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闲人-第5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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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李素终于进了长安城。
进城后,李素下马,部曲们牵马缓缓步行,走到朱雀大街时,李素忽然顿住了脚步。
方老五凑上前道“公爷,有吩咐吗”
李素想了想,道“魏王殿下是住在长兴坊吧”
“是。”
李素站在原地沉思片刻,道“先不去太子殿下的府邸,转道魏王府吧,我想拜会他。”
方老五愣了半晌,也不敢多问,于是众人转道朝魏王府走去。
魏王府仍旧是原来的样子,门楣上高高挂着的“剌造魏王府”四个字金光闪闪,两排值守的禁卫昂首挺胸站在门前,不减分毫威势。
然而,王府从里到外却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昔日宾客如云的王府,如今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绝迹。
李素叹了口气。
这就是世态炎凉吧,当初的魏王何等的风光,势力鼎盛之时,朝堂里投靠魏王的朝臣近半,而魏王的车马扈从仪仗,其规格也与太子平齐。
一朝起高楼,一朝楼塌了。
李素站在王府门前发了一阵呆,然后整了整衣冠,上前朝一名值守的禁卫道“烦请进府通传,就说泾阳县公李素前来拜访魏王殿下。”
禁卫一愣,显然连他也没想到,在这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时候,这位李县公居然会来拜访注定已失势败北的魏王。
愣了片刻后,禁卫还是朝李素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匆匆入府。
没过多久,一位半百老头迎出来,正是王府管家,躬身陪着笑请李素入内,说魏王正在前殿相候。
李素施施然入府,神情淡然,步履悠闲,就这样慢悠悠走进了王府前殿。
前殿内,魏王李泰着上身趴在矮桌上,袒露出一身白花花油腻腻的肥肉,一手倒拎着酒壶,似醉似梦,神情迷醉地发出哈哈的笑声。
殿内还有歌舞伎,正随着乐工的丝竹声翩翩起舞,已有八九分醉意的李泰时而也随着乐声抽抽两下。地上还躺着几个衣裳凌乱,明显喝醉了的女子,神情似疯似癫的低吟着什么。
李素站在门槛内,皱眉看着眼前这淫靡的一幕,心中生出反感。
很显然,这位夺嫡失败的皇子不仅喝醉了,还嗑了五石散,看这情景,嗑得还不少。
抬手指了指殿内的乐工和歌舞伎们,李素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乐工和歌舞伎们犹豫了一下,见李素不容置疑的神情,众人不敢多问,纷纷识趣地退出殿外。
李素摇了摇头,世道就是这么现实,成王败寇,风光与颓丧,每天都在世上的每个角落上演着各自的悲喜,此刻眼前的魏王,他的悲喜与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走到李泰面前,李泰仍醉意不减,趴在桌上呵呵傻笑,李素伸出手打算推醒他,可是见到李泰裸露的上身那一大坨白花花的肥肉,李素嫌弃地撇了撇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蒙罩在手上,然后伸向李泰的肩,就这样隔着方巾使劲推他。
“魏王殿下,你醒醒”
李泰毫无反应,傻笑依旧。
李素收回手,那块碰过李泰的方巾也不要了,随手扔在地上。
看着李泰流着口水傻痴痴的样子,李素摸着下巴想了想,顺手从桌上取过一只银酒壶,将细长的壶嘴小心翼翼地探进李泰的鼻孔,然后猛地一倾,壶里的酒顺着壶嘴便灌进了李泰的鼻孔里,鼻孔通着气管,李泰顿时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
“谁哪个杀才竟敢如此无礼”李泰睁着通红的眼睛四下扫视,然后,他便看到笑容灿烂的李素。
“嗨”李素挥手招呼,表情亲切,笑容走心。
“是你”李泰眼睛愈发红了,像一头看到红布的疯牛,鼻孔喷着白气蹬蹬蹬朝李素冲来。
李素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真应该拿一块红布的
“魏王殿下,冷静”
见李泰越来越近,李素急忙后退几步,道“你可想清楚了,今日你只要碰到我一根毫毛,我绝对倒地不起,满地打滚哀嚎,不在病榻上躺两年我跟你姓。相信我,我的演技是走心的,若被你父皇知道了,呵呵”
咦好像有句话不对
李泰马上停下脚步,醉意立马减了三分,头脑恢复了些许理智。
李素叫醒他的法子太缺德了,李泰直到此刻仍觉得鼻孔里火辣辣的痛,气管也痛,泪水止不住的流,非常的提神醒脑。
“李子正,你来我府上做甚是来嘲笑我这个失败者,然后痛打落水狗吗”李泰嘶哑着声音怒声道。
李素叹道“殿下越来越耿直了,你怎能把自己跟狗比呢我不许你这样侮辱自己”
李泰“”
确定李泰不会伤害自己后,李素落落大方地走到一张矮桌前坐下,随手取过一只酒壶,摇晃了几下,发现里面有酒,扭头四顾,却找不到干净的酒盏,索性便一口叼住壶嘴,灌了口酒,喝完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露出嫌弃的表情。
“三勒浆啧啧,魏王殿下,你我恩怨归恩怨,生意归生意,我家作坊产的烈酒那么好喝,你凭什么不买我家的酒”指了指沉默无语的李泰,李素痛心地道“你太狭隘了”
第九百五十章 人生七苦()
李泰发现今天是倒霉的一天,或者说,最近每一天都很倒霉,今日尤甚。
夺嫡失势,昔日仇家上门,没头没脑气得他半死,最后居然责怪没买他家的酒……
李泰在犹豫,要不要叫禁卫进来,把这家伙轰出去,落了翅的凤凰那也是凤凰,怎能把自己当成鸡?
