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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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那巨大无比的银幕就传出了孩子的笑声,那笑声铺天盖地,好像有一万个小孩在嬉戏。
渐渐地,天上果然出现了无数的孩子,密密麻麻,他们挤成一团,都在笑。
他在那一张张稚嫩的笑脸中,看到了一张成年人的脸,她似乎蹲着身子,伪装成小孩,躲在那些脑袋后面,也在笑。
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凶险的男相!
这张脸十分的熟悉,但是他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突然,天边亮起了熊熊的火光,像血红的晚霞,把这张巨大的画面烧着了。
那些小孩在烈火中还在笑着,闹着。
大火烧到了那个女人,她和那小孩一样,还在笑……
天地间渐渐恢复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是刚才那幅画面的灰烬。
蒋中天跌跌撞撞继续朝前走,苦苦地思索着,刚才天上的那个场景,还有眼下他的处境,到底哪个是现实。
他走了很远很远,前面出现了微弱的灯光。
他朝它走过去。
是一座土房子。
它只有一扇小窗,亮着幽幽的烛光。窗上的玻璃脏兮兮的,几乎不透明了。
蒋中天推开歪斜的木门,走了进去。
里面有一铺低矮的土炕,炕上铺着乌拉草,还有一套卷成团的破旧被褥。
炕的正中央,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和白口罩,只露出一双大眼珠子。
他身旁有一只已经腐烂的倭瓜,插着半根白色蜡烛。
“大夫,我来跟你搭个伴。”蒋中天怯生生地说。
他毫不怀疑他是一个大夫。
他是对的。
这个人过去就是精神病院的大夫。
有一次,他巡视病房,有一个异常健壮的精神病,很认真地问他这样一个问题:“你说,怎样才能把一个人的脑袋、肚子、胳膊、大腿;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心、肝、肺、脾、胃、肾、肠;骨头、头发、指甲……统统混合在一起?”他没理他。
后来,他每次走进那个被铁栏杆封锁的病房,那个精神病都要这样问他一遍。
时间长了,他开始用心琢磨这个问题了。
他越来越感到这个问题其实很高深,它需要打破人类现有的物理学、生理学、医学、哲学,打破人类现有的思维定式和逻辑定式,才能解答出来。
再后来,一到了深夜,他的大脑就翻来复去地出现这个问题,把他折磨得睡不成觉。
这一天,他打开铁锁,走进那个病房,那个精神病照例又问他这个问题了。
他说:“烧成骨灰!”
那个病人严肃地摇了摇头。
他迷茫地想了一会儿,终于俯下身,凑近那个精神病的脸,虚心地问:“那你说呢?”
那个精神病干巴巴地笑了笑,突然就说出了答案……
于是,他就疯了。
于是,他由精神病院的大夫变成了精神病院的患者。精神病院把他作为“工伤”医治,全部免费。
他在精神病院工作了四年半,他对那个地方太了解了,终于有一天,他成功地逃了出来……
这个疯了的精神病大夫静静地看了蒋中天一会儿,说:“我同意。”
蒋中天一头就倒在了炕上。
那个大夫吹灭了蜡烛,也慢慢躺下来。屋里屋外都是一片漆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大夫轻声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看来,他仍然没有摘去口罩。
蒋中天说:“除了蒋中天在哪里,我什么都知道。”
“你说,怎样才能把一个人的脑袋、肚子、胳膊、大腿;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心、肝、肺、脾、胃、肾、肠;骨头、头发、指甲……统统混合在一起?”
蒋中天恍惚记得,这是一个脑筋急转弯,他曾经听过,而且知道答案。他憋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那个大夫小心地问。
“我知道答案,是骨灰。”
“不对。”那个大夫得意地说。
蒋中天大叫起来:“是骨灰!”
那个大夫好像生气了,他的声音更大:“你这样回答太笨了!”
蒋中天被震慑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那你说怎么办?”
那个大夫静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用刀把这个人一点点剁碎……”
他一边说一边直直地坐了起来。
蒋中天感觉到,他从乌拉草里抽出了一把亮闪闪的东西,那是刀!
