:“诸位,我不走了。”
然后,他把酒杯朝下一扣,问翟三:“是谁介绍她来找你的?”
“一个叫黄山的。”
“你马上查一查,她住在哪儿。”
翟三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你知道,这条道有个规矩,都不暴露自己的住址……”
李作文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住在哪儿。”
翟三马上说:“好了,李哥,你等我的消息吧。”
三天后,李作文正在一家娱乐城打台球,翟三跑进来。
“李哥!”
李作文看都不看他,俯下身,瞄那个黑球,淡淡地问:“查到了?”
“她住在密云公寓A座三单元一层B室。”
“准吗?”
“绝不会错。”
李作文把球杆慢慢拉到身后,准备击球了。
“可是……”翟三似乎有话要说。
“可是什么?”
“她现在好像是黄山的人了。”
李作文没有击球,慢慢收回球杆,直起身来。
“黄山是干什么的?”
“他在被服厂当厂长,黑白两道都蹚得平,在七河台没有人不知道他……”
李作文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话。
翟三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声说:“听说,她最近和黄山打得火热……李哥,你下手之前要三思!”
李作文没有说话。
他继续俯下身,瞄那个黑球。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一直盯着那个黑球。
旁边几个人都静静地看着他。
他瞄了足足有十来分钟。
突然,他爆发全身的力量,把球杆推了出去,白球击中了黑球,两个球都飞出了案子,摔在了地上,滚远了。
他说:“好了,不用你管了。”
然后,他把球杆一扔,转身就走了。
这时候,服务生捡起那两个球,快步送过来。
李作文开车直接驶向密云公寓。
他的车上早就准备好了一瓶硫酸。
他曾经几次静静地拿起它凝视。透过那无色的油状液体,他仿佛看见梁三丽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变黑,变焦,越来越狰狞,可怕。
这时候,他那颗被仇恨之火烧红的心就好像一下掉进了冷水中,感到无比舒服。
到了密云公寓,他停好车,把那瓶硫酸揣进怀里,来到A座三单元一层B室门前,按响了门铃。
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他连续按了几次,还是不见有人出来。
他走出单元门,朝这个房间的窗子看了看,窗子上挡着帘子。
一个公寓的保安走过来。
“您找谁?”
“A座三单元一层B室的人。”
“约好了吗?”
“没有。”
“好多日子没看到他回来了。”
李作文想了想,转身就走。走出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回头问那个保安:“你说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不是还有个女的吗?”
“她最近这两天也没有回来。”
李作文钻进车里,开走了。
在车里,他给翟三打了个电话。
“你帮我约一下黄山,就说我想会会他。”
翟三有些犹豫:“李哥,这根线实在我不敢牵……”
李作文冷笑了一下:“你就那么怕他?”
“李哥,你离开七河台十多年了,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现在,黄山是七河台最大的管子,他跺跺脚,没有一个人不晃荡。”
“这次,我就要撅撅这根管子。”
“李哥,我……劝你一句行吗?”翟三低低地说。
“你劝吧。”
“如果你和他硬碰硬,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
“你不要兜圈子,直说。”
“只要你不翻脸,我就直说。”
“我不翻脸。”
“你整不过他。”
李作文想了想,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口气我咽了。”
挂了电话之后,他继续拨号。
这次,他拨的是114查号台。
他查到了被服厂的电话之后,拨了过去。
“喂,我找黄山。”
对方告诉了他一个号码,他又拨过去。
电话通了。
“是黄山吗?”
对方说:“你是谁?”
“我是李作文。”“我好像不认识你。”
“十年前,七河台没有人不认识我。”
黄山笑了:“我查查地方志。”
“我想约你见个面。”
“你有什么事?”
“讨债。”
“你替谁讨债?”他显然以为是哪个单位雇佣李作文来追讨被服厂的欠款。
“我替自己讨债。”
“我欠你的钱?”
“你欠我一顶帽子。”
“我知道我欠别人几个脑袋,但是我从来不记得我欠过别人帽子。”
“明天是星期一,晚上十二点,我在顺天酒吧等你。”
“你长的什么样子?”
“整个酒吧只有我一个人。”
“那就没问题了。”
李作文低低地说了声:“再见。”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再见。
土房子
蒋中天一个人在公路上转悠。
他在执着地寻找蒋中天。
天上无星无月,这世界一片漆黑。他孤独,恐惧,又十分绝望。
他面临一个天大的难题:这么黑的夜里,去哪里找蒋中天呢?
如果有个手电筒就好了,或者有一盒火柴也行。
可是,他的身上什么都没有。
他很饿,他记得好像在很久以前,他遇到了一片玉米地,他啃了几个生苞米,现在,连苞米地也找不到了。
他的脑海里曾经断断续续浮现出一个温暖的房间,还有一个女人温暖的身体,白白的,嫩嫩的……
但是,他不记得那个房间在什么地方,它似乎很遥远很遥远,在宇宙的尽头。
他也不记得那个女人叫什么,他甚至想不起她长得什么模样。她同样很遥远很遥远,好像在电视里微笑着。
她笑得是那样灿烂,像一朵摇曳在春风里的花。她说:“老公啊,想不到你连化学武器都使上啦。”
他就幸福地笑起来。
他在漆黑的公路上一边朝前走一边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突然,他不笑了。
他感到天空似乎渗出了一种古怪的亮光,把天地间幽幽地照亮了,他看到了田野,树木,荒草,公路,还有孤零零的自己。
他抬起头,目光定定地射向夜空。
漆黑的天空像露天电影的银幕一样,一点点显现出了楼房,街道,还有穿梭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
海市蜃楼?
他面对这巨大的画面,吓呆了。
那画面十分幽暗,那楼房,那街道,那车辆,那人流,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不知道属于什么年代,什么地区。
接着,那巨大无比的银幕就传出了孩子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