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闲人-第4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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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素慧跪坐在他的对面,神情无悲无喜,目光有些呆滞,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素阴沉着脸,浅浅啜着茶水,透过氤氲缭绕的热雾,静静地看着她的表情。
二人一直这么沉默着,仿佛一对得道高僧在坐枯禅。
营帐外,战马的嘶鸣声打断了高素慧的思绪,她猛地惊醒过来,然后便与李素的目光碰撞上,高素慧一惊,急忙垂下头。
李素笑了,笑容带着冷意。
“我军刚刚被偷袭,大约你也听说了,败得很惨,我军战死将士一万余,民夫一万余,伤者不计其数,嗯,靺鞨骑兵干的,当然,肯定是你们高句丽的泉盖苏文借的兵,如果站在中立的角度,不得不说,这一仗打得漂亮,这是一场经典的偷袭战,足够有资格载入史册,作为经典战例列入兵书之中,以供后人学习瞻仰”
似乎听出了李素语气里压抑的愤怒之意,高素慧身躯一颤,轻声道:“奴婢已是唐国的俘虏,两国交战之胜负已与奴婢无关。”
李素瞥了她一眼,笑道:“是不是很害怕我会迁怒于你?说不定便一声令下把你拉出去斩了,或者把你先糟蹋了再斩”
高素慧吓得浑身一抖,脸蛋苍白地道:“奴婢是无辜的”
“连我大唐的皇帝陛下你都敢刺杀,难不成你以为自己是个乖宝宝?”李素冷笑道。
高素慧语滞,慢慢地垂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了白。
李素静静地看着她的反应,暗暗点头。
演技越来越精湛了,刚才这几句话里,她的表情从畏惧到悲愤,再到无可奈何的黯然,表演很有层次感,显然,这个女人的戏感越来越强了,或许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在演戏还是在真实的活着。
李素忽然很好奇,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当她知道唐军大败之后究竟在想什么,她打算接下来做什么?她用这种九死一生的冒险方法潜伏在自己身边,她想得到什么?
太多的问题想问,然而李素却无法说出口,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她对李素有所图谋的同时,李素何尝不是对她也有所图谋?
“在你的心里,我们大唐的人这么可怕吗?”李素含笑问道。
高素慧抬起头,直视着他:“你们唐国入侵我们,攻克了辽东城和大行城,每克一城便下令屠城三日,两座城里的无辜百姓被屠杀殆尽,唐国人难道不可怕么?”
李素冷笑:“看到唐国打了败仗,你今日底气足了是吧?有胆子顶撞我了,嗯?”
高素慧脸色一白,急忙垂头顺目状。
“至于你说屠城,战争何来的仁慈?两国既然交战,互相屠戮本就是应有之义,你既被杨万春收养多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我们大唐有句俗话,‘莫以成败论英雄’,大唐纵然输了一仗,底蕴和战力还是比你们弹丸小国要强得多,高句丽灭国是迟早的事,将来再战,结果必然大不相同”
李素幽然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黯然,这是一场明明可以避免的败仗,在此之前,李素向李世民劝谏过许多次,甚至不惜冒犯天颜,差点令李世民动怒。
可惜顽固的天可汗陛下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地按他错误的想法行军打仗,最后李素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军为李世民犯下的错误买单。
一将无能,害死三军。
尽管这句话非常的大逆不道,可这却是李素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转过身看着高素慧,李素笑道:“放心,大唐的残忍只在战争时,战场之外的时候还是很仁慈的,败得再惨也不会杀战俘撒气”
顿了顿,李素发觉自己说这句话有点心虚,据他所知,今日靺鞨骑兵撤退后扔下的两千多伤兵,李世民一声令下,刚刚全部被斩首了
“咳,更正一下,绝不会杀你撒气,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奴婢,我的私有财产受到大唐的法律保护,除非你自己作死。”
高素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素不爽了:“知道奴婢是干什么的吗?”
高素慧语气清冷地道:“知道,服侍您的。”
“嗯,也就是说,你目前干的是服务性工种,知道服务性工种的首要原则是什么吗?”
