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诅咒-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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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城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韩裳,然后思绪就偏出了原先的轨道。
有时候开下小差再回来,会有和原来不同的思路。现在费城就想到了一个人,费克群最有可能和他谈起手稿的来历——拥有资金的杨锦纶。
费城立刻拨通了杨锦纶的电话。
“这方面啊,克群倒没有和我谈起太多。”杨锦纶的回答让费城在失望中又有些期望。
“您能记起的,不管多少,请都告诉我。”
“‘最近拿到了个很棒的东西,’恩,记得最开始他就是这么和我说起手稿的。”
“我叔叔说的是‘最近’?”
“恩,没错。”
这说明费城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手稿不是什么压箱底的宝贝,而是刚得到的。
“他说起是怎么拿到的吗?”
“让我想想,记得有一次聊起过的。对了,原话记不得了,他说是朋友送的。但没提是谁送的。”杨锦纶说。
“太谢谢了。”
“怎么,你要在这手稿的来历上做文章吗?嗯,这倒是个不错的宣传点。”
“呵呵,先把来历搞清楚,再看看有没有搞头。”费城将错就错,也不去澄清。
似乎开始明朗了,是一位朋友在近期送给费克群的。以费城对叔叔的了解,费克群不会随意收不熟悉的人的礼物。
费克群的朋友圈,随着他的死已经消散了,可是费城却想到了一个很有效的法子。费城身体微微发热,甚至有就要揭开真相的预感。一刻都等不了,费城赶到费克群的住所,找出了他的手机。这位送出诅咒手稿的人的名字,应该就存在手机通信录里。他打算用笨办法,照通信录一个个打过去。
手机早没电了,费城等不及,一边充电一边打。尽管他不久前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里面严厉禁止这种行为,因为这有触电的可能,并且已经有人被电到满脸焦黑。
费城没有用自己的手机拨打,因为对名单里很多人来说,如果看到一个陌生来电,可能会选择不接。当然,也许还有一点点恶作剧心理。
这的确是个有些诡异的情景。在死者的屋子里,用死者的手机拨出电话。而对铃声响起接电话的那些人来说,他们从来电显示上将看见一个死人的名字。
真的有很多人被费城吓到,向他们略微解释一番后,费城能分辨出那些突然轻松的呼吸声。
费城的心里也渐渐松弛,通过这种奇怪的方式,他的压力好像转嫁出了一部分。
费克群存在手机里的名字并不多,对只打过几个照面的人,他只会保留名片。当然,纵使名字不多也超过了一百人,费城不停歇地打着,天色慢慢变暗,而后全黑了。
到晚上十一点,他已经把手机通讯录里存着的人全都联系了一遍。有七个人没联系上,其他所有人,都说自己没有向费克群赠送过茨威格的手稿。
费城现在不那么确定了,自己要找的人,在剩下的七个里吗?
塔罗牌的背面是一样的,翻开之前,你不知道自己选到哪一张。翻开之后,以为可以看到未来,实际上,依然有着无数的分岔。等到一切发生的时刻,转回头去看,其实全都在选定的那张牌里。
命运就是这样的。
阿古又在玩塔罗牌。
他曾经不信命,现在很信。可能不能把命算出来,他不知道,而玩塔罗牌,主要也不是为了算命。
翻开的这张大阿卡娜,是“塔”。一张倒置的“塔”。
这张牌看上去就很乱,乌云、雷电、坠落的人,崩塌的残片。倒置的“塔”和正位的“塔”有多少区别呢,阿古拿不准。看上去,除了那两个头朝下摔落的人,变成了头上脚下之外,似乎没多少改变。
这不是个好兆头,会有控制外的情况发生。想到这里,阿古皱了皱眉,扭头往夏绮文的方向看了一眼。当然,只是往那个方向看一眼而已,中间隔着窗帘和数十米的距离,除了架在窗前的望远镜,阿古什么都看不见。
阿古把塔罗牌装回盒子,为自己的小小担忧吹了声悠长的口哨表示嘲弄。
口哨声在房间里盘旋了几圈,低落下去之后,阿古听见了声音。
这是一声婉转的哀叹,深深吸入的空气在五脏六腑绕了几个来回,从合成了缝的嗓子眼里游丝一样挤出来,又慢慢低沉,带着十分的不情愿。
而后是一声极轻的“吱哑”。
“现在才起床。”阿古咕哝了一声,在本子上记下夏绮文起床的时间:2006。11。3,09∶43。他的眼前描绘起夏绮文卧室里的情形:夏绮文才坐起来,正靠着床背,也许一时间还不想下床。她穿着某件丝质睡衣,多半是吊带的,因为刚坐起来,衣服散乱着,可能一边的吊带滑落下来,露出半抹胸。
