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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二类死亡-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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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余非!”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上去抱住了他——我无法相信,几分钟前他还那么完整地复述了其他人所说的那些原理,现在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么究竟那些原理是真的由那些人研究出来的,还是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如同陈静对她海员丈夫的想象一样?不确定,一切都不确定,唯一真实的是他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这种恐惧并不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遗忘,而是来自于我的拥抱,他很快就用力将我推开,摇着头后退:“我的社会生命彻底死了——我是谁?江聆,你说,我到底是谁?”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发足狂奔起来,我用尽了力气去追,却再也没有看见他,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你是余非,你要记住自己是余非!”
  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他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依旧新鲜,这个人却不见了。
  我终于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余非忘记了自己,却还没有忘记我是谁,到最后一刻他还记得我,我觉得我有义务记住他,即使不记得他以前的事,至少要记住他的名字,直到我将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他,我要最后一个忘记他——这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情。人们总应该要记住一些事情,就算余非作为一个社会人完全消失了,我也要记住他。即使是孟玲,也有一个租书店老板记得她,我的余非——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属于我的——我的余非也该有个人牢牢记住。
  他最后仍旧不能忘记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他的社会生命。这个事实让我为他感到心痛——他的社会生命竟然让他如此牵挂,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么重,是显而易见的。谁能承受这样的损失呢?人类天生就是孤独的动物,却又最害怕孤独,这么长久的的孤独,一定早已将余非的心烙穿了吧?
  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四周不断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感到羞涩不已,然而,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不会记得我,连同我曾经这么丢脸地坐在地上哭泣的事情,也会彻底忘记。能够被人当怪物一样看待,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福气,而我们这样的社会死亡者,是没有这种福气的。
  34
  “发工资了没有?”
  “发了。”
  “够用吗?要不要我给你打钱过去?”
  “够了。”我努力吞下一口泪水道。
  “要多吃点东西,没有感冒吧?”
  “ 嗯。”
  ………
  妈妈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从来不会忘记,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只要我不在她身边,每天都会有一个电话。自从余非失踪之后,是妈妈每天的电话支持着我,让我勉强抵受这毒品般作祟的思念。我努力让自己停留在南城——我离家乡越远,就离母亲越近。
  这样的努力是异常辛苦的,我已经瘦了整整一圈,衣服穿起来都有些晃荡了。欧阳总怀疑我有什么病,几次提议要带我去医院,都被我拒绝了。我在恐惧中等待着他们销毁我的存在的一切,而这一天迟迟不来,我却被恐惧折磨得形销骨立。这种感觉,大概只有那些被宣判了死刑的绝症患者才能体会——啊,不对,或许应当说,是那些具有极强传染性的绝症患者才能体会——我们都知道自己即将死亡,都这么渴望亲近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却又偏偏只能远离……我感到头顶上悬挂着一柄斯摩棱克斯之剑,那把剑悬于一丝,随时都会落下,将我和我的生活斩得粉碎,碎得连渣滓也不留下。
  我常常会看到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他们处于不同的阶段,有着相同的寂寞。我们知道彼此是同类,却从来不肯互相亲近——假如必然要互相忘记,那又何必亲近呢?相识之后再相忘,还不如从来不认识,明知会要忘记,强行去相交相识,只是徒增遗憾而已。
  欧阳当然不会知道我这种想法,他常常疑惑而担心地看着我,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忍心。但我知道,总会过去的,他已经忘记了别人,我自然也不能幸免。
  我像冰山上最后的幸存者,贪婪地享受着最后的清凉,却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熊熊火焰包围了我所在的最后一块浮冰,冰面在迅速缩小,越来越小……我将再无立足之地。
  我常常会想起李云桐、余非、孟玲……所有那些不幸和我同一命运的人,我们都被这个社会抛弃了,作为一个暂未消失的幸存者,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回想他们的一切——总该留下点什么吧?总该有人记住这一切吧?
