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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九命猫-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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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悲凉是一种穷人的悲凉。
  他感到对不起老婆。
  自从朱环嫁给他,他没有给她买过一件首饰。她也是女人啊。如果……家里富裕一些,她能跑进太平间去偷死人的戒指吗?
  尽管朱环平时粗声大嗓,其实,她的胆子并不大。
  “那女人得的是什么病?”李庸低声问。
  “她就是煤气中毒死的。”
  李庸久久没说话。
  房子里陡然充满了鬼气。
  朱环见李庸不吭声,又说:“咱们把它扔了吧?”
  李庸想了想,坚决地说:“扔了它!年末,我再给你买一枚。”
  朱环说:“过日子还紧巴呢,买那东西干什么?不当吃不当喝。”说到这里,她轻微地叹口气:“再说,我也老了……”
  “扔到什么地方?”李庸问。他甚至又想到把它扔到百里之外的山里去。
  “就扔进胡同口的垃圾池里吧。你现在就去。”
  “现在?”
  “你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李庸说着就坐了起来。朱环伸手打开了灯。
  李庸穿好衣服,走过去,打开茶叶盒,把那枚戒指倒出来。
  他拿着它,看了朱环一眼。
  朱环的神情很复杂,终于她说:“你还等什么?”
  “你不后悔?”
  “你去吧。”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把那个茶叶盒也一块扔掉。”
  李庸把戒指装进茶叶盒,披上羊皮大衣,转身就朝门外走。
  突然,朱环叫了他一声:“李庸。”
  他回过头来。
  朱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把它拿过来,我再看看它。”
  李庸就返回去,把戒指倒出来,递到了她手里。
  她像平时那样,轻轻地把那枚戒指放在手掌心,看了很长时间才举向李庸:“……拿走吧。”
  这时候,李庸看见她的眼圈里噙了两汪泪。
  外面很黑。
  不知道为什么,深城监狱的探照灯没有打开。
  实际上,天上有月亮,它弯弯的,呈暗暗的猩红色。只是,它太细了,就像一根线,很难在广袤的夜空中找到它。
  如果月亮是一张脸,那么,这张脸绝大部分都隐藏起来了。
  一个人要是隐藏起来,通常要露出眼睛。可是,今晚的月亮只露出了头发。
  李庸急匆匆跑到胡同口,把那个装着戒指的茶叶盒用力投进了垃圾池。
  然后,他转身就朝家里跑。
  他进了门之后,气喘吁吁。
  朱环正坐在床上等他。她的脸色有点灰。
  “没事了,睡吧。”李庸对朱环说。
  两个人就又一次躺下了,关了灯。
  此时,他们似乎踏实了一些。
  夜很静。
  李庸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天上那张只露出头发的脸。
  这时候他想到,那一弯细细的猩红的线,就是一枚戒指。
  或者说,刚刚扔掉的戒指就是一张脸,一张隐藏起来只露出头发的脸。
  他渐渐又迷糊了。
  突然,朱环推了推他。
  “怎么了?”
  “……你听。”
  “听什么?”
  “有声音……”
  李庸竖起耳朵。“哪有声音?”
  “别说话。”
  “我没听到啊。”
  “别说话!”
  李庸就不说话了。
  四周一片死寂。
  朱环一下搂紧了李庸。这个动作让李庸感到末日到了。
  “你到底听见了什么?”他低声问。
  朱环用手指狠狠抠了他一下,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是聋子啊?”
  李庸不说话了,继续听,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猫……”朱环惊恐地说。
  “猫?”
  “猫在叫!”
  “在哪儿?”
  “好像在窗外。你听不见?”
  “没听见。”
  “哎,好像就在厨房。”
  李庸说:“你过敏了。”
  “你起来去看看。”
  李庸犹豫了一下,坐了起来。
  朱环猛地拉住了他:“别开灯!”
  李庸就没有开灯,把腿垂下地,找鞋。
  突然,他定在了那里。
  朱环说:“你怎么了?”
  李庸不说话。过了几秒钟,他猛地伸手打开灯。
  房间里一下变得通亮。
  李庸还在床边呆坐着。
  朱环用手挡住眼,朝地下看去,地下什么都没有。她扳过李庸的身子,问:“你怎么了?”
  她看见李庸的脸有点白。
  “我看见了……”
  “谁?”
  “它。”
  朱环哆嗦了一下:“苦猫?它在哪儿?”
