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闲人-第5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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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与朋友,有时候你只能选择其一,你若不想做个亡国之君,不想朕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交情再深的朋友,该痛下杀手时还是要杀,‘孤家寡人’四个字,并非没有道理的,三五年后,雉奴必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那时的你,也不需要旁人再提醒你什么了,你自己懂得如何当一个英明的好皇帝。”
李治连连点头,神情严肃地应是。
李世民轻叹了口气,道:“李素不过只是一个人,并不足虑,朕现在最担心的,是雉奴将来即位以后,要面对的满殿朝臣,还有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这些,才是大唐社稷的大患!”
李治不解地抬起头,道:“儿臣知道父皇这些年刻意打压关陇门阀,可是山东士族父皇不是一直用山东士族制衡关陇门阀么?为何连他们也成了大唐的大患?”
李世民苦笑道:“扶持山东士族,用以制衡关陇门阀,是朕不得不为之的一时之计,无论门阀还是士族,他们都是吃人的,将来门阀若衰落,士族得势而起,那些士族们岂不是第二个关陇门阀?这些门阀和士族在地方上势力庞大。百姓只知门阀士族,而不知有朝廷,如此势力庞大的家族,作为皇帝,你能放心么?唯有将他们一一打压削弱下去,门阀也好,士族也好,必须让他们老实下来,让天下百姓知道,这座江山是咱们姓李的说了算,如此,咱们的皇权才算是稳固。”
李治为难道:“可是如何才能削弱门阀和士族的力量和影响呢?”
李世民缓缓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科举。雉奴,你将来一定要大兴科举,朝廷取士当从寒门贫户中选取,如此才可彻底避开门阀士族对朝堂的影响,寒门士子入朝参政,大唐的利益便是他们的利益,而非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如此,国可兴矣,盛世可期。”
李世民黯然叹了口气,道:“这些举措,是朕想了很多年才想出的办法,但朕已无力去实施,接下来要看你的手段了,朝臣中大多出自门阀或士族,只能徐徐削之,逐渐重用一些没有门阀士族背景的寒门士子,慢慢淘汰那些打着门阀烙印的老臣,同时还要防备那些寒门士子入朝之后形成朋党,否则又是一股心腹大患,总之,帝王心术无非便是‘制衡’二字,掌握了朝堂里的平衡,江山社稷便不会有危机,数十年乃至上百年过后,门阀和士族或许会消失于朝堂之中。”
“是,儿臣记住了。”
李世民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朕留给你的那些老臣,比如你的舅父长孙无忌,还有褚遂良,孔颖达等人,他们身上也带着很深的门阀烙印,可用,却要有所保留地用,朕担心将来老臣们会欺你年幼,轻慢于你,更严重的话,或许会架空你,若果真有那一天,你该下手时还是要下手,不必在乎什么亲情旧谊,当了皇帝,心中只要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皇权在握,皇权最重要,余者皆可抛。”
李治惊讶地抬头,呆愣地看着李世民,显然这番冰冷无情的话令他很不适应。
李世民自嘲般一笑:“很残酷,对么?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为什么皇帝被称为孤家寡人,未来朝堂上的布局,朕已大概为你铺垫好了,既有经验丰富的老臣,也有出类拔萃的年轻臣子,比如李素,所以李素犯了如此大的错,朕却仍旧不治他的罪,这就是原因了,未来朝堂的布局上,李素是很重要的一颗棋子,而你,要用好这颗棋子,削弱门阀士族的势力也好,制衡老臣们的权势也好,李素在这盘棋局里很重要,幸好李素殊无野心,朕才敢如此布局,不过,对李素此人,也不得不有所防备,你不能毫无保留,记住朕的话,皇帝若对某个臣子毫无保留的信任,那么,他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李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李世民今日说了许多话,已经疲惫得不行了,说着说着,李世民渐渐打起了瞌睡,一会儿之后,轻微的鼾声响起。
李治静静跪坐在他面前,看着李世民沉睡的面容,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睥睨一切的脸,如今布满了病态和憔悴,李治的眼泪缓缓流下,抿着唇不敢发出哭泣声,站起身朝李世民长长一揖,轻悄无声地退出殿外。
东宫。
微风入室,烛火摇曳。
李治跪坐在偏殿内,点灯批阅奏疏,毛笔悬停在奏疏上方,久久未落下,神情怔忪呆愣,不知在想着什么。
武氏跪坐在一侧,静静地为他磨墨,李治久久没有动静,武氏好奇地抬头望去,见李治呆怔不语,满腹心事的样子,武氏不由轻唤道:“殿下,殿下”
李治被唤回神,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武氏秀眉轻蹙,担心地道:“殿下是否有心事?”
