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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英雄无泪-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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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看着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楼来的人。
  蝶舞。
  忽然间小高已经完全明白了。
  蝶舞。
  这个他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蝶舞。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
  这不是命运,也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卓东来看着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邪神在看着愚人们为他奉献的祭札。
  手冰冷。
  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开了蝶舞冰冷的手,又开始往后退,退入了一个角落。
  朱猛的眼睛现在已经盯在他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柄长枪。
  一柄血淋淋的长枪。
  小高死了。
  他的人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刺死在这柄血淋淋的长枪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脱。
  ——朱猛会怎么样对他?他应该怎么样对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小高吃惊的发现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居然已不伯面对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说:“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朱猛的双拳紫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的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东来却笑了,阴恻恻的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
  “你有没有看见过吐丝的春蚕?”蝶舞说:“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
  她说:“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
  卓东来拊掌:“那就实在好极了。”
  狐氅落下,舞衣飘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丛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他慢慢的说:“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未来问。
  “是的/”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而哀伤:“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铮琮“一声,琵琶响起,老者的第一声就像是一根丝一样引动了琵琶。
  一根丝变成了无数根,琵琶的弦声如珠落玉盘。
  每一根丝,每一粒珠,都是轻盈而欢偷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部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
  因为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为君一舞,化作蝴蝶/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
  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
  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
  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铮”的一响,琵琶弦断。
  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卓东来足下,忽然从卓东来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
  血花溅起。
  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
  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
  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
  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第十三章 屠场
  一
  二月二十四。
  长安。
  黎明之前。
  天空一片黑暗,比一天中任何时候都黑暗。高渐飞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冷得连血都仿佛已结冰。
  “我没有错。”他一直不断的告诉自己:“我没有对不起朱猛,也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错。”
  爱的本身并没有错。无论任何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都不是错。
  他爱上蝶舞时根本不知道蝶舞是朱猛的女人,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每当他想起朱猛看到蝶舞时而上的表情,他心里就会有种刀割般的歉疚悔恨之意。
  所以他走了。
  他本来也想扑过去,袍住血泊中的蝶舞,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抛开。抱住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照顾她一辈于,爱她一辈子,不管她的腿是不是断了都一样爱她。
  可是朱猛已经先扑过去抱住了她,所以他就默默的走了。
  他只有走。
  ——他能走多远?该到什么地方去?要走多远才能忘记这些事?
  这些问题有谁能替他回答?
  距离天亮的时候越近,大地仿佛越黑暗。小高躺下来,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仰视着黑暗的穹苍。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既然睁开限睛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闭上眼睛又何妨?
  “这样子会死的。”
  他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个人冷冷的说:“今年冬天长安城里最少也有四、五个人是这样子冻死的,冻得比石头还硬,连野狗都啃不动。”
  小高不理他。
  ——既然活得如此艰苦,死了又何妨?
  可是这个人偏偏不让他死。
  他的下颚忽然被扭开,忽然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冲入了他的咽喉,流进了他的胃。
  他的胃里立刻就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使得他全身都温暖起来。
  他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人石像般站在他面前,手里提着口箱子。
  一个不平凡的人,一口不平凡的箱子。
  这个人如果想要一个人活下去,无论谁都很难死得了,就正如他想要一个人死的时候,无论谁都很难活得下去。
  小高明白这一点。
  “好酒。”他一跃而起,尽力作出很不在乎的样子:“你刚才给我喝的是不是沪州大曲?”
  “好像是。”
  “这种事你是瞒不过我的,别人在吃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喝酒了。”小高大笑,好像真的笑得很愉快:“有人天生是英雄,有些人天生是剑客,另外还有些人天生就是酒鬼。”
  “你不是酒鬼,”这个人冷冷的看着小高:“你是个混蛋。”
  小高又大笑:“混蛋就混蛋,混蛋和酒鬼有什么分别?”
  “有一点分别。”
  “哪一点?”
  “你看过就知道了。”
  “看什么?”小高问:“到哪里去看?”
  这个人忽然托住他的胁,带着他飞掠而起,掠过无数重屋脊后才停下。
  “这里。”他说:“就是到这里来看!”
