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闲人-第1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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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也没办法了,冷哼一声后转身就走,至于回宫后如何禀奏,自然不会把李素这番鬼话回上去,顶多一句“李素抗旨不遵”就算完成这趟差事了,回头陛下是要剁了他还是剐了他,随意。
“慢着,回来!”
宦官转身走了两步。李素把他叫回来了。
宦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李素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道:“刚才我忽然想清楚了,家里似乎比牢里更舒服”
宦官一呆,狱卒们却如聆天籁,惊喜地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自是家里爽利多了。”
李素点点头:“所以,我还是回家吧。”
一群狱卒狮子搏兔的架势冲上来。忙不迭给李素打开了牢门,然后一齐鞠躬。神情虔诚地恭送。
是的,李素忽然想通了。
抗旨这种事,最好别干,特别是刚写过文章把李世民气得直哆嗦没几天,如果又干出抗旨的事,自己死于非命的概率非常高。
不仅如此。李素还突然间想起了一位反面教材典型,这个人名叫卢祖尚,曾任瀛洲刺史,后来因为交州都督出缺,李世民打算把卢祖尚升官一级。派到交州去当都督,谁知卢祖尚死活不愿去,因为交州太远了,位于后世的越南境内,唐朝时真是一片荒蛮之地,要啥没啥。
卢祖尚也是心大,他觉得自己没犯什么错误,只是不想跑太远去当官,应该有跟皇帝讨价还价的权利,所以李世民一连给他下了好几道旨,卢祖尚就是不愿离开长安。
后来的结果自然众所周知了,当皇帝的人通常耐心都不太好,而且也讨厌别人以一种平等的姿态违抗他的旨意,于是李世民二话不说,索性把卢祖尚一刀剁了。
既然不想走远路,这辈子你就埋在土里吧,一步都不必走了。
李素本来也打算跟这位抗旨界老前辈学习一下的,后来一想到这位老前辈的下场
还是不要考验李世民所剩不多的耐心了吧,这种挑战自己生存极限的刺激运动或许魏徵比较喜欢,但李素绝对敬而远之。
所以,李素决定出狱了。
一步跨出监牢的木门,李素回头看了一眼牢房里的摆设,幽幽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令身旁的狱卒们心惊胆战,这里是牢房啊,是关犯人的地方啊,完全没有任何自由啊!你这一记无限留恋的眼神是肿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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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理寺的大门,阳光有些刺眼,李素眯了眯眼睛,半天才适合这狱外自由的空气和光线。
轻轻呼出一口气,晒着初春略带几分寒意的阳光,李素笑了。
自己终于又自由了。
大门数十步外的空地上,一袭孤单瘦削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李素一楞,凝目仔细看去,竟是许明珠。
十多天不见,许明珠明显瘦了一些,一袭玄色的裙衽裹着单薄的身子,在川息的人流里静静伫立,像一朵幽谷里的兰花。
见李素走出大理寺,许明珠眼泪潸然而下。
李素楞了一下后,上前笑道:“让夫人担心了”
“夫君”许明珠泪眼看着他,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多日积抑的担忧和心酸,这一刻尽泄而出,再无半点顾忌。
李素苦笑不已,心中的愧疚却愈深了。
毕竟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一生最青涩的年华里,却要承担原本不该她承担的压力和忧虑,确是委屈她了。
哭了半天,许明珠擦了把眼泪,使劲吸了吸鼻子,似安慰又似告诫地喃喃自语:“不能哭了,街上那么多人看着呢,我是诰命夫人,不能哭了嗯嗯,不能哭了!”
说完许明珠果真收了眼泪,还努力握了握小拳头,似给自己加油打气。
李素失笑,对她虽没有太多夫妻感情,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很可爱呢。
“夫人受委屈了,听大理寺的狱卒说,你每日都在这里徘徊枯等,其实根本不必如此的”
许明珠摇摇头,垂睑道:“自你入狱后,家里的天似乎塌下来了,公公每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妾身没有门路,妇道人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每日在这里等你,或许陛下开恩,你就出来了呢”
李素只觉心中愈发沉重,叹道:“你我成亲不过月余,何苦”
许明珠垂头轻声道:“你是夫君啊,没了你,这个家妾身撑不起来”
抬起头时,许明珠露出了灿烂的笑脸:“幸好夫君福大命大,果然出来了,是喜事,夫君我们回家吧?”
