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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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中天回到密云公寓时,文馨已经到了,她正在门前等他。
这是他们两年来第一次相见。
文馨穿着黑衣服黑裤子,是那种薄薄的,软软的,下垂感极好的料子。她的脚上却穿着一双白色的皮鞋。
蒋中天一看这身装束就有一种不吉祥的薄命的感觉。
她的面容十分憔悴,好像瘦了许多。她的眼神里比过去多了一种阴郁的东西,一点不明朗。
蒋中天忽然想起一个词:外客。
在东北,有这样一种迷信的说法:假如谁家有人中了邪,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就叫招了“外客”。
蒋中天蓦然意识到,眼前的文馨招了“外客”!
“文馨……”他说。
文馨朝着他笑了笑,然后打量着他的脸,小声说:“你瘦了。”
蒋中天也笑了笑,伸出手去挽她的胳膊:“走,进屋。”
他感到,他挽起她的胳膊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
进了房间,他给文馨倒了一杯果汁,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然后坐在了沙发上。
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是好像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蒋中天先开了口,他说起了眼下的事:“文馨,你每次回家只有一条路?”
“对呀。”
“不瞒你说,刚才我开着车专门又去看了看,又看到了那个岔路口。”
“……太奇怪了。”
“后来,我驶上了左边那条岔路,继续朝前开……”
“最后你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靠山别墅,我还和那里的保安聊了半天。我觉得,那个靠山别墅是存在的,不过,那个保安也说,从市区到靠山别墅只有一条路……”
“我彻底糊涂了!”
“我不糊涂。”
“那是怎么回事?”
“我说出来,你别……害怕。”
“你说呀。”文馨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
“你生活的那个靠山别墅是不存在的……”
“不可能!我断断续续在那里住过几十个晚上!”
“请你相信我,那可能是一个鬼屋!”
“鬼屋?”
“或者说,是个幻影儿……”
文馨彻底呆住了。
“从市区到靠山别墅确实只有一条路,它通向真正的靠山别墅。可是你看不见这条路,你每次回家都被另一条不存在的歧途引到那个鬼屋去……”
“可是,既然只有一条路,你为什么看见了两条?”
“最近,我总觉得我具有了一种特异的功能———洪原死的那天夜里,我突然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出现在我的门外,满脸贴着白花花的创可贴,朝我笑。几天后,我又看到了一张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合影,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个女人长着一副凶相,结果洪原就被一个没有脸的女人害死了……也许,我能看到阴阳两种路。”
“那你好好看一看我的脸,有没有灭顶之灾?”
蒋中天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背后,说:“我有个感觉,你的身体上附着一个身体……”
文馨惊叫一声,猛地转过头去看了看后面。
蒋中天说:“我们看不见他。”
文馨脸色煞白地转过头来,颤颤地问蒋中天:“是谁在我的背上?”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肯定存在。”
“那,那我怎么办?”
蒋中天想了想,突然问:“你那房子是谁给你买的?”
文馨打了个激灵,她看了看蒋中天,低下头去。
“你必须如实告诉我。”蒋中天说。
文馨低声说:“中天,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
蒋中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是洪原。”
蒋中天的脑袋“轰隆”响了一声。
洪原!
竟然是洪原!
果然是洪原!
可是,他为什么要给文馨买房子?