“奴婢不知。”
“是微笑,微笑服务,尤其是对主人,更要笑得甜蜜,笑得真诚,来,给我笑一个,板着个脸太让我这个主人堵心了,不笑就让你去服侍我那一百多个部曲”
高素慧急忙朝李素奋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李素一打响指:“很好,感受到你的真诚了,以后记得保持下去。”
虐过高素慧后,李素的坏心情终于稍微好了一点。打了败仗顺手虐一下女战俘,没错,就是这么没出息。
正想继续跟高素慧做一番服务行业的上岗培训,帐外传来部曲的声音。
“公爷,陛下诏令,宣公爷帅帐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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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赶到帅帐时,帐内已密密麻麻站了一堆将军,每个人面色凝重,帐内气氛十分压抑。
李世民半躺在床榻上,身旁站着几名太医,常涂跪在一旁,双手捧着冒热气的汤药。
此时此地,君臣之礼已是无谓了,李素低调地躲在诸将的身后,老老实实地恭立不语。
帅帐的门帘忽然被掀开,灌进一股冷风,李素后背冒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位圆滚滚的球状物体滚了进来,一边惶急地大哭,一边使劲分开人群朝李世民扑去。
“父皇,父皇您千万保重龙体,儿臣不孝,只恨不能为父皇分忧”
李泰的嚎啕大哭并未令帐内诸将感动,反而因为他的聒噪而令许多将军暗暗皱眉。
看着李泰的表演,李素撇了撇嘴,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死胖子为何还活着?今日靺鞨骑兵突袭时为何没顺手把他剁了?
待到李泰刚准备扑到李世民身上哭嚎时,常涂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三百多斤的大胖子的冲势,常涂居然一只手便轻松拦住了,身手委实不简单。
“魏王殿下,陛下需要静养,不可妄动,殿下请自重。”
李泰被常涂一拦,顿时有些讪然,于是停了脚步,在离李世民两步远的地方跪下,轻声抽泣。
李世民此时很虚弱,脸色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额头上搭着一块白色的方巾,俨然一副病重的样子。
李素顿时明白为何帐内诸将脸色为何如此凝重了,听闻李世民今日吐了血,看来情况比较严重,时值唐军新败,正是内外交困之时,李世民这一病,无疑给三军将士的命运雪上加霜。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李世民终于悠悠叹了口气,虚弱地道:“立志二十年,筹备四五年,集倾国之兵,量举国之物,赌上了国运气数,欲毕其功于一役,最终功败垂成,付之一炬,朕是罪人,朕对不起天下臣民!”
说着,李世民眼角流出了泪,泪珠顺着眼角滑入苍白的发鬓中。
诸将急忙安慰:“陛下保重龙体,不过只是小败,我等来日定可报此大仇。”
李世民露出苦笑:“或许,此仇来日可报,不过,报仇的人已不是朕,而是下一代的帝王了,我大唐经此一役,已伤了元气,没有十年的修生养息,绝不可再对外发动征战,而十年以后,朕已是皇陵里的一堆朽骨矣”
第九百零七章 退兵部署(下)()
战争如下棋,提劫打挂,征子拆挡,双方在方寸之间各尽心智,目的只是为了胜利,若不动声色间屠了对手一条大龙,大势便已定鼎,胜负立见分晓。
李世民就是被对手不动声色间屠了大龙的人,不得不承认,这场战争他输了。“输”的定义不是死伤了多少人,而是完全没达成出征前的期望,对李世民来说,东征是巩固李唐王朝统治的一战,是收服天下门阀和士子人心的重要一战,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可是谁知对手太厉害,一支算准了不可能冒出来的奇军,杀了唐军一个措手不及,焚毁粮草无数,直接斩断了唐军的命脉,当无数车粮食冒着浓烟慢慢焚烧殆尽之时,东征一战便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一败涂地,损失惨重,君王意气已尽。
李世民躺在床榻上,神情和目光已没有了当初的神采飞扬,变得空洞无神,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全部泄掉了。
半生的理想灰飞烟灭后,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眼睛半阖着,李世民的神情透着一股没有生机的黯淡。
“弹丸之国,集前隋和大唐两朝,数次东征,总计上百万中原将士,却仍没将它征服,它到底厉害在哪里?”李世民喃喃叹道。
李绩半跪在李世民面前,沉声道:“陛下需要静养,忧虑不可过甚,弹丸之国终究是弹丸之国,总有一日,我们会再来的,那时便是真正的灭国之战了,老臣不才,但有一口气在,也要追随陛下踏平高句丽!”
帐内诸将齐声道:“愿随陛下踏平高句丽!”
李世民苦涩一笑:“来不了了,这方异国之地,朕此生怕是再也没机会踏上了你们都老了,朕也老了,再过几年,朕已拿不起刀剑,跨不上战马,谈何踏平高句丽?”