李素坐在矮桌旁,自顾饮了一口酒,咂摸咂摸嘴,道:“魏王殿下,来者是客,你多少也该招呼一下,比如叫人上点下酒菜什么的,虽然当不成太子,皇子的风度涵养可不能丢啊……”
李泰冷冷道:“你到底来我府上做什么?不说我可真让人送客了,本王纵然不是太子,也是堂堂的天家皇子,不容你在我府上如此放肆。”
叹了口气,李素搁下酒壶,道:“殿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今日是来与你交朋友的。”
李泰一愣:“交朋友?”
接着李泰哈哈大笑:“本王落到如此境地,居然还有人主动跑来与我交朋友,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李素没笑,只是深深地盯着他:“我没病,病的是你。”
李泰冷笑:“我能吃能睡,哪来的病?”
李素叹道:“你当然能吃,不过吃得太多了……当然,我说的病,不是你的胖,而是你的心病。”
李泰眉梢一挑,神情依旧冷峻:“我有何心病?”
李素悠悠道:“佛云众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殿下,你的苦属于‘求不得’,当初拥有的,如今已失去,当初害怕的,如今不得不面对,当初想要的,如今注定得不到,殿下,这便是你的苦,饮酒,嗑药,淫靡放荡,你用堕落的方式来减轻你心里的苦,可惜,没有用。”
李泰神情怔忪,喃喃道:“求不得,求不得……”
李素笑道:“人生七苦,其实归根结底,不过一个‘贪’字,当欲望主宰了你的理智,往往便不惜一切要得到,一旦事实违了自己的心意,人便崩溃了,殿下,你已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我今日来了。”
李泰回过神来,表情又变得冰冷起来:“成王败寇而已,你说再多有什么用?本王用不着你来劝解安慰!”
李素叹道:“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让人好想抽你……”
李泰冷笑:“你可以试试。”
“肉太厚,抽不动……”李素摇摇头,接着道:“殿下,这些年你我亦敌亦友,不过总的来说,我与你之间并无解不开的仇恨,当初我拒绝你的招揽,决定辅佐晋王,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你管不着我,也怪不着我,除了这些恩怨,我们至少曾经是朋友,我此刻坐在这里,费尽心思劝解安慰你,这是朋友之义,殿下就算听不进我的话,至少该对我以礼相待吧?”
李泰毕竟是熟读圣贤书的皇子,自幼便接受天家良好的教养,于是李泰犹豫了一下,面带不甘地哼了一声,还是直起身正式地朝李素行了一礼。
李素也郑重地朝他回了一礼。
李泰行完礼,神情依旧带着几分怨气,冷冷道:“礼数我尽到了,但是不告而登门是为恶客,李县公,恕本王不便招待,请回吧。”
李素眨眨眼:“殿下大醉刚醒,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殿下莫急着拒绝,我今日登门还有一个目的,想邀请殿下城外会猎,还请殿下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勉为其难答应我吧。”
李泰冷冷道:“本王没心情会猎。”
李素叹道:“既如此,就请殿下恕我无礼了,殿下上次听过那个疯狂水池管理员的故事,今日我还有一个变态老农的故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没说完,李泰大怒:“闭嘴!走,会猎去!”