蒋中天的大脑刚刚转动了半圈就想明白了。
他卷走了洪原的巨款,洪原睡了他的女人。
他掏空了洪原的腰包,洪原给了他一顶绿帽子。
以牙还牙。
文馨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抬起头,神态一下变得十分平静。
“你跑了之后,洪原三番五次来找我的麻烦,到电视台,到家里,有两次他还开车在我下班的路上堵我……”
说到这里,文馨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蒋中天低下头去。
过去,洪原曾经为了保护文馨和李作文决斗,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反过来拦截文馨……
“有一次,我和单位一个同事在酒吧聊天,他带着两个人走过来,强行坐在我们那张桌上,掏出一把刀子,一下下在胳膊上划口子,哗哗直淌血。我那个同事吓坏了,一句话都不敢说。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讨债。我说,冤有头债有主,蒋中天欠你的,你找他去,干吗总欺负一个女人?他说,我找不到他,必须你来跟我了结。我知道,他不可能放过我,就跟他走了……”
蒋中天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头越垂越低。
“那天,他把我强奸了。可是,他并没有放过我,接着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说到这里,文馨耸动着肩膀,嘤嘤地哭起来。
蒋中天垂着头递给她一块纸巾。
她没有接,又说:“后来,他逼着我搬到了他那里,和他同居在一起。他却经常深更半夜不回来,在外面嫖女人。前不久,他给我买了那栋别墅。好像有什么预兆似的,他把钥匙交给我的那天,对我说他要出一趟差,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回来,我一个人要好好生活,他一定会回来的……”
蒋中天一下就抬起了头。
“就在那天晚上,我听到了他翻车摔死的消息。”
这时候,门“哗啦”响了一下。
两个人都惊恐地转头看去,梁三丽走了进来。
她看见了文馨,愣住了。
文馨也愣住了。她看了看梁三丽,又看了看蒋中天。
“噢,我介绍一下,这是文馨,我的老同学;这是梁三丽,是我的朋友。”
文馨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淡淡地笑了笑,对梁三丽说:“你好。”
梁三丽站在门口,并没有朝里走,她上下打量着文馨,眼神里充满了明显的敌意。
“呀,我是不是回来早了?”
蒋中天有些不耐烦地说:“快进来吧,别阴阳怪气的。”
文馨站起来,说:“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太晚了。”
说着,她拿起白色挎包就朝外走:“实在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蒋中天一把拉住她,说:“你不要急着走。”
文馨一下推开他的手,说:“我还有事。”
“再坐一会儿吧,我不介意的。”梁三丽一边说一边闪开身。
文馨没有接话,径直走了出去。
蒋中天生气地看了梁三丽一眼,追了出去。
梁三丽看着他的背影笑了。
蒋中天出了单元门,低声说:“这个女人一直纠缠我,从哈市一直追到这儿。”
文馨放慢脚步,轻轻笑了笑,说:“这是你的事。你回去吧。”
蒋中天再次拉住她,说:“我们一起去一趟靠山别墅。”
文馨愣了愣:“现在?”
“现在。”
文馨转头朝蒋中天的窗子看了一眼。
蒋中天说:“你不用管她。”
文馨低头想了想,说:“我有点怕……”
蒋中天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文馨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好吧。不过,你得回去跟她打个招呼。”
“不用。”
“不,你必须跟她说一声,不然,你就这样跟我走了,算怎么回事呢?”
“那好吧。”
蒋中天就回了屋,告诉梁三丽他要跟文馨去一趟靠山别墅。
梁三丽冷笑了一下,说:“我看你是回不来了。”
蒋中天根本想不到,梁三丽这句话真的应验了。他没有理睬她,转身出了门。
他走出公寓,跟文馨一起上了她的车。那是一辆白色捷达车。
文馨驾车,蒋中天坐在了她旁边的座位上。
他们驶出了密云公寓之后,蒋中天又想起了那个问题,说:“洪原为什么一直没有报案呢?”
“我也不明白。”
蒋中天陷入了沉思。
车从高丽屯出口开出去,驶上那条平坦的公路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紧紧盯着正前方。
天上挂着一弯猩红的月亮,它不动声色地追随着他们的车。还有明明暗暗的星星,像虫子一样在黯淡的天幕上密匝匝地蠕动着。
一路上,蒋中天仍然没有见到一辆过往的车。
他突然又想起李作文来。
那天,他的车一直紧紧追随自己,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现在,他是不是还潜伏在这条诡异的公路两旁?
蒋中天转头看了看文馨,借着前面车灯的光,她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她紧紧抓着方向盘,不安地左右张望着。
那个岔路口好像突然就出现在了前面。
蒋中天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他朝前指了指,说:“你看,岔路口!”
文馨似乎哆嗦了一下:“在哪儿?”
“前面!”
文馨下意识地朝前探了探身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说:“我没看见哪!”
蒋中天说:“再朝前开一段你就看清了。”
车很快就到了那个岔路口。
蒋中天说:“岔路口!看到了吧?”
文馨惊恐地看了看蒋中天,颤巍巍地说:“不过是公路拐了个弯,哪里来的岔路口?”
