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再起-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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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大人,小婿前些时候与宁都的几位友人约好相会,可能最近的大半月都不在家中。”
“哦。”
读书人本就是一个圈子,圈子之内自然是免不了要以着诗会之类的形势相聚,一来增进交情,二来也可以砥砺学问。对此举人倒也并不在意,只是嘱咐了陶潜早去早回,莫要耽搁了读书应考的事情就好。
“对了,切勿与那些整日发牢骚,说朝廷不是的儒生走得太近了。你日后可是要有可能做官的,要顾及着朝廷的看法。”
“岳父大人说的是,小婿一定分得轻重。”
对于这个女婿,举人还是很满意的。嘱咐过后,一家子便乘着马车返回县城,陶潜在家中陪了两日妻室和幼子,亦是如期踏上了会友之路。
宁都县在瑞金县的正北方,约莫一百多里路的距离。陶潜只带着一个得力的小厮,不过这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路途熟悉,且他还是个读书人,倒也无惊无险的便抵达了宁都县城。进县城,是必要的,他与一个本地的读书人相会,畅谈一日便谢绝了挽留,独自前往县城西北十里的那座翠微山去游览。
山上早有人在等他,是出自一门的三兄弟,一名魏际瑞、一名魏礼、一名魏禧,皆是宁都城关人。于后世,这三人并成为宁都三魏,乃是明末清初此地非常有名的遗民。
“有劳三位久等了。”
“无妨,无妨,还没有恭贺岳形得子之喜呢。”
陶潜的表字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日星隐耀,山岳潜形”之句,三人恭贺了一番,亦是备了礼物,说是等陶潜回乡时带上,以全礼数。陶潜推拖不得,也只得感谢了一番。不过这一来回礼让的功夫,魏礼已经遣了一个下人回去,再回来,同行的多了六个读书人打扮的人物。
这六个人,彭士望和林时益是南昌人,李腾蛟、邱维屏、彭任、曾灿这四人则是宁都本地人,他们与魏家兄弟并称为易堂九子,是属于一个文学社团的成员。
后世有传说,说是清军入关,南明皇帝风闻他们九个人神机妙算,有安邦定国之能,个个赛得过诸葛亮、刘伯温,所以派人请他们出山辅政。结果使者到了,九人掐指一算,让人取了一瓢清水将一支燃着明焰的蜡烛浇灭,明明白白的告诉来人说‘清’水灭‘明’烛,乃是天意不可违,不光是不肯出山,更是劝说使者也一起留下来,以免丢了性命。
事实上,这九个人文采斐然是不假,可易堂九子实际上也只是本地的一个诗会性质的文学社团,安邦定国和神机妙算的本事却是压根没有的,甚至彭士望还曾给史可法出过连那位有德无能的督师都受不了的馊主意。而他们作为遗民的存在,自然也不可能说出‘清’水灭‘明’烛的话来,尤其是这九人之中,不光林时望是明朝宗室改名换姓,还有两人是亲身参加过江西的抗清运动的,就更不可能如斯了。
这传说,也仅限于传说了,甚至十有八九是清廷本地官府借他们的才名刻意为之。当此时,传说还没有产生,陶潜自然也知道他们是谁。其实,从他上一次过来时,魏家兄弟就已经提过了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们在宁都的文名颇著,其间多有怀念故国、敌视清廷的诗句。甚至,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在暗地里做着联络抗清的事情,只是名声不显罢了。
几个月前,陶潜透过一个他在瑞金本地发展起来的新会员的关系联络上了魏家兄弟,前后见了两次,确定了这些人有抗清的意愿在,陶潜便以陈凯通过邝露传递给他的一篇文章作为引子,才有了今日与其他六人的会面。
“听魏家兄弟说及,岳形有一篇雄文,可否与我六人一观。”
李腾蛟是他们九人中年纪最大的,此刻说及,其他五人,甚至包括魏家兄弟亦是满怀着渴望的神色。说起来,魏家兄弟其实也没有看过原文,只是由陶潜讲述了一些道理,三人便已经是如获至宝。待到此时,就连呼吸也沉重了几分。