他跳起来,扑到地上,连滚带爬地朝门外冲去,却一头撞在了门板上。
第三章
搜身
蒋中天疯了以后,洪原竟然大病了一场。
他没有其它症状,就是浑身无力,一天天昏睡。
文馨没有上班,一直在靠山别墅照料他。
两天后的上午,他的病情有些好转了。他躺在床上,问文馨:“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病倒了?”
文馨说:“你是受了惊吓。”
洪原摇了摇头。
文馨又说:“你是不是心疼那辆车?”
洪原又摇了摇头。
文馨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洪原说:“有个人,他脊梁骨上生了一个大瘤子,像篮球那么大,不痛,也不痒。可是,他长年累月地背着它,总是一个累赘。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医生,极其擅长做手术,就请他把那个大瘤子给割掉了。他背了它几十年都没什么事,突然把它割掉之后,他却突然病倒了,躺了三天三夜———我是不是也躺了三天三夜?”
“你都糊涂了,是两天。”
“你明白了?”
“明白了。为了那个割掉的大瘤子,今天我给你多做点好吃的,庆祝一下。”
这天中午,文馨果然炒了一桌子菜,可是,洪原似乎并没有什么胃口。
他低着头慢慢地嚼着,突然说:“我们还得找到他。”
“谁?”
“蒋中天。”
“他都疯成那个样子了,还找他干什么?”文馨问。
“他还欠我的钱呢!”
“你想把他怎么样?”
“他的身上一定带着钥匙。我们到他家去搜搜,说不定能找回来几十万。”
文馨想了想,说:“他家还有一个女的。”
“女的?”
“是他从哈市带回来的,叫梁三丽。”
“完了。”
“怎么了?”
“蒋中天一疯,她肯定走了,而且把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
“有道理。”
“那我们也要试试。”
吃完饭,洪原说:“你留在家里,我去做这件事。”
文馨点点头,说:“你可要小心点。”
洪原笑了笑,说:“如果我拿回几十万,明天我们就办出国手续,我带你去夏威夷,把这些钱都花光,玩个痛快。”
文馨记得,她曾经在很久以前对洪原说过一次,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夏威夷。其实,她并不知道夏威夷什么样,只是有一种美好的想像而已。
没想到,她只是随便说的一句话,而且就一次,洪原却牢牢地记着。
她的心里涌上一阵热乎乎的感动,她说:“要是你真的拿回了钱,我们就去一次‘我和你的世界’。”
“我和你的世界”是七河台最独特也最高档的一个饭店。
这家饭店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开的,只有一间餐厅,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饭店所有员工只为这一张桌子服务。
买下这张桌子的客人,可以提前为情侣或者爱人设计环境。这种设计或者跟对方的爱好有关,或者跟两个人的独特经历有关,或者有什么特殊的情感的含义。
店主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改变四壁的颜色,地毯的颜色,天棚的颜色;可以重新布置灯光,更换鲜花;可以播放客人点播的音乐;服务员可以根据客人提供的台词说话;可以根据客人提供的素材放映幻灯片……
到那里消费的人极少。有的是款爷和情人,有的是患难数十年却即将要分道扬镳的夫妻……
那个餐厅临街。
平时,文馨下班总要路过那里。每次她都想,有一天,她一定要和洪原到这里浪漫一次。
洪原说:“那地方太宰人了。”
文馨说:“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下午,洪原就出去了。
他是晚上回来的,满脸沮丧。
“你找到钥匙了?”文馨关切地问。
“找到了,在他裤带上挂着。”
“他家里有没有钱?”
“我翻了个底朝天,一分钱都没找到。”
文馨亲了他一下,说:“没有就没有吧,我们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损失一份钱,不能闹心两次。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做饭去。”
文馨在厨房里忙活,洪原一直仰在沙发上,闭目想什么。
文馨很快就把饭菜端上来。
“别想了,吃饭吧。”
洪原这才站起来,洗了手,坐在餐桌上。
“你没撞到那个女的?”文馨问。
“她肯定把钱都拿跑了。”
“那是个鸡。”
第六感
天黑下来,洪原和文馨一起躺下了。
在黑暗中,文馨发觉,洪原好像一直睁着眼。
“你怎么不睡?”文馨问。
洪原坐起来,点着一支烟,抽了几口,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明天我还要找到他!”