  总不能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嘀嗒,嘀嗒,嘀嗒,我能感觉到它锋利的尖端一圈又一圈地从我面前划过,每次我都以为它就要划破我的面颊了,而每次它都只是贴着我汗毛擦过。
  嘀嗒,嘀嗒,嘀嗒。
  不知不觉,夏天快到了,我仍旧在垂死挣扎着,如果不是因为某个人的到来,我会继续垂死挣扎下去,直到我的社会完全将我抛弃。只要我还没有走到最后一个阶段,我就永远不回家,这样就每天都能接到妈妈的电话了。我已经打算好了,在我成为一个看不见的人之后,就立即回家,否则……每当想起这个我都觉得心颤:否则我忘记了妈妈,妈妈却还记得我,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假如我来不及回到家中就已经忘记了回家的路怎么办?这个想法总让我有立即回家的冲动,又总是被我强行抑制住了。
  这样的折磨每天都在继续,直到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某个夜晚,许小冰和我正在看电视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许小冰对我的温柔态度随着我持续的不正常状态而消失了,她又变得烦躁易怒起来,常常抱怨我拖累了她。我只是默默听着,并不反驳——我想,就连这样的责骂也是珍贵的。
  失去以后才觉得可贵,孟玲早就这么告诉过我们,现在我知道了,而许小冰还不知道。
  敲门声响起时,许小冰正在骂着电视里某个讨厌的角色。我起身打开了房门,门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一双沉默的眼睛望着我,不等我说话,他便打算从我身边走过去。我伸手拦住了他:“你找谁?”
  我的手刚刚碰到他的手臂,他便露出极其恐惧和诧异的神色,朝后一跳,呆呆地望了我好一阵,才道:“许小冰在吗?”
  “许小冰,找你的!”我一边对许小冰喊着,一边让他走进来。他小心地经过我身边,仍旧带着那种莫名的恐惧,这让我心中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谁?”许小冰站了起来,目光茫然地看着我。她的眼光分明从那人身上掠过,却不作丝毫停留,轻轻地滑了过去,仿佛那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猛然望定了那男人,张大了嘴。他对着我苦笑了一下:“她看不见我。”
  “你是谁?”我问。
  “你在跟谁说话?神经兮兮的。”许小冰没好气地道。我和那男人望了她一眼,同时露出一个苦笑。我朝他示意一下,我们走出302号房,走到了云升街六号的天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条云升街,黑沉沉的街道在灯光里起伏,风迎面而来,带着城市上空潮湿的气味。我们俯在栏杆上朝下望了许久,那男人终于开口了:“我是裴宣,不知道许小冰玉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裴宣?她跟我说过。”我恍然大悟,猛然想起,许小冰曾经跟我说过,她向其他的同学提到裴宣,那同学却丝毫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当时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才知道,原来裴宣竟然也已经是一个社会意义上的死者。
  “看你都神情,大概已经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了?”他问。
  “嗯。”
  “我本来不想来见许小冰,”他望着远方说,“说起来,许小冰其实很可怜,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都一个一个这么被她忘记了,而她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个孤儿。”
  “你说什么?”我全身一震,“许小冰难道不是孤儿?”