“一路上百里,其间多有绿营和府县的关卡。文,在下确是没有带在身上,但却记在了脑子里,不知诸君可愿一听。”
他们与陶潜毕竟相交日短,未免有些防备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林时望点了点头,众人亦是如斯,待关好了门窗,确定了外间无人后陶潜便开始背诵那篇由陈凯亲笔写就,命名为《论持久战》的文章来。
“崇祯十七年,甲申,东虏入关,席卷中原大地……”
名为论持久战,抗清与抗日也都是抗击外来侵略的战争,但是实际情况有所不同,陈凯没打算全盘照搬,更何况就算是照搬他也未必记得。不过,文章一事,自有其规律可循,此文既然是要写给那些有心抗清之人看的,那么开篇明义,将这些年来满清对华夏文明的破坏一一复述就成为必要。
剃发、易服、圈地、投充,外加上所到之处的大小屠戮,有详有略,这易堂九子并非全无耳闻,只是没有陈凯知道的那么详尽罢了。尤其是发生在江西大地上的那一次次的屠戮、南赣之屠、南昌之屠,还有三省会剿对广信等府的屠戮,更多有士绅遇害,从阶级立场上,也更加能够引得他们的共鸣。
说明白了这些,陈凯当即便提及了这些年来一次次的抗清运动:
“永历二年初,李成栋、金声桓举广东、江西两省反正,义士景从;年末时,山西大帅姜镶亦凭山西反正,秦晋官军与虏师隔太行对峙。奈何,未及两载,三帅身死族灭,所辖之地亦为虏廷所有……”
“永历六年,王师针对四川、湖广、广西三省展开全面反攻,叙州大捷、靖州大捷、辰州大捷,更有西宁王两蹶名王之壮举,一举打破了满洲八旗不可战胜的神话。然而,保宁、宝庆,王师败绩,衡阳一役未尽全功,时至今日,全取湖广南部及四川、广西全境之胜势已荡然无存,就连西宁王那样的猛将也兵败肇庆府……”
“辽事初起,国朝带甲百万,九边雄镇控北虏如控童子,东援藩国,虽倭国百战之兵而不能当,而虏师不过真夷旗丁数万;弘光初立,江南亦有四镇、楚镇之锐卒,福建之水师,而虏师亦不过八旗之满洲、蒙古、汉军及北地少许绿营;时至今日,虏廷已焉有天下大半,国朝不过是蜗居于西南之云贵及东南之海岛。”
“何以至此?!”
第四十八章 早春时节(三)()
自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借口“七大恨”叛明,至今已三十六年了;自崇祯十七年清军入关,时至今日也有足足十年的光景了。明军越打越少,明王朝越打越小,而满清从一个男丁不足十万,总人口不过数十万的野蛮人部落一步步的走下来,现在反而比明廷控制的区域还要广阔,人口还要多了。
这些,很多都是他们从小到大所见的,尤其是为首的林时望,他正是万历四十六年生人,身为宗室,对于很多事情,在王府里远比寻常人了解得清楚。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却依旧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
此时此刻,陶潜一字一句的将整篇文章背诵下来,众人亦是默默的听着,不发一言,甚至这一室之内,除了陶潜抑扬顿挫的背诵外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了。
片刻之后,陶潜已然将全文背诵完毕,可是过去了太久的时间,这易堂九子都只是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好像被定住了似的。
事实上,对于陈凯的看法他们一时间也不能完全理解,更不可能尽数相信。但是相比那些将一切黑锅丢在别人身上的家伙,陈凯的看法更加客观,众人思虑了良久,为首的林时望才出言向陶潜问道:“不满岳形,我等所知浅薄,一时间难以领会。但我想来,能够写下这篇文章,能够让岳形甘冒奇险来将文章传与我等之人必非寻常人。可否,将其人名讳告知我等?”
林时望所言,亦是众人的殷切期盼。眼见于此,陶潜稍作犹豫,随后便爆出了陈凯的名讳来,哪知道竟当即吓了众人一跳。
“可是义救广州、两败靖南藩的陈凯陈抚军?”
“不只是如此,去岁陈抚军已经收复了琼州府,更是率领舟师抵近到广州城下,炮击广州城,尚可喜那狗汉奸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如此人物,才是当今天下第一流才干的文官,我辈读书人理应学习、效仿的楷模!”