  李庸伸手朝地上指了指。
  “在哪儿?你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不!”李庸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一开灯,它就不见了。我看见了它!”
  朱环慌乱地穿上拖鞋,下了地,她蹲下身,朝床下看去。
  那个洞口黑糊糊,根本不见那只猫的踪影。
  一只鸟死了
  是的,李庸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只猫。
  那么远的路,它是怎么找回来的啊!
  也许有人打开了那个口袋,它一下就跳出来,朝远处逃跑了;也许,它自己咬破了那个口袋,跑了出来……
  然后,它一路闻着气味,或者看着天象,再或者变成一个残疾老头,朝路人打听着方向,终于找了回来……
  不过,李庸平静了一下,等朱环爬起来后,他又改了口。
  “可能是我眼睛花了。”
  晚上,他还得去打更,如果他咬定他看见那只猫了,朱环肯定不敢一个人在家。
  他不可能不上班。
  家里本来就不宽裕,万一他下了岗,那就麻烦了。
  天黑之后,李庸孤零零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心一直提挂着。
  他担心那只猫再一次出现在家里,那样的话会把朱环吓出病来。
  又刮风了。
  突然,他听见外面好像有动静。
  他警觉地拿起手电筒,打开门,照出去。
  外面没有人影。
  他朝那一个个粮囤照过去。
  那些粮囤静静地站立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
  但是,直觉告诉他,粮囤后面有一张脸。这张脸隐藏得更深,连头发都不露。
  他没敢走过去,用手电筒照了一阵子,又关上门,缩了回来。
  刚刚躺在床上,他就听见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那声音好像在说:“李庸,你给我点豆油……”
  总共说了三遍。
  李庸听到第三遍的时候,猛然意识到他听错了,这声音还是前些日子的那个声音,他(她)说的是:“老公,你给我梳梳头……”
  “谁?”李庸大喊了一声。
  那个声音并没有逃遁,仍然哭哭咧咧地说:“你出来,给我梳梳头啊……”
  李庸吓得紧紧靠在墙上。
  天亮之后,李庸走出值班室,到外面转了一圈。
  他呆住了。
  一个粮囤被挖开,半囤的麦子不见了。
  假设是三个人干的,那么他们至少要搬运半宿。
  深更半夜偷粮食,一定会撒得到处都是。可是,从粮囤到围墙之间,却不见一个麦粒。
  事情是藏不住的,他立即给书记打了电话。
  很快,脸色阴沉的书记就赶来了。
  不一会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
  折腾了一早上,李庸终于离开了单位。
  本来,他想从单位弄点水泥回家,再一次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洞堵上。
  那是他家的一个漏洞。
  可是,出了事,他就悄悄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些粮食哪去了。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因为太离谱,所以他没敢对书记说——他怀疑那些粮食被一个巨大的鬼怪之物吞掉了。
  这个鬼怪之物曾经站在值班室的窗外,叫他出去梳头……
  他走进自家院门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
  家里一片寂静。
  朱环上班去了,家里没有人,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声音。可是,他却忽然感到了某种不祥。
  他望了望家里的窗子,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噢,也许是因为院子里太安静了……
  他四下搜寻了一下,突然看见了一具尸体。它躺在当院的地上,眼睛半睁半闭,好像怔怔地看着什么。
  是一只死鸟。
  他放下心来,走上前去,拎起那只死鸟僵硬的爪子,看了看。
  这只鸟很小巧,也很漂亮。它通体是灰色,只是额头有一点艳艳的红。
  李庸皱起了眉头:它怎么偏偏死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呢?
  他拎着它快步走到胡同口,把它扔进了垃圾池。
  这只漂亮的鸟躺在臭烘烘的垃圾间,很不和谐。大大小小的苍蝇们立即兴奋起来,围着它上下飞舞。
  李庸走回家去。
  进了院子,他又感觉到了尸体的存在。
  难道还有死鸟?
  他四下找了找,没有。他就不再找,掏出钥匙,打开门……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一股强烈的煤气味扑鼻而来。
  他呆愣了一下,捂住鼻子,几步就扑进厨房,把煤气罐和煤气灶的阀门都紧了紧,转身跑进了卧室。
  他呆如木桩。
  朱环平平地躺在床上,被子被蹬开了,她只穿着一条短裤,露出大面积的肉。
  她的肉都是铁青色。
  那枚已经扔掉的戒指,端端正正地套在她的中指上。
  朱环死了,死于煤气中毒。
  邻居们都赶来了。
  李庸呆呆地坐在朱环的床前,欲哭无泪。
  出租车司机王老四摇了摇李庸的肩膀,说:“给朱环的娘家打个电话吧!”