双手紧紧攥成拳,李世民闭上眼,忽然咬了咬牙,道:“此生未平高句丽,实为朕生平最大之恨事!但愿,下一代帝王能承朕之遗志,一定将它彻底纳入我大唐版图!”
诸将闻言纷纷脸色黯然。
大家都清楚,李世民说的是实话,以李世民如今的身体状况,以及大唐因这一战而被掏空的家底来看,下次再征高句丽或许已是十年以后了,而十年以后,李世民还活着的可能性委实不大了。
李世民的话没人敢接,大家也不愿意昧着良心说话,帐内一片寂静。
良久,李世民打破了寂静。
“说说退兵的事吧,朕的身子怕是无法指挥大军了,诸位将军各自约束部将,朝西撤退,斥候派出百里以外,每隔半个时辰回中军禀报军情,被敌人偷袭这种事,有了一次教训便足够了,我们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
诸将凛然领命。
“将士们拔营之后马上启程,诸将多加催促,苦一点累一点也好,靺鞨部烧我粮草的事相信所有将士都看到了,此事无法隐瞒,诸将索性坦言相告,然后再跟他们说,存粮够我大军五日所用,只要加快行军,五日后必能与营州的运粮大队遇上,将士们绝无断粮之虞,这句话一定要说,否则军心必乱”
李世民说了几句话,精神愈发萎靡不振,停顿了一下,略见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接着道:“行军问题不大,粮草的问题,其实也不算大,如无意外的话,两头堪堪能够接济得上,朕最担心的,是泉盖苏文那贼子从平壤调集的十五万敌军,斥候说三日后可至大行城,我军大部是步卒,而骑兵,因为连番征战,已折损了不少,泉盖苏文所部皆是戍守都城的精兵,远道而来,锐气正盛”
李世民闭上眼,脸颊抽搐了几下,尽管不愿承认,可他仍不得不道:“这十五万敌军由泉盖苏文亲领,我军久疲之师,接连激战,无论士气还是体力皆下降了不少,更何况还有断粮之忧,恐怕无法抵挡这十五万敌军的追击,所以我们只能快速离开高句丽,回到大唐境内,但是,敌人追兵在后,倏忽可至,我们必须分出一支偏师以断后,拦截泉盖苏文的追兵”
话刚说完,帐内李绩,程咬金,牛进达,李道宗等将领同时往前跨了一步,异口同声抱拳凛然道:“臣愿领军断后!”
说完几位老将一愣,接着互相瞪起了眼睛。
“我是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理应由我断后。”李绩沉声道。
牛进达冷冷道:“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总领全军,自陛下一人以下,皆为你节制,断后这种事何时轮到你了?”
程咬金森然一笑:“争啥争?以为这是啥好事么?断后啊,呵呵,九死一生之举,你们当是赴宴饮酒呢?这种事俺老程在行,虽说都是领兵多年的老杀才,俺老程比你们心狠,所过之处劫掠一空,鸡犬不留,这才是断后的真谛,你们虽是杀人如麻的将军,但下起手来却比不上俺,承认不承认?”
说起杀人,众人皆不出声了。
程咬金有个“混世魔王”的匪号,“混世”可以理解,“魔王”二字当然也不是浪得虚名,待在长安城里程咬金为人只是有些蛮横霸道,但若是在外领军打仗,便完全换了风格,真正是杀人不眨眼,只要是敌国的人,无论军人还是百姓,在他的眼里全是死人。
大唐名将众多,若论破城最多的人,非程咬金莫属,任何敌国的城池若被程咬金破了,简直是城池的噩梦,李世民下令屠城还有讲究,屠几日,屠多少,终究有个分寸,换了程咬金可就真正是鸡犬不留了,在这一点上,程咬金可谓当仁不让。
李绩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断后跟杀人多有什么关系?程老匹夫这人一根筋,领军只知横冲直闯,如今我军已落入劣势,若以你那莽撞的性子,稍不留神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断后之人必须有勇有谋才是正选,不客气的说,这一点上,老夫比你程老匹夫强上太多了”
程咬金一滞,接着老脸涨得通红。
话是实话,大唐的这些将军里面,若论能征善战的排名的话,李绩是仅次于战神李靖的第二人,至于程咬金,大抵被排到五六名开外了,如果大家是一个班的学生,程咬金属于成绩不高不低的中等生,而李绩,却是实实在在的学霸。
学霸的世界程咬金不懂,但学霸刚才的这番话却把程咬金的脸打疼了。
当着李世民和众将的面,不带这样打脸的,程咬金老脸涨红了,拳头也紧紧攥了起来,鼻孔跟尔康似的无限撑大,不停喘着粗气,显然此刻程咬金是动了真怒。
“李老匹夫,你且与老夫出帐,咱们打个三百回合再论道理。”程咬金指着李绩的鼻子,动作很挑衅。
李绩抚须哈哈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尔!程老匹夫,老夫早想教训你了!走。”
二人并肩而出,正打算打个你死我活,谁知半躺在榻上的李世民冷冷开口了。
“都什么时候了,朕的两员大将竟然还顾着内讧,莫非我大唐气数真的已尽?”