………………
在宁都盘桓数日,日日与这九人畅谈,说得口干舌燥。说起来,陶潜还好,那九人白天要听陶潜讲述,晚上几个人还凑在一起互相讨论,一个个的熬成了花熊却依旧不自知,直到数日后,陶潜按照陈凯的办法完成了第一轮次的洗脑工作后,他才启程返回瑞金老家。
“陈抚军当年去江西襄助揭制军,去浙江营救王主事的时候,也曾剃了头发,在鞑子面前规规矩矩的。可是一旦时机成熟,那便是断然一击,根据国姓爷的情报,时至今日,杭州城里依旧流传着那张救王江者陈近南的传奇。”
陶潜没有直接拉他们入会,只说要他们各自回家,在鞑子的地面上做上半年的良善士绅,再到瑞金听他的讲课。原因嘛,他只说陈凯认为,身在虏廷占领区,没有保全自身能力的人是无法做成大事的,所以给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在清廷地方官吏面前掩饰自身的属性,这才有以后可言。
“岳形请放心,陈抚军天下奇才,我等心向往之。这点儿事情,绝不会出了纰漏。”
踏上了回乡的路,陶潜回想着这几日的经历,回想起他与易堂九子所说过的那些话,心里面已经不似有他在瑞金县老家发展第一个新会员——他开蒙时的一个好友的那般紧张了。待他回到了瑞金县,正碰上那好友前来拜会,听他已然开始发展宁都县的易堂九子,后者倒是显得有些担忧。
“岳形,他们九人多是宁都人,平日里相交莫逆。咱们在瑞金县只有四个会员,这日后会不会出现本末倒置的局面?”
好友有所担心,陶潜仔细想了想,却也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回想起陈凯的《论持久战》一文,回想起上一次邝露代为传达的一些天地会的精神,当即便斩钉截铁的对好友说道:“现在这个局面了,管不了外人,起码咱们天地会自己内部是不能沉迷于互斗的。就像总舵主说的——团结,就是力量。更何况,瑞金县也不仅仅只有咱们四人,不是还有互助会吗?”
………………
“辛大哥,上次租用耕牛欠的草料就剩下你家了。”
“已经准备好了,忙完这些活儿我就过去。对了,楚四的锄头我已经修好了,叫他明日来寻我。”
“好的。”
“你二人还在磨蹭什么,邹老爷要开会了,速去。”
“我这就过去。”
“等我喊婆娘过来收拾东西,马上就到。”
片刻之后,几个汉子已经来到了一处院子。这里是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一个互助会的院落,用来开会和存放物资的。
这种组织,其实也不奇怪。天下各处,有的是以宗族纽带建立起的乡民互助组织,也有以宗教和乡党作为纽带的。而这,则是以所谓的互助会的会籍作为替代。
为首的本地举人邹楠在去年冬天创立了本地的互助会,定乡约,平日里互帮互助,除耕耘个人私田外,会社还有公田挂靠在邹楠的名下用以避税,出产除了少量作为补偿给予邹楠外,其他的则作为会员的分红和会社义仓的储备粮存在。
这样的组织,使得靠天吃饭的农民得到了一定的集体保障,同时还可以规避部分地方官府的盘剥。但是对于那些不守规矩的奸猾,则是开除出会,决无姑息。是故,本乡百姓趋之若鹜,对于互助会的事情也比较上心。
邹楠今日开会,说的便是昨天一支清军过境,抢了村头王鳏夫的那只用来下崽的母羊。此人也是本会的会员,平日里羊粪什么的也没少分给过大伙儿,会员们对于清军也颇为忌惮,总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愫在。
“向那些绿营兵讨要,以吾之见,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他们不会承认,县尊也不会多嘴,到最后就是一个不了了之。”
“哎。”
说起来,江西巡抚蔡士英是锦州降将,关宁军的一员,汉军正白旗人,不过此人却是个读书识字的,入清以来做的也多是御史之类的文官,哪怕是出征也基本上都是负责管炮队的技术军官。如此人物一旦到了江西这片屡遭屠戮的残破所在,恢复生产是必不可少的,甚至清廷任用其人巡抚江西更有此目的在。
可即便是江西现今的政策是恢复生产,可也没办法杜绝,甚至是没办法管束那些从明季就欺压百姓惯了的丘八们。邹楠所言,他们自然明白,可也正是因为太清楚了这样的情状,反倒是只能在这里唉声叹气。最起码,难道他们还能去以卵击石不成?