李素也展颜一笑:“好,回家。”
李家的马车早早等在外面,车夫仍是李家的老人,见李素毫发无伤地走来,车夫高兴得眼眶都红了,忙不迭将李素搀上车。
掀开车帘,李素正打算进去时,心中忽有一种灵犀般的预感,李素动作一滞,抬眼望去,却见大理寺门口空地百步外也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车辕外熟悉的人影一闪,人已进了车内,唯只见帘子微微摆动,车夫扬了一记鞭子,马车已悄然离开。
李素嘴角微微勾起。
躲得虽然很快,可那身百衲道袍,却在闪身那一刹记在李素的心里了。
举家同庆,喜大普奔。
某三进宫刑满释放人员在跨进家门的那一刹便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李道正一反多日的愁容,老脸像鲜花一样绽开了笑容,笑得满脸褶子,薛管家抹着泪,把李素从马车上扶下来,照顾伤残人士的架势把李素从大门一直搀扶到后院拱门外,一边抹泪一边不忘职责,最近家里每天发生的头条新闻一件件细数给他听,从鸡飞到狗跳,件件不落下,抱怨家里少了少郎君太冷清成了他最后的总结陈词
丫鬟们忙着烧水拎桶,各种崭新的干净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浴室内,显然早知李素的习惯,刚从大狱出来,洗去一身的晦气是必经的程序。
家就是家,男人在外面活得再辛苦,再卑微,回到家里却仍是这个小小方圆里的唯一,像帝王一样被高高捧在手心里,永远不会给你一丝的委屈。
李素泡在温暖的浴池里,闭上眼睛享受着久违的舒坦,脑海里却不停浮现大理寺外那一身黑白相间的百衲道袍
自打他成亲后,东阳失去了能关心他的身份,可是,她仍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关心着他,只是相比以前,她现在站的位置更远了,远得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
她对世情妥协了,不能嫁就不嫁吧,不能靠近就远离吧,其实远远看看他的轮廓也够了。
但李素要的比她多,他不想只看到她的轮廓。
当全身的毛孔被热水泡到舒张时,李素决定泡完澡便去看看她。
不为什么,因为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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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光耀门楣()
泡过澡后的李素神清气爽,一袭月白色的长衫,腰间系一根玉带,脚踩着木屐,施施然出现在前堂外,唇红齿白风流倜傥的样子,令堂内侍侯的丫鬟们悄然红了脸颊,纷纷垂头不敢直视。
许明珠也看呆了,嗯,李素确实有让人看呆的资本,不论任何朝代,年轻且英俊的人总是受欢迎的,老少通杀,连老婆也在被通杀的范围内。
站在堂前摆了很久的帅哥造型,李素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收功。
许明珠这才回过神,垂头时俏脸飞起一抹红晕,再抬起头,开始纯学术性打量他。
“夫君你”许明珠指了指他腰间的玉带。
李素茫然:“咋了?”
“夫君你等等”
说完许明珠快步进了后院,回到前堂时,手里多了一只银鱼袋,半弯下腰将银鱼袋拴在李素腰间的玉带上,犹不忘叮嘱道:“陛下赐的银鱼袋夫君一定要戴好,这是身份呢”
许明珠很认真地拴着鱼袋,俏脸露出湛然的神采:“十七岁便被陛下封爵,赐银鱼袋,大唐立国都没有过的事,夫君很厉害呢,再过几年,夫君为陛下立了更大的功劳,银鱼袋便换成金鱼袋了”
“村里的乡亲都传遍了,说夫君作了一篇了不得的好文章,因为夫君的文章劝谏,陛下终于停了劳民伤财的恶政,听说长安城的士子和百姓们都在念叨着夫君的好,夫君的那篇文章也被史官记入了史书里,哎呀,夫君,这算不算名垂青史了?”
许明珠越说越高兴,扭过头看着笑眯眯的李道正。道:“公公要不要与夫君去祠堂拜祭先祖?夫君名垂青史了呢,也是光耀咱李家门楣了吧?”