“干什么?”
“他也许把存折藏在身上了。”
“不可能吧?”
“我必须去搜一搜。”
“洪原,别再费劲了。”
“那是我的钱!”洪原大声喊起来。
文馨想了想,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洪原抽了半截就把烟揿灭了,重新躺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肯定在想什么。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文馨突然说:“我在想坟地里的那个鬼影。”
洪原说:“我想过很多次,那肯定是个人,想吓死我们,不然,怎么会把我的车毁掉呢?”
“你有仇人吗?”
“我也纳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跟我有这么大的仇啊。”
“那是怎么回事呢?”
“鬼知道,破财消灾吧。”
停了停,文馨小声说:“洪原,你有没有感觉到,这个房子最近有一种不正常的气息?”
“气息?”
“我说不清,好像夜里隐隐约约有什么动静……”
“我怎么没听见?”
“在特别特别静的时候才能听到它。”
“是不是外面风吹树叶?”
“不像。”
“那是不是保安的走路声?”
“也不像。”
“可能是虫子嗑木头。这房子全是木头的。”
“更不像了。”
“那一定是你有耳垢了。”
“有时候,我觉得又不是什么声音,而是一种气味儿……”
“什么气味?”
“好像有人在烧香……”
“是谁家点蚊香吧。”
“又好像燎猪头的味儿。”
“你太疑神疑鬼了。这个地方又没有饭馆,谁会燎猪头呢?”
“对了,那应该是……骨灰味儿!”
洪原抖了一下,说:“都是你自己吓自己!实际上,骨灰一点味儿都没有!”
文馨皱着眉想了想,又变了:“好像是一个阴影儿,飘来飘去的,像个男人,又像个女人……”
洪原说:“得了,别胡思乱想了,什么都没有,睡吧。”
文馨就不说了,她把头贴在洪原的胸口上,静静地睡。
洪原却依然睁着眼睛。
他在问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最后一个口袋
第二天洪原上班了。
宾馆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他忙活了一天,下班的时候都很晚了。
文馨一直在电视台等他。两个人说好了,今天一起走,顺便在半路上找到蒋中天,再在他身上搜搜运气。
他到电视台把文馨接出来,两个人到美国风味的罗杰斯吃了点快餐,然后一起开车返回靠山别墅。
一路上,他们没有看到蒋中天的影子,只看到公路旁的草甸上有个老汉在放羊,那是一群黑羊。
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他疯了之后,一天到晚在这条公路上转悠,几乎从没有离开过。
两个人快到靠山别墅了,文馨说:“算了,我们回家吧。”
洪原把车头调过来,一边朝回开一边说:“不行,一定得找到他。”
这时候,已经暮色昏暗。
他们开到公路旁那座养鱼人的土房子时,洪原把车停下来,下车朝它走过去。
他来到土房子的窗前,趴在玻璃上朝里看了半天,然后回过身,朝着车里的文馨招了招手。
文馨下车走了过去。
她也透过那脏兮兮的玻璃朝里看了看,蒋中天果然躲在里面。
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好像死了一样。
两个人轻轻走了进去。
洪原站在炕前,伸出手指在蒋中天的鼻子下试了试,说:“还活着。好像发烧了,喘的气都烫手。”
文馨站在洪原的背后,无声地看着蒋中天的脸。
洪原开始探摸蒋中天的口袋。他翻遍了他上上下下所有的口袋,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只有一些土渣和草屑。
洪原揪住蒋中天的衬衣领子,粗暴地一拽,他的扣子就全部脱落了,露出一件黑色圆领衫。
蒋中天还是没有醒转。
洪原摸了摸他的心口,他狂喜地叫起来:“这里面有兜!”
文馨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洪原的一只手刚刚从蒋中天的领口伸进去,蒋中天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红红的眼睛。
他发现有人在掏他贴身的口袋,突然惊叫起来,并且抓住洪原的手,一口咬上来。
洪原嚎叫一声,一下就抽回了手。
文馨吓呆了。
蒋中天坐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衣服里面那个秘密的口袋,恐惧地盯着洪原,像筛糠一样抖着。
洪原愤怒地扑上去,把蒋中天按倒在炕上。
蒋中天多少天来吃不到食物,已经虚脱得像一只病鸡。相比之下,洪原就像一头壮实的牛。
蒋中天还在挣扎,两条腿拼命地乱蹬乱踹。
洪原骑在他的身上,喊道:“文馨,按住他的腿!”