  这里是一座高楼的屋脊,高楼在一片广阔的园林中。
  这座高楼就是长安居的第一楼。二天已经快亮了,在灰蒙蒙的曙色中看过去,花依旧红得那么高傲,那么艳丽,奇怪的是,雪地上仿佛也飘落了一地的花。
  “如果你认为那是花你就错了。”提着箱子的人说:“那不是花,那是血。”
  小高的心在往下沉。
  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什么人的血。
  朱猛来的时候,已经将他属下的死士埋伏在这里,已经准备和卓东来决一死战。
  “可是你们也应该想到,卓东来也不会没有准备。”提着箱子的人说:“这里没有他的人,只因为他的人都在外面,他知道你们要把人手埋伏在这里,所以就在外面把你们包围。”
  这一次卓东来属下一共出动了三百二十人,都是他这两天里所能调集来的最佳人手。
  “他们的人虽然几乎比你们多几倍,卓东来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他知道雄狮堂这次来的人都是不怕死的好汉,都是来拼命的。”
  “拼命?”提箱子的人冷笑:“你以为拼命就一定有用?”
  他问小高:“如果你要跟我拼命会不会有用?我会不会吓得不敢动手?”
  他的问题尖锐而无情,令人根本无法回答,他也不准备要小高回答。
  “有时拼命只不过是送死而已。”他说:“卓东来怕的绝不是那些人。”
  “他怕的是谁?”
  “是你!”
  小高笑了,苦笑:“你难道忘了我和司马在大雁培下的那一战?”
  “可是司马不在长安。”
  “他在哪里?”
  “在洛阳。”提箱子的人说:“他不是卓东来那样的人,他也有朱猛的豪气,只不过他受到的牵制大多而已。”
  “哦?”
  “要做一个不败的英雄绝不是件容易事。司马超群的日子并不好过。”
  提箱子的人在为司马叹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触。
  “司马不在长安,以卓东来一人之力,怎么能对付你和朱猛?如果他的手下先动手,你们会不会放过他?”
  小高看着雪地上落花般的血迹,背脊上忽然冒出了冷汗。
  如果不是因为蝶舞,当时他和朱猛的确有很好的机会把卓东来斩杀干酒筵前。
  “那是你们唯一的一次机会,却被你们轻轻放过了,因为你走了。”提箱子的人说:“你当然应该走的,因为你是条男子奴,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和朱猛翻脸。”
  他的声音冷锐如尖刺:“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走的时候,正好是朱猛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把一个断了腿的女人留给朱猛,就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可是我却认为你对卓东来更够朋友,因为你把朱猛和雄狮堂的八十六个兄弟都留给了他。”
  小高说不出话,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全身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所以他们只有跟卓东来的人拼命了,只可惜拼命并不是一定有用的。”捉箱子的人说:“你走了之后,这里就变成了个屠场。”
  他淡淡的问小高:“你知不知道屠场是什么样子的?”
  小高慢慢的抬起头,叮着他,声音已因悲痛而嘶哑。
  “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时候我也在这里。”
  “你就坐在这里,看着那些人像牛羊般被宰杀?”
  “我不但在看,而且看得很清楚,每一刀砍下去的时候我都看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看得很愉快?”
  “并不太愉快,也不大难受。”提箱子的人淡淡的说:“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高一直在抑制着的愤怒,终于像洪炉炸开时的火焰般迸出。
  “你是不是人?”
  “我是。”
  “既然你是人,怎么能坐在这里看着别人像牛羊般被人宰杀?”小高厉声向这个好像永远都不会动一点情感的人说:“你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这个人笑了,带着种可以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笑意反问小高:“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救救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人去躺在雪地上等死?”
  小高的嘴闭住。
  “如果你真的要死,也用不着自己去找死,因为卓东来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这个人淡淡的说:“我知道他已经替你找到了一个随时都可以送你去死的人。”
  “要送我去死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冷笑:“他我的是谁?”
  “能送你去死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他找的这个人杀人从未失手过。”
  “哦?”
  “你当然也知道,江湖中有些人是以杀人为生的,价钱要得越高的。失手的可能越少。”
  “他找的这个人是不是价钱最高的?”
  “是。”
  “你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知道。”提箱子的人说:“他姓萧,剑气萧萧的萧,他的名字叫萧泪血。”
  “你就是萧泪血?”
  “是的。”
  小高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有这种尖针般的刺激才能使他自悲痛歉疚迷乱中骤然冷静。
  晨雾刚升起,他静静的看着这个比雾还神秘的人,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我实在想不到你还要为钱而杀人。”
  “我也想不到,我已经很久没有为钱杀过人了。”萧泪血说:“这种事并不有趣。”
  “这次你为什么要破例?”