李道正见儿子儿媳恩爱的样子,早笑得眉眼不见,闻言连连点头:“要咧,要拜祭一下,是好事。也是喜事,得让先祖知道。”
许明珠兴奋笑道:“妾身这就去准备香烛和供品”
说完许明珠再次为李素整理了一下他腰间的银鱼袋,将它挂周正后,风风火火离开了前堂。
李道正看着许明珠的背影,满意地频频点头。
侧过身看了一眼李素,李道正轻轻一哼,道:“我给你找的婆姨哪里不好?要模样有模样,要妇德有妇德,人家当初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水灵闺女。多少人家争着抢着求亲,自她嫁过来,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她操持,打理得妥妥帖帖,村里乡亲都说你命好”
李素无奈笑道:“爹,孩儿也没说过她哪里不好啊,自打成亲便与她相敬如宾,客气得不得了”
李道正失落地叹了口气:“就是太客气了啊听家里丫鬟说。你一直睡在后院的西厢房里,至今未与她同房?”
“爹。这个话题好羞涩,略过吧”
“略个屁!”李道正瞪起了眼:“娶婆姨用来干啥的?还不是为了生娃!不同房哪来的娃?我抱孙子要等到何年何月?你打算李家在你这辈里断了根吗?不孝的东西!”
李素抿了抿嘴,没答话。
李道正见他沉默的样子,不由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公主,可是公主如今已是出家人。你与她不可能做夫妻了,为何还不死心?难道你要等她一辈子吗?”
“爹,要不孩儿给您娶一房婆姨,您努努力争取给孩儿生个弟弟,以后传宗接代什么的。可以找他啊”
混帐话刚落音,李道正发飙了,久违的降魔法器被祭了出来,隐隐可见佛光。
“混帐东西,今见你刚从大牢出来,本不想再添晦气,可今不抽你一顿,老子忍不下这口气,受死!”
李素久历此道,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李道正怒喝一声,扬着藤条裹挟风雷之势跟在后面追杀。
许明珠从后院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已婚男人被老爹满院子追杀,抱头鼠窜狼狈之极,最后已婚男人健步如飞,一溜烟窜出了家门,眨眼便不见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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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边的老地方,李素静静坐在石块上发呆。
没过多久,一身道袍的东阳便来了。仍是以前的默契,她知道他从大理寺出来后一定会来,他也知道她一定会来。
他与她的世界,只剩下这里了。
“喘气喘得这么急,你做甚去了?”东阳掩嘴轻笑。
“刚从家里逃命出来,我爹的独孤九藤愈见精进了”李素苦笑。
“又惹你爹生气了?”
“我爹可能更年期来了,脾气有点喜怒无常”
东阳眨着懵懂的杏眼:“何谓‘更年期’?”
“就是你们女人每月的月事前后那几天,看啥都不顺眼,看啥都想捶几下,嗯,就是那种感觉”
“哎呀!你你这个登徒子,你”东阳羞得不行,红着脸抡起小粉拳恨恨捶了他几下。
“听说你前些日又被父皇关进了大理寺?在里面没受委屈吧?”
“没,大家都很喜欢我,后来陛下放我出来,他们还组团把我送出大门外,凭我多年被人喜欢的经验可以看得出,狱卒们都舍不得我走,恨不得多关我几天”
“噗嗤!”东阳笑了,接着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没一句正经话!”
李素眨眨眼:“知道我今天被放出来吗?”
东阳扭过身,有些不自然地抬手理了理发鬓:“我哪里知道”
“可是今天我走出大理寺时,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哦。”李素坏笑。
东阳俏脸红得厉害,目光到处游移,就是不敢看他。
“你的熟人多了,听说还作了一篇长赋,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把我父皇气坏了,现在满长安的谁不知道你?李大才子,你如今可是名满天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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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揣度圣意()
“才名”这东西很虚幻,不如外貌那般一眼分明,大部分时候都藏于无影无形,只在最合适的时机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
李素以前有过才名,作了几首诗也曾名满长安,可李素没想到这次作的阿房宫赋竟能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论名气的话,一篇长赋远远超过当初作的那几首诗。