…………
会猎是大唐纨绔子弟的特色保留节目,长安城内纨绔子弟数百,隔三岔五便呼朋引伴,一群人骑着快马招摇出城,城外找个山林或是平原打猎。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生态环境还是特别好的,长安城外荒野山林随处可见猎物,从野兔到梅花鹿,还有毒蛇,狼,猛虎,黑熊等等,这些野生动物成了纨绔子弟们杀戮取乐的对象,当然,每当纨绔子弟们出城狩猎时,最倒霉的不仅仅是那些野生动物们,还有城郊的农田,一群人加上部曲随从,大约一两百人在平原上策马狂奔,遇到心性冷酷的纨绔,便直接从农田上疾驰而过,农户们一整年的收成算是泡了汤。
李素并不喜欢狩猎,主要是因为自己很懒,能躺着绝不坐着,狩猎这种需要体力的活动,李素是拒绝的。
今日李素破了例,领着魏王李泰和各自的部曲,二人一行数十人出了城。
李泰本质上跟李素差不多,大家都是不愿动弹的人,不同的是,李素是因为懒,而李泰,却是因为胖。
胖子出行很不方便,尤其是一个三百来斤的胖子,找一匹能承受得起他的马儿都很难。
李泰骑的马仍是东征时李世民赏赐给他的,看起来非常的健壮,不过李素也发现这匹马偶有马蹄打颤的现象,不由同情地看了那匹可怜的马儿一眼。
这匹马上辈子一定造了很大的孽,杀人放火的那种,否则今生不会倒这么大的霉,不仅沦为畜道,还被一个三百斤的球状人类骑在身上。
出城往西,众人策马走在乡道上,没过多久,李泰忽然不满地道:“这不是去太平村的路么?李子正,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素笑道:“不去太平村,我带你找个没去过的地方。”
李泰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午时,于是冷冷道:“随便去哪里,不过我可告诉你,傍晚之前我必须要回城的。”
“知道啦知道啦,若不能按时回城,我便造个抛石机,把你空投到城里,让你准时准点出现在魏王府这片深沉的热土上,死活不论,放心。”李素敷衍地道。
李泰:“…………”
好气啊,气得想杀人……
奔行到一个岔路口,李素指了指方向,一行人走上了另一条乡道,与太平村方向背道而驰。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李素忽然勒马停下,身后的部曲随从们纷纷下马。
李泰骑在马上没动,缓缓环视一圈后,冷冷道:“不是说出城会猎吗?此处是何地?”
李素笑道:“骑了两个时辰的马,殿下何不下马休息片刻?这里名叫贤陇村,与太平村相距数十里,村外有一片山林,稍停咱们可在那里狩猎。”
李泰只好下马,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无可否认,这个村庄很贫瘠,放眼四周全是低矮的土砖房,村庄农户不多,大抵只有百来户,老人妇孺和孩子比较多,反倒是青壮年特别少,老人们佝偻着腰,布满沧桑的脸上带着几许麻木,孩子们衣不蔽体,很多孩子光着半边屁股,蹲在长满荒草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李素一行人。
贫苦低迷的气息,充斥在这个村庄的空气里,李泰打量过后,眉头紧紧皱起。
他不喜欢这里,感觉很压抑,人世间的贫苦似乎全部聚集在这里,村里每个人的脸上都能发现一种苟延残喘的气质,活得很艰难,但不得不拼命的活着。
李泰是所有皇子里读圣贤书最多的人,说善良倒也谈不上,不过好歹也算是一丝天良未泯,见这个村庄贫瘠艰困的情景,李泰肥肥的脸上露出一丝恻隐之色。
“此地离长安城不过百里,为何竟如此贫瘠?泾阳县令在做什么?治下子民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为何他不闻不问?”李泰语含怒气。
李素怜悯地看了村民们一眼,叹道:“并非泾阳县令失职,而是实在无计可施,除了每年拨粮赈济,他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殿下仔细看看,这个村庄与别处有何不同?或者说,殿下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李泰仔细扫视了一圈,眼中渐渐露出疑惑之色:“看出来了,村里为何不见青壮?全是老人妇孺和孩子,青壮呢?”
李素叹道:“村里的青壮……有的战死了,有的传染了瘟疫病死了,还有的被征去徭役,三五年不可回,所以,这个村庄才会变成这副样子。”
李泰睁大了眼睛:“战死?村里究竟有多少人当了府兵?”