文馨就扑上去用身子压住了他的双腿。
洪原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把那个硬硬的很像存款折之类的东西拽出来。他愣住了。
文馨问:“拿出来了吗?”
洪原没有说话。
文馨探头看了看,也呆住了———那是她的一张三寸照片。
这张照片已经被雨浇得走了形,上面的影像变得斑驳而模糊,不过仍然可以看出是文馨,她正在一片花草中微微地笑着。
她呆呆地站直了身子,放开了蒋中天的双腿。
他又乱蹬乱踹起来,同时发疯地夺回了那张照片,嘴里不知叫着什么。
洪原也从他的身上翻下来。
蒋中天死死攥着那张照片,惊恐万分地看看洪原,又看看文馨,好像他们是两个恶魔。
他现在除了口袋里的土渣和草屑,一无所有,剩下的,仅仅是这张照片了。
洪原看了看文馨。
文馨也看了看他。
“走吧。”洪原说。
文馨没有说话。
洪原转身走了出去。
文馨看了看蒋中天,他衣着破烂,形容枯槁,在昏暗的暮色中像个鬼。
他仍然警惕地盯着文馨,似乎害怕她再次冲上来,抢夺他手里的东西。
文馨一转身,也走了出去。
两个人开车返回靠山别墅的路上,都没有说话。
车开进了靠山别墅之后,洪原转过头看了文馨一眼,轻轻地说:“你哭了?”
友谊地久天长
李作文坐在顺天酒吧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一个人独斟独饮。这是他第一次喝酒。他走进顺天酒吧时,有两张桌被占着。一桌是两个男人,他们好像在谈什么事;一桌是一男一女,看上去是情人。
李作文走到吧台,对服务生说:“请帮我叫一下你们的老板。”
“您有什么事?”
“就这件事。”
服务生愣了一下,马上朝另一个送酒的女孩招了招手。
那个女孩跑过来之后,他低声说:“叫一下老板。”
那个女孩打量了一下李作文,走了。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
李作文看了看他,说:“今晚,我在你们这里谈个事,需要个安静的环境,请你们让其他人都离开,好吗?”
老板说:“您的意思是今晚您包场了?”
李作文说:“我只付我的酒钱。”
老板笑了笑,说:“我们可没有这个规矩。”
李作文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转身就离开了吧台,走到那两个男人的桌前,突然从口袋掏出一枚剃须刀片,说:“两位,实在对不起,酒卖光了,剩下的就是我的血了,你们喝吗?”
那两个男人互相愣愣地对视了一眼,然后一同站起来,马上离开了。
接着,他又走到那一对男女的桌前,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那两个人更不敢惹麻烦,也立即起身离开了。
李作文收回剃须刀片,找个位子坐下来,很客气地对吓傻了的服务生说:“来两瓶嘉士伯。”
那个老板低低地对他的员工吩咐道:“今晚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了。这个人的酒免单。”
然后,他就离开了。
十二点钟的时候,黄山准时来到。
他是一个人来的。
他进了酒吧,直接走向了李作文。
李作文站起来,很礼貌地和他拉了拉手,然后两个人都坐了下来。
“喝这种酒可以吗?”李作文问。
黄山说:“咱们谈帽子的事吧。”
“直接。”李作文说。他对服务生打了个响指,那个服务生立刻跑了过来。
“先生,您有什么事?”
“麻烦你,换个柔和点的音乐可以吗?”
“没问题。”
那个服务生转身走了。
很快,爵士乐就停了,换成了舒缓的名曲《友谊地久天长》。
“梁三丽现在成了你的女人,对吗?”
黄山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说:“我有很多女人。”
“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的?”
“不知道。”
停了停,黄山说:“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那好办,我们可以喝酒了。”他一边说一边端起酒杯。
李作文没有端酒杯,他说:“怎么办?”
黄山说:“你说得对,女人就是男人的帽子,你戴完了,我戴;我戴完了,你戴。共享。所有的女人都是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