  李庸艰难地站起来,走到电话前,拿起电话,拨号。
  他的手抖抖的,终于拨通了。
  “110吗?我家有人被害了。”他的声音都不像是他的声音了。
  大家都愣住了。
  王老四本来站在朱环的床前,他受了惊一样朝后退了一步。接着,他朝其他人挥了挥手:“出去,都出去,保护现场!”
  邻居们纷纷退出去。王老四也退了出去。
  “北城路石头胡同4号……啊,不是,是3号。”
  4号是黄太家。
  报了警之后,李庸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朱环,眼泪流下来。
  朱环的身体显得很长,好像脱了节。她的五官也好像变了样,头发几乎成了一团乱麻……
  李庸忽然感到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很陌生。他甚至怀疑她并不是跟他同床共枕五个春秋的那个女人。
  可是,她不是朱环是谁呢?
  他盯着朱环乱蓬蓬的头发,忽然想起了昨夜的那个声音:“老公,你给我梳梳头……”
  他一惊。
  他虽然对朱环好,但是,他从没有为她梳过头。朱环也不用他,嫌他的手太粗壮,太笨拙。
  他盯着朱环紧闭的双眼,在心中问:“是你吗?昨夜是你吗?”
  朱环缄口不语。
  李庸顺着朱环的身子朝下看,看到了她中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的心被狠狠剜了一下。
  五年了,他没有为朱环买过任何贵重的首饰。前些天,他还答应朱环,年末给她买一枚戒指,可是,她没等到那一天就走了。
  现在,她成了一个只占有空间不拥有时间的人。
  现在,她终于戴上了这枚令她魂牵梦绕的戒指……
  不管怎么说,这戒指留下了一个铁证。
  它证明,有人来过李庸家,接近过朱环的尸体。
  这个人就是害死朱环的人。
  他(她)害死朱环之后,为什么把戒指戴在了她的中指上?
  这说明,谋杀肯定与这枚戒指有关。
  这个举动是骂人。
  是污辱。
  是报复。
  警笛由远而近,停在李庸家门口。
  三个警察走了进来。一个很高大,一个很瘦小,一个中不溜。
  大警察向李庸询问了一些情况,接着他们开始查看现场。
  十分钟之后,大警察和小警察把李庸叫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你为什么说你媳妇是被害死的?”大警察问。小警察在一旁做笔录。
  “我有一种直觉。”
  李庸说话时,微微地抖着,就像一茎风中的草。他的声音也变得嘶哑。
  “我们警察不相信感觉,只相信证据。”
  “我知道。”
  “你有什么证据?”
  “那枚戒指就是证据。”
  “哪枚戒指?”
  “就是戴在我媳妇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你说说。”
  做笔录的小警察神情变得专注了。
  “在一月三号那一天,这枚戒指丢了。可是,二十天后,它又莫名其妙被送回来了。昨天夜里,我和我媳妇都觉得这枚戒指不吉利,商量了一下,就把它扔了,扔到了胡同口的那个垃圾池里。你们看,现在它又戴在了我媳妇的手上!”
  “你怎么能肯定,这枚戒指是她死了后被人戴到手指上的呢?有可能是你媳妇后悔了,又把它从垃圾池里拾了回来。”
  李庸不说话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死亡的?”大警察又问。
  “半个小时前。”
  “你是干什么的?”
  “粮库的更夫。”
  大警察的眼睛变得深邃起来,突然问:“你几点钟下班?”
  “八点。”
  “你从单位到家需要多长时间?”
  “步行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前是十一点半,这中间你干什么去了?”
  “昨夜,我看管的粮囤丢了粮食,所以我回来晚了些。”
  “有人为你作证吗?”
  “当然有,我们的书记。”
  李庸哪有心情回答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但是,大警察的口气十分威严,李庸明白,他对这个警察提出的所有问题都得如实做出回答。
  “你进了屋之后做了什么?”