然后,她把车头一偏,直直地朝右边那条岔路开去了。
“走左边那条路!”蒋中天喊道。
“左边没有路!”文馨也喊起来。
蒋中天急了,伸手抓住方向盘,用力朝左扳。
“你要干什么?”文馨一边大叫一边全力朝右扳方向盘。
车终于冲上了右边这条公路。
蒋中天收回了手,呆住了。
文馨一边气呼呼地驾驶一边大叫:“左边是深沟!是荒草地!你不要命啦?”
蒋中天傻傻地看了看她,忽然好像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双“外客”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邃的男人的眼睛,它躲在文馨的眼睛后,疲}地看着他。
因此,他在文馨的脸上看到了点点滴滴若隐若现的男相!
他被震慑住了,呆呆地说:“好吧,文馨,我跟你走。”
说来也怪,这节骨眼,那个弯弯的月亮竟然钻进了厚厚的云层,他们越朝前行驶越黑暗。
终于,文馨说:“你看见了吗?快到啦!”
蒋中天一直看着前方,前方黑咕隆咚,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说话,继续盯着前面。
文馨转了转方向盘,车就拐上了一条土路。这条土路坑坑洼洼,曲里拐弯,伸向远方。路旁长着深深的荒草。
“文馨……”
蒋中天叫了她一声。他的声音在颤抖。
“嗯?”
“咱们回去吧?”
“眼看就到了,你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她没有一点掉转车头的意思。
“到底还有多远?”
“前面就是呀,你没看见?”
前面是一片荒野。
蒋中天知道,文馨不可能听他的了。她已经不是文馨。
车拐来拐去,好像在寻找停车位,终于停下来。
蒋中天转着脑袋朝外面看了看,四周的荒草有了高低起伏。
文馨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小声说:“不论怎样,我都想把这个别墅卖掉,哪怕半价。今天你要是不跟我来,我死活是不敢回来的。”
下车之前,她顺手拔下了钥匙。这个动作被蒋中天看在了眼里,他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她回过身说:“中天,你下车呀!”
蒋中天抖抖地打开车门,也下来了。
这时,猩红色的月亮又钻出了云层,天地间有了微微的光亮。一阵冷风吹过来,他哆嗦了一下。
四周一片旷野,除了荒草还是荒草,除了七扭八歪的树还是七扭八歪的树,哪来的房子?
他朝地上看了看,猛地发现,那起伏的荒草下是一个个坟墓!
这是一片坟地!
“前面那一栋就是。”文馨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小手电筒,打开,踩着荒草朝前走,像个梦游者,偶尔被节骨草之类的植物绊个趔趄。
她轻声说:“物业公司也不剪草,路灯也都坏了,你小心点啊。”
蒋中天像傻子一样木木呆呆地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段路,文馨停下来。
她慢慢回过身,指了指前面,轻轻轻轻地说:“就是这一栋……”
蒋中天朝前看了看,在几棵粗壮的榆树之间,有一座高大的坟,坟前立着一块墓碑,旁边插着一根高高的引魂幡,那纸钱随风飘摇着,“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这座坟墓的四周光秃秃的,没有荒草。
看来,它是一座新坟。
不过,它的上面有个黑糊糊的洞口,正好能钻进一个人。
蒋中天一下就想起了文馨讲过的那个怪梦:那房子突然变得非常狭小,就像一个闷闷的坟墓。她伸手四下摸了摸,竟然摸到一个人在她身边躺着……
文馨在坟前停下来,小声说:“你先进,我跟着你。”
蒋中天颤颤地说:“你把手电筒给我。”
文馨就把手电筒给了他。
他朝墓碑上照去,清清楚楚地看到四个猩红色的大字:洪原之墓。
“你进呀!”文馨催促他。
蒋中天嘶哑地喊了一句:“文馨,快跟我跑啊!”
然后,他转过身就要跑,却撞在了一个高大的身体上。
他惊叫着后退一步,看到了一张贴满创可贴的脸,这张脸在月光下微微地笑着!