“百来人吧,大唐的府兵大多是世袭的,老兵卸甲归田,儿子继续顶上去,殿下难道没发现,村里许多老人有很多残疾吗?他们都是百战归来的老兵,数十年前跟随将军们南征北战,他们很幸运的活下来了,尽管缺胳膊少腿,毕竟还是活下来了,大唐从立国到如今,著名的几场大战里,几乎都有他们的身影,这些老人,都是大唐的英雄,英雄老去,后代们继承了他们府兵的身份,继续征战四方……”
李泰动容,叹道:“为国征战,荡平四海,报效家国君上之志可嘉。”
李素含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殿下,你给别人强行加戏,有没有征求他们的同意?”
李泰一愣:“何出此言?”
李素却没回答,朝四周扫视一圈后,李素笑道:“既然在此歇息,不如我领你在庄子里四处走走?”
李泰点点头,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幕,令他忽然对这个村庄产生了好奇,同时,心底深处不由自主冒出一些疑问,这些疑问正在叩击着心中看似坚硬的外壳,心中长久形成的壁垒,似乎慢慢裂开了缝隙。
李素的神情很平淡,领着李泰慢慢走进庄子,在李素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得很随意,没有任何目的性。
李泰留心观察着这个村庄的一切,越看越心惊。
“贫瘠”二字似乎已不足以形容这座村庄的破败程度,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字眼来形容的话,似乎“绝望”二字更合适。
老人们神情麻木,似乎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并不遥远的死亡,或者说,他们更希望死亡早一日来临,好让他们得到解脱。
妇女们大多是中年,简单的粗布钗裙,一根枯木枝桠将头发随意地挽成髻固定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妆容打扮,她们沉默地操持着农活,家里没有了男人,她们默默地扛起了养家的重任,她们已完全代替了男人的角色,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生活对她们来说,似乎是一场炼狱里的修行,从她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对生活的热爱,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同样沉重的忙碌,肩上永远承受着原本不该由她们承受的重任。
或许,只有孩子们那一张张困苦迷茫的脸上偶尔闪过的天真无邪,才算是这个贫瘠村庄里唯一的一抹阳光。
李素一行人边走边看,李泰的神情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停下了脚步,忍不住道:“难道当地官府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吗?”
李素沉重地一叹,道:“以前官府除了赈济粮食,基本没什么可做了,去年东征前,东阳公主特意去了一趟雍州刺史府,向刺史提议将这个村庄迁移出去,老人妇孺和孩子全部迁往相对富足的村庄,与他们混居一处,鼓励妇女们再嫁,老人们则由村里的青壮们轮流照顾,如此,勉强算是为他们找了一条活路吧。”
李泰喃喃叹道:“怎么会这样?大唐竟还有如此凄惨贫苦的百姓,而且他们离国都长安仅仅百里地,大唐……不该有这么惨的百姓啊,这些年父皇和朝臣们不都说大唐已是盛世么?”
李素摇头道:“不过是粉饰太平之辞而已,如今的大唐,离真正的盛世还有不小的距离,大部分的百姓仍是贫苦的,他们仍在为温饱而发愁,可惜,眼前的这些人,朝堂里的诸公却看不见。”
李泰望向他:“你是如何发现的?”
“我也是偶然才发现这个地方,去年与东阳公主外出踏青,东阳说想重新看看当年被叛将阿史那结社率劫持的那个破败的道观,因为那是我救了她的地方,于是无意中路过这个村庄……”
说着李素苦笑道:“说到底,我也是‘朝堂诸公’之一,只顾自己安享富贵太平,却没想过我的富贵日子之外,还有这么多的百姓仍在为生存而挣扎,若非我和东阳无意中发现,恐怕这个地方仍是不为人知的人间地狱,这是我的过错。”
李泰目光闪动:“所以,你今日所说的‘会猎’,真正的目的是要我来看看这些贫苦的百姓?”
李素摇头,道:“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刚才提的那个问题了,殿下,你刚才说村里战死的那些青壮们‘报效家国君上之志可嘉’,这话我不敢苟同,他们都是普通的百姓,若说报国之心,或许有一点点,但他们更在乎的,是活下去,以及如何让自己和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好,这些战死的或活着的人,他们大多没读过书,并不懂得圣贤说的那些大义气节,战死也好,苟延残喘也好,其实目的只是为了活下去……”
“生于斯世,能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谈什么‘志气’‘大义’?全是胡扯罢了,只有真正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才谈得上报效家国的志向,参加府兵是因为朝廷征召,战死沙场是因为军令如山,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