  “她当然不是孤儿。”裴宣叹息着道,“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小的时候,她本来是生活得很幸福的,后来,先是她爸爸,接着是她妈妈,后来是哥哥姐姐和其他的亲朋好友,一个又一个人,就这样,像我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被人忘记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那么多亲人,还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这么孤单——后来她还有了些新朋友,可是她非常倒霉,每个和她交往的朋友,总是会被人忘记。渐渐的,她的性格变得十分孤僻了,我想你大概也感觉到了——你不要怪她,任何人像她这样,都难免变得孤僻。” 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消息而惊讶了,但是,许小冰的身世的确让我感到意外。怪不得她性格如此古怪,怪不得她从来不跟任何人打电话——因为她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她是孤独的,并且以为自己天生就这么孤独,假如我的悲剧在于我被人忘记了还不肯忘记别人,那么,许小冰的悲剧则在于,在她身上经历了最悲惨的事情、 她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之一,而她自己却毫不知情;她曾经也有过幸福的时光,对那种幸福,她也毫无印象。她没有任何关于幸福的回忆——我一直觉的,人们关于幸福的概念和童年的生活有很大关系,基本上,人们会以童年的某段美好的回忆作为幸福的模板,而许小冰失去了她的模板,所以她在生活中才表现得如此冷漠,因为她没有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以为在承受了这样重的负担之后,我不会再有余力来同情任何人了。但是现在,我发自内心地同情许小冰,她是如此的不幸,她对不幸的无知无觉,成为她最令人同情的一点。我为自己过去对她的不理解感到羞愧——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一定会像家人一样容忍她的一切缺点,可惜,就在她好不容易将我当作朋友的时候,我却要离开了——也许孟玲也曾经是她的朋友吧?裴宣说,所有她的亲密朋友最终都会被人遗忘,看来是真的,她真是不幸啊,虽然由于孟玲的小狡猾,她没有忘记这个名字,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朋友,甚至,她到现在还害怕着这个朋友……。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连忙问裴宣:“你怎么会记得许小冰以前的事情?”
  裴宣苦笑一下:“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和你一样,能够看见一些别人不能看见的人了。”他见我张大了嘴,神情惊讶,耸了耸肩膀,“我知道,大部分人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很快就会被人忘记。可是我不同,我的这个时期特别长,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被人忘记了。你知道被人忘记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吧?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思念的人就是小冰,虽然她一直对我不理不睬,我却还是不想让她忘记我——即使是这样不理不睬的记忆,也总比完全被忘记要好,对不对?”
  “嗯。”我很理解他的感觉。他的故事,和余非的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一直都隐忍着没有来见许小冰,因为他想保留自己在许小冰心目中的记忆。
  “可是最近,我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开始减退了,”他望着楼下的沉沉夜色,低声道,“我想,小冰还没有忘记我,也许我就要忘记她了。她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能让她记住一个不记得她的人,所以今天我来找她,就是为了让她忘记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本来还指望,她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我本来以为,在她彻底忘记我之前,我们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哪知道她连看都看不到我了!”他深深地朝前埋下头去,似乎非常懊悔。
  许小冰的情况,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依照余非的解释,裴宣进入了第三阶段之后,许小冰的头脑根本就不会翻译他的任何信息了,只是在那个功能区留下他的唯一标识,这样的结果是,许小冰不但看不到裴宣,经过这次见面,连以前裴宣留在她脑中的记忆也将消除了。裴宣的心情我也非常理解,实际上,他的想法,和我现在的想法差不多,我也是想着不要让爸爸妈妈忘了我,所以无论如何思念他们,也不肯回家,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我错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我还不如趁早来见她,即使她忘记了我,我还是可以留在她身边一段时间,天天看着她,总比现在想靠近又不敢靠近要好。”裴宣说着,抬头苦笑着望着我,“如果你有特别思念的人,我劝你趁早去见他们,不要像我一样,总是把珍贵的东西留到最后,留来留去,什么也没留下,反而浪费了最后的时间。”