窃听器传输回来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夏绮文下床蹬上拖鞋,一拖一拖发出“沙沙”的声响;而后是几分钟的静默,她在上厕所,因为没有关上门,所以阿古装在客厅里的那个灵敏的窃听器,收到了两声低沉的喘息,让他又一次兴奋起来;而后是卫生间里一些叮叮哨哨的碰撞声,细微的电动马达声,水声,夏绮文开始洗漱了。
所有的这一项项,阿古全都记下来,详细,精确,清楚。他会有很多联想、肾上腺素分泌激增、周身燥热、口津增多,但这些全都不会影响到他“干活”。他努力让自己越来越有克制力,只有先克制自己,才能把握别人。
阿古侧着耳朵,分辨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以此判断夏绮文此刻正在干什么。这是一项非常耗神的工作,并且有很多时候,光从声音并不能知晓一切。比如现在,阿古猜想夏绮文正在吃早餐,但毕竟不能确定,更不知道她吃的是什么。好在,这并不重要。
夏绮文的脚步声又在卧室里响起,她似乎向着床走过去。脚步声停下之后,响起轻微的声响,这是一些小颗粒在狭小空间里相互碰撞,才会发出的声音。
阿古立刻猜到了,夏绮文是在床头柜拿起了那个药瓶。于是,他又在记录上增加了一条:10:33,早餐后,服用……
一会儿,阿古又听见另一种声响。这是脱衣服的声音,夏绮文把睡衣换下来了。他嘴里发出“啧啧”声,用手狠狠搓着嘴角的疤。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苍白的脸色泛起病态的红晕,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又想到了那张塔罗牌。要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这个想法让他最终下了决定。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我是阿古啊。”他说。
“哈,阿古,这次打算要哪种货?”一个细细的声音兴奋地问他。
韩裳还清晰记得,就在大前天,她是多么狼狈地从美术馆里逃出来。要不是正巧碰上了费城,她就那么直挺挺摔在地上了。
这么难堪的经历,让她现在只要看见美术馆的大门,心里就会涌起强烈的羞耻感。
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直到时间把心里的记忆磨成一片薄影。
所以,走进达利展馆门口的时候,韩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窘迫感依然存在,而且把她的脸烧得发烫,仿佛正在欣赏达利作品的那些参观者,和大前天是同一拨人,都曾目睹了她的失态一样。但同时,她还有些喜悦。韩裳知道自己时常会反应过度,一个心理正常的人,负面情绪的强度不会这么大,持续性也不会这么久。她终于试着开始不再闪躲了。面对痛苦总是能让人成长。
一尊泛着淡金色光泽的青铜雕塑立在达利展馆的入口。韩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上次来的时候,这尊《燃烧中的女人》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关注。
这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人穿着一件由火焰织就的衣服,她的左腿和胸腹布满了一个个抽屉,她的上身后仰得厉害,叉子从火袍的尾部升起来,正好托住女人背部突起的棍子。
这是件充满隐喻的雕塑,达利所有的作品都不例外。弗洛伊德解释抽屉是女人隐藏性欲的象征,火焰也往往意味着赋予女人性爱的冲动,托住棍子的叉子对性的暗示则更加明显。
韩裳觉得这个站在火里的女人就像自己,当然,与性无关。超现实主义永远不会只有一种解读。
抽屉锁着女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对弗洛伊德来说,这个秘密就是性,对韩裳来说则是另一些东西。可是达利雕塑上的抽屉并没有紧锁,而是微开着,意味心里的秘密就要公诸于众。对这样的现实,她似乎还有些抗拒,右手轻掩着嘴,左手向前伸出作势要阻挡什么。可是背后的叉子牢牢支撑着,让她无从闪躲,脚下的火焰又炙得她没法就此止步不前。
这分明就是韩裳现在的状态,抗拒,却还是来到了这里。许多的秘密,也许就要慢慢揭开。