  萧泪血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灰黯的冷眼里却露出种雾一般的表情。
  “每个人身上都有条看不见的绳子,他一生中大部份时候也都是被这条绳子紧紧绑住的。”萧泪血说:“有些人的绳子是家庭妻子儿女,有些人的绳子是钱财事业责任。”
  他也凝视着小高:“你和朱猛这一类的人虽然不会被这一类的绳子绑住,可是你们也有你们自己为自己做出来的绳子。”
  “感情。”萧泪血说:“你们都太重感情,这就是你们的绳子。”
  “你呢?”小高问:“你的绳子是什么?什么样的绳子才能绑得住你?”
  “是一张契约。”
  “契约?”小高不懂:“什么契约?”
  “杀人的契约。”
  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到了远方:“现在我虽然是个富可敌国的隐士,二十年前我却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浪子,就像你现在一样,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根,除了这口箱子外。什么都没有。”
  “这口箱子是件杀人的武器,所以你就开始以杀人为生?”
  “我杀的人都是该杀的,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死在别人手里。”萧泪血说:“我要的价格虽高,信用却很好,只要订下了契约,就一定会完成。”
  他的声音中充满讽刺,对自己的讽刺:“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晚上从来不会睡不着觉。”
  “只不过后来你还是洗手了。”小高冷冷的说:“因为你赚的钱已够多。”
  “是的,后来我洗手了,却不是因为我赚的钱已经够多,而且因为有一天晚上我杀了一个人之后,忽然变得睡不着了。”
  萧泪血握紧他的箱子:“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你那条绳于是怎么留下来的?”
  “那张契约是我最早订下来的,契约上注明,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要我去为他杀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要我去杀什么人,我都不能拒绝。”
  “这张契约一直部没有完成?”
  “一直都没有。”萧泪血说:“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去完成它,而是因为那个人一直都没有要我去做这件事。”
  “所以这张契约一直到现在还有效。”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订这么样一张要命的契约?”小高叹息:“他出的价钱是不是特别高?”
  “是的。”
  “他给了你多少?”小高问。
  “他给了我一条命。”
  “谁的命?”
  “我的。”
  萧泪血说:“在我订那张契约的时候,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了我。”
  “要杀你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又问:“这个人是谁?”
  萧泪血拒绝回答这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现在这张契约已经送回来给我了,上面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要你去杀的人?”
  “是的。”
  “这个人的名字就是高渐飞?”
  “是的。”
  萧泪血静静的看着高渐飞,高渐飞也在静静的看着他,两个人都平静得出奇,就好像杀人和被杀都只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小高才问萧泪血:“你知不知道朱猛的尸体在哪里?”他说:“我想去祭一祭他。”
  “朱猛还没有尸体。”萧泪血说:“他暂时还不会死。”
  小高的呼吸仿佛停顿了一下予:“这一次他又杀出了重围?”
  “不是他自己杀出去的,是卓东来放他走的。”萧泪血说:“他本来已经绝无机会。”
  “卓东来为什么要放他走?”
  “因为卓东来要把他留给司马超群。”萧泪血说,“朱猛的死,必将是件轰动江湖的大事,这一类的事卓东来通常都会留给司马超群做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要造就一位英雄也很不容易。”
  “是的。”小高说:“确实很不容易。”
  说完了这旬话,两个人又闭上了嘴,远方却忽然有一股淡淡的红色轻烟升起,在这一片灰蒙蒙的曙色中看来,就像是刚渗人冰雪中的一缕鲜血。
  轻烟很快就被吹散了,萧泪血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对小高说:“我要到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去,你也跟我来。”
  那般红色的轻烟是从哪里升起的?是不是象征着某种特别的意思?
  ——是一种讯号?还是一种警告?
  那个特别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萧泪血为什么要带小高到那里去?
  有很多人系人时都喜欢选一个特别的地方,难道那里也是个屠场?
  这里不是屠场,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这里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土地庙而已,建筑在一条偏僻冷巷中的一个小小土地庙。
  庙里的土地公婆也已被冷落了很久了,在这酷寒的二月凌晨,当然更不会有香火。
  小高默默的站在萧泪血身后,默默的看着这一对看尽了世态炎凉、历尽了沧海桑田却始终互相厮守在一起的公婆,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忽然觉得这一对自古以来就不被重视的卑微小神,远比那些高据在九天之上、带着万丈金光的仙佛神祗都要幸福得多。
  一一蝶舞,你为什么会是蝶舞了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女人?
  他一直都没有问起过她的生死下落。
  他不能问。
  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他,他只希望自己能把他们厮守在一起的那几天当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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