  他最后这番话让我呆在了原地,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我在天台上站了很久,裴宣的话久久地回荡在耳边,思念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这一次,我不再抑制我的思念,任它将我淹没。
  下楼之后,许小冰问我干嘛去了,我随口捏了个谎言,然后不经意地问起裴宣。不出所料,她完全不记得裴宣是谁了。看着她独自坐在电视机前,想到她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并且将继续孤单下去,我感到格外的怜悯。在我离开之前,我想为她做些什么。
  “一起去喝咖啡吧?”我说,“我刚好发了工资。”
  “哦?”她笑了起来,“好啊。”
  我们再次走进了隐约咖啡馆。这家咖啡馆还是这么小、这么挤,和我第一次来一样,只不过服务生换了几个,咖啡的口味却还没变。许小冰和我慢慢地聊着,聊了很久,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深的聊到各自的理想,我这个时候才知道,许小冰的理想,是找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有一个自己的家。也许她太渴望一个家了,所以连丈夫也必须像父亲一样才行。
  “我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她神往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跟人说这事。你虽然幼稚,但是人还不坏,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以前我都没有朋友的。”
  “你会有一个家的。”我真心地祝福她。我想这样的祝福,一定不止我一个人说过,将来还会继续有人说下去,总有一天,这样的祝福会实现的,许小冰不可能总是这么倒霉,她不会一直孤单下去的。
  这一夜的春风,徐徐地吹过街道,如同飘带在我们身边盘绕,留下似有若无的凉意。35
  第二天早晨,和许小冰道过别之后,我就去上班了,许小冰走的时候很高兴,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有了一个朋友,我但愿她的高兴能持久一点,再持久一点。
  公司里的同事还是照旧地忙碌着。尽管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显得很古怪,他们也并没有对我怎样,依旧那样友好,这中间徐阿姨和欧阳的功劳不小,他们总是在替我收拾残局。
  “徐阿姨,你对我真好。”我真心地对徐阿姨说。
  “说什么呢?”徐阿姨敲了敲我的头。
  小耿将他的红脑袋凑了过来,在我面前左看右看,神采飞扬地道:“好像江聆终于恢复正常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不正常了?”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
  对的,我恢复正常了,这最后一天,我打算像以前一样度过。我积极地做着每一份创意,所有的工作都完成得又快又好——我不会再有工作的机会了,现在,连忙碌本身也变得可爱起来。公司里的人都问我今天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喜事,我什么也不说。
  中午的时候,我和欧阳一起吃了顿午饭。欧阳好像很开心:“你前段时间是怎么了?只有今天的你才像以前的你。”
  “没什么,”我说,看了看他,笑了笑,“你觉得南城是个好地方吗?”
  “还不错。”他撇了撇嘴。
  对,还不错。这里有很多我不愿意忘记的人,所以这里是个不错的城市。我迅速朝窗外转头,借着窗帘的掩饰擦了擦眼角。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吃完之后,欧阳说:“上去吧?”
  “你先上去吧。”我说,“我约了个朋友拿点东西。”
  他点点头。
  我们走出餐厅,他轻快地朝大厦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望我,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我目送着他消失在电梯里,便转身招了辆的士。
  “去哪?”司机问。
  “火车站。”
  火车将载着我回到那个更南方的城市,我在那里从小长大,每一个地方都留有我的记忆,那里有我的亲人和朋友,还有爸爸妈妈。我将出现在他们面前,在他们的记忆中慢慢模糊、消失,但我将一直留在他们身边,哪怕他们一转身就忘记了我,哪怕和他们的每一次近距离接触都会让我恐惧,我也将留在他们身边。裴宣说得对,那一天始终要来的,与其在遥远的地方虚度光阴,不如享受最后的美好时光。
  我不会再犯余非和裴宣犯过的错误,也不愿意象李云桐一样躲开,一辈子远远躲开,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我要像胶水一样粘在自己的家里,天天看着属于我的父母幸福的生活。如果社会真的是有生命的,它像剥离一个死去的细胞一样将我从社会上剥离,却无法剥夺我的生命,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血管里流着的是来自于我父母的血,这些奔腾的血液让我觉得温暖。
  一阵刻骨的孤独袭来,我在座位上弯下了腰,忍不住回头望着这个逐渐远离我的城市——它永远离我远去了,许小冰、欧阳、徐阿姨,所有的人,都被抛在了身后,而实际上是他们抛弃了我。
  前方是一条漫长的路,的士离火车站越来越近,这表示我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也就越来越远。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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