从来没有看哪次展览给过她这么直接的冲击,强烈到让她产生幻觉并当场眩晕。艺术家的作品都附着他的精神,而达利创造出来的那些扭曲的、怪异的、神秘的东西里,有某些特质直刺入了她内心,扎进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精神内核里。
今天她来到这里,就是下定了决心,看看达利到底会带给她什么。上一次她已经感觉到了,在自己都看不透的内心浓雾里,有东西和达利的精神产生了共鸣,它们有着相同的频率。现在,她隐约又觉着了,它正要破茧而出。
《燃烧中的女人》就像一个标志。停在它面前,韩裳还只有些模糊的预感,跨过它,进入前后左右都是达利作品的展厅,世界立刻就不一样了。名叫达利的怪异力量在这个世界里横冲直撞,她甚至每走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比起上一次,她受到的影响更厉害了。韩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没有两样。达利的能量在她面前汹涌咆哮,周围所有人都一无所觉。
和上次来时相比,今天的人要少一些,但仅有的几张长椅也都已经有人先坐着了。韩裳想赶紧先找一个支撑点,她走到一根粗大的圆型立柱旁,伸出手,用尽可能自然的姿态,扶在柱子上。
就在她的右边,是达利的另一件青铜雕塑《蜗牛与天使》。一个振着双翅奔跑的天使站在蜗牛的壳上,由矛盾而带来的怪诞张力每个参观者都能感受到。
解说小姐正在向一位年长者解说这件作品:蜗牛在达利的艺术世界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因为它反映了达利的精神之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学。这件作品,起源于达利去拜访弗洛伊德时,在屋外看到了一只挂在自行车上的蜗牛,由此他联想到了一个人的脑袋,那就是弗洛伊德的脑袋。
韩裳向蜗牛的壳看去,这像弗洛伊德的脑袋吗?
乍看上去,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蜗牛壳,和人的脑袋除了形状一样是圆的之外,并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蜗牛壳表面的螺旋图案上,就不由自主地被那一圈一圈向内旋去的线条吸住。花纹开始转动,变成了一个湍急的旋涡,整个世界都被向内扯动,包括韩裳。
旋涡慢慢消散的时候,韩裳看见了一张躺椅。她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幻觉,但这次,她并没有急着挣脱,而是试着看清楚她身处的这个幻境空间。这个地方,她似曾相识。
躺椅上有人,但只能瞧见他的后脑勺。这个人和躺椅好像合为了一体,散发出一股衰败的暮气。花白的头发凌乱着,没有生机,像个假头套。
她努力想要跑到躺椅前面,看看这个人是谁,但是视角并不完全受她意志的控制,她开始看到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其他的人。
熟悉的感觉再一次降临,韩裳想起来了,她曾经梦到过这个地方的。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看见了茨威格。
依然是上次在梦里见到时的装束,衬衣、裤子和微微低着的头,一模一样。这次她看得更仔细了,连眼角的皱纹都没有放过,茨威格已经上了年纪,肯定有五十岁了。
她仍然听不见茨威格在说什么,她觉得这很重要,但就是听不见,一切就像在放默片。实际上,茨威格并没在说话,他的神态更像在倾听。
房间很大,但没有阳光,窗帘是拉上的,很严实地把内外隔绝开。这似乎是个秘密的聚会。是的,聚会。韩裳知道,房间里并不止两个人。
这是在欧洲吧,屋里的陈设打扫得很干净,但韩裳能看出上面蒙着历史的尘灰。这一幕距离今天有很长时间了,至少也将近七十年。因为弗洛伊德是在一九三九年死去的。
韩裳突然因为自己这个判断而吃了一惊。为什么会想到弗洛伊德,他和这一幕有关吗?那个睡在躺椅上,只露出半截后脑勺的死气沉沉的老人,就是弗洛伊德吗?她想了起来,是因为那个蜗牛壳,眼前才出现了这些幻觉的。而且,弗洛伊德早年在维也纳做心理医生时,就是躺在一张躺椅上,和他的病人交谈的,因为这样可以和病人产生隔离感,让病人能自如地把内心的话吐露出来。
视角不知怎么一转,让韩裳看见了屋里的第三个人。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犹太人,至少看起来是犹太人。和茨威格一样的犹太鼻,上唇也留着胡子。他的面容平静,可是眼角却不时抽动一下。韩裳不认识这个人,可是却觉得他很熟悉,甚至比茨威格弗洛伊德更熟悉,怎么会这样呢?