程李二人脚步一顿,急忙转过身向李世民躬身赔罪。
李世民哼了一声,没理他们,目光徐徐从帐内诸将的面孔上一一扫过,看到缩在人群里的李素时,李世民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后暗暗一叹,神色顿时愈发复杂。
李素头皮一麻,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狗盯上的肉包子,那种惶恐的心情很煎熬
刚才那记目光啥意思?他想干啥?
李世民沉默许久,缓缓道:“帐内诸位皆是当世名将,亦是朕多年的袍泽,朕很欣慰,国危交困之时你们仍对朕不离不弃断后何等重要,诸位应该都清楚,断后何等危险,诸位亦清楚,所以一定要有一个性情稳重,不急不躁的将军来领军,程知节勇猛忠心,但性情失之暴虐,容易冲动,牛进达智勇兼备,但失之太过谨慎,你二人还是随大军撤退吧。”
听李世民下了定论,程咬金和牛进达再有不甘也只能躬身领命。
李世民望向李绩,强笑道:“懋功用兵如神,诡谲莫测,正适合率轻骑偏师对追兵游击袭扰,阻其行程,便由懋功领兵断后如何?”
李绩笑了笑,躬身道:“臣领命。”
直起身,李绩扭头朝程咬金轻蔑一笑,虽然没说一句话,但只看表情便已非常侮辱人了。
程咬金一怔,接着大怒,指着李绩的鼻子便待开骂,不经意间见到李世民的脸,程咬金一肚子脏话却不敢骂出来,硬生生憋在肚子里。
李世民说了半天话,神情已有些困倦了,精神愈发不济,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缓缓道:“留予懋功轻骑两万,选军中精锐之士,但是粮草,朕只能给你三日所用,余下的粮草全靠你自己在敌国境内筹措,中军主力即刻启行,交予李道宗统领,部署撤兵事宜,懋功这支偏师留在大行城附近,如何阻击,如何袭扰,全由懋功你一人权夺,朕不涉问,不过目的就是全力拖延泉盖苏文所部西进的脚步,至少要拖三日以上,懋功能做到吗?”
李绩凛然行礼:“臣愿立军令状,全力拖延泉盖苏文所部三日,若做不到,臣提头来见陛下。”
李世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却闪过几分愧意:“辛苦懋功了,此次断后凶险,你们只有两万轻骑,却要在众敌环伺的高句丽国土上阻击数倍于你的敌军,朕只希望你与大唐儿郎们保重自己,平安归来,累你们身陷敌境,是朕的过错,待你们回来,朕好好向你们赔罪。”
李绩急忙行礼道:“陛下言重了,此败实咎于时运也,非战之罪,陛下不可自责。”
李世民苦涩笑道:“这个时候就不必说好听的话安慰朕了,朕之前糊涂过,现在不糊涂了,若时光能倒回该多好,朕一定能打好这一仗”
李世民又安排了一番退兵事宜,渐渐困倦得不行,诸事交代过后,李世民靠在软垫上沉沉睡去,诸将悄无声息地退出帐外。
李素也很低调地跟着诸将退了出去,想到马上就能跟着大军回去了,心情不由渐渐晴朗起来。
胜也好,败也好,死伤多少人也好,总之,这该死的一切已结束了。
回到长安仍旧过自己的悠闲日子,像个瘫痪病人似的在卧房里躺着,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躺着,在后院花园里躺着,用各种舒服的姿势躺着,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想到回去后便能见到家人亲切的笑靥,还有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李素的脸上不由露出幸福的笑容,心情愈发归心似箭了。
离开帅帐,刚走了十几步,身后却突然传来常涂不阴不阳的唤声。
“李县公请留步,陛下召见。”
李素脚步一顿,心却猛地往下一沉。
退兵的退兵,断后的断后,诸事安排已毕,李世民却忽然单独召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素很想就地一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