他的魂儿像水一样迅速蒸发,袅袅地消散在阴森的夜空中。
他从死而复活的洪原身旁冲过去,发疯地朝前狂奔。
洪原像麻雀一样一下下地跳着,直僵僵地追上来。
蒋中天已经不知道路在哪里了,他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前跑,一边号啕大哭。在这荒郊野外,那哭声显得恐怖而凄凉。
洪原追到土道前,一下就不动了。那条土道好像是一个什么分界。
而蒋中天还是朝前跑。他的魂儿早已经蒸发光了。
现在,他只剩下了骨肉,毛发,指甲。一堆骨肉、毛发、指甲在狂奔。
感动
两年前,蒋中天突然消失之后,文馨并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他出逃的第一天晚上,她给他打了无数的电话,他一直关机。
第二天上午,她又给《美人志》杂志社打电话。
一个员工告诉她,蒋主编没有来上班,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这天晚上,蒋中天还是没回来。文馨更着急了,次日一大早就给正在北京出差的洪原打电话,询问蒋中天的去向。
洪原说:“我也不知道。”
文馨更担心了:“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洪原自言自语地说:“应该不会吧?能出什么事呢?”
放下电话后,文馨心里的阴影更重了。
她没想到,洪原当天下午就从北京飞回来了。
晚上,他给文馨打来了电话。
“文馨,我对你说件事,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文馨一惊。
“蒋中天跑了。”
“跑了?出什么事了?”
“他把我们公司的钱都提走了。”
文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过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说:“会不会是个误会?”
洪原在电话里笑了笑,说:“哪一天,他肯定会给你打来电话,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回来,那些钱一半归我,一半归他。如果他愿意,我们还可以把这些钱放在一起,继续做事业。”
文馨呆了。
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木木地放下了电话。
那一夜,她没有合眼。
她怎么都想不到,蒋中天竟然干出了这种事!
在她心中,蒋中天善良,敏感,甚至有些软弱。
平时,他上街的时候,口袋里总是揣一些零钱,见了乞丐,他总要给一点,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有一次,文馨跟他一起过天桥时,遇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穿得破破烂烂,伸手要钱。蒋中天掏遍了所有的口袋,竟然都是大票。他竟然很抱歉地对那个花子说:“今天我没有带零钱,对不起……”
那个花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说:“下次注意啊!”
文馨不反对一个男人狡诈甚至狠毒,在如今的社会里,一个男人不狡诈不狠毒似乎很难立足,很难成大业———她甚至能够接受这样的男人做老公,只要他对自己的女人好就行了。
她从一些女友的婚姻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外面充满杀气的男人往往对自己的太太极其温柔;而那些在外面很窝囊的男人,回到家往往最蛮横……
可是,那狡诈应该是某种高超的计谋,那狠毒应该是某种政治的手段。蒋中天这算什么呢?
硬摘瓜!
他坑害的是他最好的朋友啊!
在学校时,洪原就为他两肋插刀。这次合作,又白白送给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还有一个发财的机会———这年头,最值钱的就是机会!
还有信任。洪原把全部资金都交给他调配,这是多大的信任啊?他却把这份金子一样贵重的信任扔进了粪坑。
她回想起她和他共同生活的一幕幕,闻到了一股恶臭的气味。
这个伪君子逃跑之前,竟然没给她打一个电话,哪怕撒个谎。他把一个和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活生生地扔下不管了!
越想越气。
她天天等他打来电话。可是,这家伙金蝉脱壳,一去不返,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
她心中的怨恨一天天地膨胀着。她盼望公安局把他抓获,关进大狱,在高墙里过一辈子!
那时候,她一定要去看看他,隔着铁栏杆,认真看一看他的眼睛。
令她感动的是,洪原一次都没有找过她的麻烦,甚至再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一般说来,蒋中天潜逃之后,在异乡安顿下来,过一段时间发现没什么动静,一定会偷偷给文馨打电话的。
可是,洪原一次都没有问过她。
后来,文馨通过另外的人了解到,洪原的公司早已经解散了。
洪原没有离开七河台,他不再当老板,到一家宾馆去工作了,担任副总经理之类的职务。
他开始给人家打工。
文馨一直没有遇到过他。她想不出,要是撞上他,她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一天晚上,文馨和电视台的一个同事在酒吧聊天。那个同事是个女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