是她的外曾祖父吗?比她梦里的更年轻些,下巴上的大胡子也没留起来。是他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了,参加聚会的都是犹太人呀,弗洛伊德也是。这个特征代表着什么?韩裳刚这么想,就看见了一个非犹太人。
这个坐在椅子上,叠起二郎腿,面貌英俊留着两撇细巧胡子的男人,是个西班牙人。他瘦削的身躯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才把韩裳拉到了这里。
达利的神情比先前那几个人都自在一些,他的目光游移着,似乎现在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并不能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
忽然之间,达利好像看见了本不应存在于这间屋子里的韩裳,朝她望了过来,并且冲她诡异地一笑。
韩裳吓了一跳,正不知该怎么办,却发现达利消失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把空着的椅子。
疑似弗洛伊德的脑袋还露在躺椅上,茨威格和熟悉的犹太人也在,但是达利……那只是一把空椅子。
刚才那是幻觉吗?哦不,自己已经在幻觉里了。
韩裳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
真的揉了眼睛,居然在幻觉里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了吗?
当她放下揉眼的手,幻境如潮水般退去,她又看见了蜗牛。
韩裳知道自己并没有沉浸在幻觉里很久,因为解说小姐和那位老人还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她正在为老人介绍墙上贴着的一组照片。
“这张照片是年轻的达利和布努艾尔的合影,布努艾尔后来成为享誉世界的电影大师,但这个时候,他和达利都没有名气。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两个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正在合作搞一部电影,虽然布努艾尔是导演,但实际上达利的意见很大程度上左右了电影的进程。这部名为《一条安达鲁狗》的短片后来引起巨大反响,载入电影史。这部短片有着强大的震撼力,以至于主演刚拍完影片就自杀了。”
韩裳突然打了个冷战,她几步走到解说小姐面前,问:“主演自杀了?”
“是的。”解说小姐肯定地点头。
“能说得详细些吗,为什么自杀?‘’
阿古觉得头有些不舒服。不是因为感冒,他的感冒已经快好了,而是长时间集中精力听夏绮文家里传来的各种声音,并且一一分辨出来,太耗神了。
夏绮文现在在书房里,没有动静。或许在看书,或许在发呆,或许在干些他听不出来的其他事情。窃听器毕竟是一种比较古老的手段了。又有声音传来。是夏绮文拿起了电话。
阿古在夏绮文家的固定电话上做了点手脚,不但夏绮文说什么可以清楚偷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也能听个大概。
一连串的按键音,电话通了。夏绮文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
她在给谁打电话呢?阿古心想。
电话接通后,那头第一时间并没传来说话的声音。
“喂?”
“啊,我是夏绮文。”
费城心里“喀噔”一下,又怎么了?他有些担心。
“哦,你好呀。”费城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热情又欢快。
“你好,剧本改编得怎么样了?”夏绮文问。
听起来她的语气很平静,可费城却觉得这是刻意维持的平静,否则,在这样的一句询问中,应该还有些期待才对。
“非常顺利。实际上,已经基本改编完了。现在我正从头再看一遍呢,自己挺满意的。一会儿我传到你邮箱去吧,你给我提点意见。”
“好的,不过我可能提不出什么意见,算是先熟悉一下剧本吧。”
“这可有点谦虚了,我是说真的啊。”费城笑着说。
夏绮文浅浅一笑。
“那……”费城觉得夏绮文不是为了问这一句才打电话来的,但他又实在不想主动挑起某个话头。
一时间,电话两头都在各自思量着,踌躇着,没了声音。
“我还是怕啊。”夏绮文终于又开口了,声音明显虚弱了下来,“我一直很不安,很不安。整夜都睡不好觉,吃了三粒安眠药都不起作用。我觉得我已经受到诅咒了,费城,我一定已经受诅咒了。”
“怎么会呢,不会的。”连费城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很徒劳。
“你叔叔,费克群他一定是因为这个诅咒死的呀。费城,你能骗自己说,从没这么想过吗?”
“是的,我想过的。我也很怕,觉得叔叔的死和这个诅咒有关系。为了这个,我去查了很多的资料,还托朋友在德国查。可是绮文姐,就我现在所掌握的资料,就算诅咒真的存在,那些德国演员真的因为诅咒而死,每一出茨威格的新剧,也只在首演时会死人,而且只会死一个人。”
“只会死一个人?”夏绮文好像松了口气,“真的吗?”
“真的,每次只死了一个人,其他的剧组成员全都没事。”费城肯定地回答。
“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踏实一点了。真不好意思,女人总是对这些事情比较……”
“哦不,这件事情……的确有点怪异。”
“不过说实话我现在的状态很差,很快就要组团开排了吧,我这个样子,到时候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