任何事情一旦掺杂了政治因素,名利之类的东西来得都很快,建大明宫的糊涂决定令天下士子百姓不满,又不敢站出来指着李世民的鼻子骂昏君,于是只能将不满积压在心里,在这种天下敢怒不敢言的状况下,李素首先站了出来,作了一篇长赋,更重要的是,这篇长赋是在金殿上当着所有君臣的面一字一字念出来的。
从头到尾没提半句“大明宫”,可里面的内容却实实在在充满了嘲讽,无论拆开还是组合起来看,每个字眼都是朴实无华的,然而跟建大明宫一事结合起来重新再看一遍,便能察觉到字里行间深深的恶意,这篇长赋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朝李世民脸上狠狠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记耳光动静太大,全天下都听到了。
在一个万众最需要英雄的时刻,李素站了出来,有心也好,无意也好,一篇文章令他成为了英雄。
一支笔,一页纸,一篇文,再加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它们组合起来其实并不叫“才名”,叫“政治”。
李素是受益者,也是受害者,因它而名震天下,也因它差点丢了小命。
无论李世民布下怎样的疑阵,这篇讽刺他的长赋现世终究扇了他一记耳光。说来也是李素的幸运,因为他活在胸襟最宽广的李世民治下,若换了一个气量稍微狭窄一点的帝王,此刻的李素不应该在东阳面前油嘴滑舌,而是被种进土里等待来年发芽。
“运气不错了,陛下。终究是陛下”李素不愿再提这件事,更不愿提那篇文章。
扇李世民耳光这件事自己暗暗爽一下就好了,做人不能没有分寸,若仍拿着这件事得意洋洋四处吹嘘炫耀,那就是真正的花样作大死了,胸襟再宽广的帝王都不会容许这种人活下去。
“怕吗?”东阳好奇地看着他,杏眼隐带笑意。
“怕。”李素老实点头:“特别是被关进大理寺那几日最不踏实,很怕忽然有个宦官捧着圣旨进来,宣旨后把我押赴法场。你知道,那篇文章把你父皇气得不轻。”
“阿房宫赋我读过,确有指斥父皇的意思,辞藻也讲究,没一句骂人,但是把建大明宫一事跟这篇文章合在一处,里面可就字字尖刻,句句诛心了。甚至比魏徵指着父皇大骂昏君更严重,难怪父皇那么生气”
看着沉默不语的李素。东阳又笑道:“但是你也放宽心,父皇不是滥杀的暴君,每年刑部复核的死囚都要呈递父皇,父皇亲自勾决,每勾一个名字前都要先问一次刑部官员,再问一次三省老臣。最后再问一次自己,这个人到底该不该杀,可不可以不杀,如果连问三次后,这个死囚都有必死的理由。父皇才会郑重其事地用朱砂笔勾决核准。”
东阳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至于你作篇文章嘲讽君上,父皇决计不会杀你的,大唐立国至今还没有因言而处死的先例,父皇若杀了你,这些年辛苦经营的名声亦付诸东流了,代价太大,不合算。”
李素叹道:“我终于听明白了,陛下不杀我,是因为懒得杀,不屑杀,也就是俗称的‘穿新鞋不踩臭狗屎’,是这意思吧?”
“噗嗤!”东阳被逗笑了,恨恨捶了他几下,嗔道:“你这张嘴平日里骂别人也就罢了,今连自己都骂进去了,也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了,用辞就不能文雅一点么?”
轻轻叹息,东阳习惯性地想把头靠在他肩上,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的道袍,神情不由一黯,身子不觉坐直了。
李素看在眼里,笑了两声,大手一揽,东阳整个身躯已在他怀里。
“你你莫这样,不管怎么说,我我已是出家人了,这样不好”东阳轻轻挣扎。
“这里没有出家人,只有男人和女人”李素呢喃自语,闭上眼,下巴轻轻摩挲着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髻。
圣旨快要来了,而他也要举身赴西州了,这一别,何年再见?
浓浓的离愁渐渐弥漫,东阳与他心有灵犀,似有所觉地忽然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深深注视着他。
“你怎么了?”
李素回视,清澈而深邃的眸子里,似一汪清泉晃动。
“知道西州这个地方吗?”
东阳迟疑了一下,道:“大概知道吧,在陇右道,与高昌国相邻,汉朝便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李素笑道:“你知道得比我多,我对那个地方还是两眼一抹黑呢。”
东阳疑惑地道:“到底怎么了?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地方?”
李素叹息,目光望向远处的河水和山峦,道:“过不了几日,你父皇的圣旨要来了,我可能会被遣派到西州为官”
东阳只觉脑海中一声霹雳炸响,耳中全是嗡嗡的回声,红润的脸蛋刷地变得苍白无光。
“西州?父皇他”东阳贝齿使劲咬着下唇,颤声道:“西州那么远,你却父皇心里终究还是计较你那篇阿房宫赋么?他欲将你发配贬谪千里?”
李素摇头:“不算贬谪,更没有发配一说,你父皇没那么小心眼,真正恨我的话,用不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