  “我闻到煤气味,就跑进厨房,扭了扭煤气阀门。”
  任何一个人闻到家里有煤气味,第一个反应就是先紧煤气阀门,然后把中毒的家人背出房子,再然后进屋打开所有的门窗……
  大警察看了看小警察,说:“你家的门窗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就是说没有人半夜溜进你的家。你媳妇昨晚上肯定没有关紧煤气阀门,才导致了煤气中毒。”
  呆呆愣愣的李庸突然喊叫起来:“黄太刚刚死于煤气中毒,我媳妇又死于煤气中毒,这难道是巧合吗?”
  大警察想了想,问:“最近,你和你媳妇有没有跟什么人发生过口角,或者打斗?”
  李庸摇摇头。
  “那有没有跟什么人发生过数额比较大的经济往来?”
  李庸又摇了摇头。
  大警察变得耐心起来:“那你再想想——假如你媳妇真是被人害死的,你认为最可疑的人是谁?为什么?”
  李庸还是摇头。
  大警察对小警察使了个眼色。小警察就收起了本子,站了起来。
  大警察走过李庸身旁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说了一句:“别太难过。处理后事吧。”
  李庸一言不发,就在那里傻坐着。
  突然,他猛地站起来,冲出去拦住那个大警察,说:“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大警察停下来:“谁?”
  “苦猫。”
  “谁是苦猫?你说大名!”
  “我家养的那只猫,叫苦猫。”
  大警察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才说:“你好好休息一下。”
  警察走了后,李庸忽然想起了朱环生前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这枚戒指是她从一个煤气中毒的死人手指上撸下来的……
  犯罪嫌疑人
  丧事处理完了。
  那枚戒指和朱环一起火化了。
  很多邻居都看到了朱环的中指上戴着那枚戒指。李庸已经不管大家怎么看了。
  从火葬场回到家里,天已经快黑了。
  像黄太的丧礼一样,邻居们都来帮忙。
  晚上,李庸本来应该请大家到馆子吃饭,可是,大家都懂事地散去了。李庸也不再挨家挨户去请。
  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家,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看屋顶。
  他的双眼猩红,却毫无睡意。
  他在前思后想。
  那只鹦鹉站在它的秋千上,在幽暗中注视着李庸。它竟然没有死。
  这只没心的鹦鹉,朱环那么爱它,现在,朱环走了,它竟然没有一点伤心。
  他甚至怀疑它是那只猫的同伙。
  夜色是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上压下来,一点点把李庸吞没了。
  突然,一张脸浮现在他的眼前——朱环死的那天,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都是邻居。那张脸就夹杂在其中,定定地看着他。
  李庸的眼睛偶尔和她相遇,那双眼睛就飘飘忽忽地躲开了。
  李庸的心中突然长出了一把刀子。
  他想起了那一幕一幕:
  在朱环煮猫的时候,这张脸曾经在床上嚎叫。
  她的双手用力地揪扯着头发,头发一绺绺地被拽下来;衣服也撕烂了,露出雪白的肌肤,上面有一道道的血印;她的脚用力乱蹬,蹬在铸铁暖气的棱角上,似乎不知道疼;她的眼睛瞪得像灯笼,很吓人,里面充满了血丝……
  次日,她来了李庸家。
  她不自然地开口了:“朱环,你别误会,其实,我没有偷你的戒指……昨天,我听说你要煮猫,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恐惧。那只猫叫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就犯了病……”
  朱环说:“蒋柒,那戒指我不要了。我不会怪你,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咱们老邻旧居这么多年,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偷你的戒指……”
  朱环突然有些恼怒:“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没有偷我的戒指,我还把你吓出病来了,是吗?你是不是来找我讨医药费呀?”
  “你别生气。我呀,近几年得了一种病,叫什么神经性偏头疼,一紧张就犯病,可能……”
  朱环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事吗?没事你就回去吧。”
  蒋柒尴尬地站起来,匆匆走了出去……
  黄太死的那天晚上,李庸半夜起床上厕所,回来的时候,他遇见了她。
  她梳着一条马尾巴。她说:“你看,今晚好像要下雪。”
  “是啊,阴了。”
  “刚才,我还看见了远处有闪电。”
  “是车灯吧?”
  “不,是闪电。”
  “不可能。”
  “李哥,你说冬天不会有闪电吗?”
  “当然不会。”
  “那可能是我弄错了。”
  “一定是你弄错了。”
  正说着,天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白光!李庸借光看清了蒋柒苍白的脸。
  “蒋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噢,是梳子。”
  “你拿梳子干什么?”
  “我刚从发廊回来。”接着,她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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