众人如斯,一个人蹲在门口儿,那姓王的会员更是几乎哭出声来。他家原本住在南昌,也是有田有屋的自耕农,哪知道清军镇压金声桓反正,在南昌周遭大肆劫掠、屠杀百姓,若非他那一日去邻村以物易物,只怕也一如他一家人那般老幼尽死,男女被掠贩卖。
八旗军在南昌围城,对于城外抓来的妇女是日夜奸淫,破城后更是论斤发卖各处。他刚过门的媳妇是不知生死的,但生存几率渺茫,知道的人都觉着是有死无生了。
他是在那时被难民裹挟着南逃至此的,起初给人打短工,后来他帮了主家一个忙,主家还人情且看他老实,赊了他只羊,约好前三只羊羔用来还账,羊便与他。自此一边打着短工,一边养着羊,日子也稍稍好了些。前段时间通过互助会的联系与邻村的一只公羊配了种,只等着下崽呢,结果出去牧羊时却被路过的清军抢了,若非是他当时跑得快,只怕是连命也要丢了。
再度重归赤贫,想要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更要命的是,现在莫说是用羊羔还账了,连母羊都没了,原本的主家非找他麻烦不可。
越想越急,越想越悲,蹲已经蹲不住了,坐在了地上,当即便哭出了声音来。众人看得,亦是不免为其感到悲伤,可是一只下崽的母羊呢,赔起来也是十来两银子,哪个又敢轻易出口帮忙。
鳏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众人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面上多是写满了不忍。值此时,一声轻咳,众人的注意力很快便转到了上首,旋即便听那邹楠说道:“安家那边也并非不讲道理的,吾可以去与他家谈谈,毕竟这也并非是故意的。”
话到此处,那姓王的会员当即便是一愣,睁大了眼睛看着邹楠,旋即站起身来,连忙凑到近前,直接拜倒在地。
“邹老爷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双手将那姓王的会员扶起,邹楠坦言都是互助会的会员自然要守望相助,否则成立这么个互助会何用。
“此事,说起来哪怕不是你老兄的过错,但终究是把人家的羊弄丢了,赔些银钱也是应该的。我想着,这银子先从互助会的义仓出,日后你老兄再以公田分红偿还。另外,我去找典吏分你些屯田,这样偿还得快些,也不耽误大伙儿的事,可好?”
互助会是去年冬天成立的,今年这才刚刚开始运作。义仓,还没到夏收的日子,还只是个概念而已,说到底还是先由邹楠垫上再说。而这一回,邹楠也表示会让县衙分些荒地与他,亦是授人以渔的良法。
“小人全听邹老爷的,邹老爷的大恩大德,小人谨记在心,绝不敢或忘。”
互助会的原则不是白给,而是在紧要时由义仓垫付,以免小农破产。其他的小事,亦是以物换物、以物换力、以力换物的原则,只是不会算得那么清楚,力争每人都要出力、每人都能获利就好。
说起来,邹楠是小东门邹家的远亲,在吉安府也是大家族的子弟,本有家族庇佑。再兼其人还是举人的功名,正经的乡绅,地方官府都是要给些面子的。如此身份,其实根本不需要这等小老百姓的帮助,但是邹楠不光是做了,而且还乐在其中,这些乡民们自然也是乐得围绕在他身边。
事情定下了,那户人家邹楠是有些交集的,况且也不是大事,派管家去说一声即可。随后,他又主持着互助会畅谈了一些当前春耕的事务,勉励众人互帮互助,亦是为了日后能过上好日子。
“凡同约者,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
这是乡约,会议开始、会议结束,众人都要集体背诵。散了会,众人各忙各的,邹楠回到了家中,早有一个友人在此等候。
“如何了?”
“一切按照先生的原则行事,现在这互助会是有一些凝聚力。就是,想要真的派上用场,怕还是需要些时间才行。”
来人,亦是与他一同从江西去潮州,从潮州回江西的。当年一起在揭重熙手下做事,一起跟随陈凯学习,交情匪浅。况且,他们二人还是吉安府的同乡,走得自然也更是亲近。
“我那边也是这样,先生的办法自然有用,只是慢了些,让人心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先生说过,咱们现在做下的事情看似不起眼,但是日后却是要起大作用的。先生在闽粤多年,做下了那么多大事,是不会有错的。”
“嗯,此话在理!”
此来,倒也并非是谈谈天罢了,去年下半年他们发展了几个预备会员,这些人也都是参加过江西抗清运动,事败后做了遗民隐匿山林的。早前他们进行甄别过,实现了有效的发展,这些恩也奉命回到清廷占领区潜伏下来,倒也管得住嘴巴。这几日正是约定的时日,进一步的发展和培养是当前的一大要务,趁着那几人还没到,他们便率先商讨起了这些事情来。
其实,事情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宣讲内容,甄别人选以及进一步的发展。等到过几日,那几个读书人如期而来,依旧是如陶潜那般将要讲的东西记在脑子里,不露文字,很快的,邹楠就讲到了《论持久战》的内容。
“何以至此?”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在座的众人尽皆将流露出了渴求的目光,希望能够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