李治长叹道:“今日进宫,父皇对我说了很多话”
见李治欲言又止,武氏道:“殿下有心事可对奴婢坦言,或许,奴婢可为殿下分忧。”
李治迟疑一阵,道:“父皇说的话令我一时无法消解,对朝堂和世道愈发困惑了。”
武氏樱唇轻抿,静静地注视着他。
李治叹道:“武姑娘,你说这世上难道果真没有完完全全的情谊么?为何世上所有的交情和感情,在父皇眼里全变成了阴谋诡计?”
武氏垂头思索,然后抬头看着他,道:“殿下,莫怪奴婢说话难听,朝堂本就是充斥着阴谋诡计的地方,奴婢以为,陛下说的没错。”
第九百五十六章 倭僧求种()
抛开身份地位不说,单只论个人,平心而论,武氏确实比李治成熟多了。
李治是从小长在温室里的花朵,而武氏,她活成了撑得起自己人生的大树,该经历的风雨,她早已经历过,所以她比李治更懂得什么是人心,人心可怕起来会到什么地步。
所以李治和武氏二人可以形成一种性格上的互补,这也是为什么真实历史上的李治会为了立武氏为后,不惜得罪长孙无忌,不惜与山东士族反目,力排众议废掉王皇后,转而立武氏为后。当然,立武氏为后的原因不仅是宠爱,这里面还有着更深层的,关于皇权和门阀士族之间博弈的原因,不过无可否认,李治确实是非常宠爱武氏的。
因为武氏的性格里面确实有很多闪光点是李治所缺失的,同时在朝政方面,武氏的能力和魄力,也是李治所不能做到的,这些性格方面的优势,成为了武氏获得李治宠爱的砝码,而且这些优势是当时的王皇后无法给予的,再加上皇权与当时的士族之间的矛盾已经渐渐尖锐起来,所以废王立武便成了历史的必然趋势。
武氏比李治更现实,对世道人心比李治看得更透彻,更深远。
当然,现实的话难免不太中听,李治这种活在温室里的小花朵便有些不高兴了,他看到的世界一直是美好的,可武氏却打破了他心中的美好。
“朝堂哪有你说的那么差?自大唐立国到如今,已经三十年了,高祖和父皇将黎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短短三十年,江山社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盛世指日可待,朝堂君圣臣贤,名声远播,若朝堂果真是充斥阴谋诡计的地方,天下怎会有如此喜人的变化?”李治不悦地道。
武氏无奈地笑了笑,道:“殿下,阴谋诡计与创下盛世是两码事,无论盛世还是乱世,朝堂都是阴谋诡计的发源地,因为天下的权势全部集中在这个地方,而权势牵动着利益,世人都是趋利的,有利益存在的地方,必然有纷争,有纷争必然有阴谋,殿下是大唐未来的国君,若殿下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彻,奴婢很担心未来的朝堂会出现君弱臣强的局面”
李治神情仍旧不悦,皱着眉道:“难道说,朝堂里人与人之间没有纯粹的交情了?所有人都只谈权势和利益了吗?”
“朝堂上只有君臣,哪有交情可言?就算有交情,那也只是暂时的,因利益而建立起来的,这样的交情太脆弱,随时会因利而崩塌,殿下自幼在宫中长大,或许亲眼见过许多看似感人的君臣情谊,不过那些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而已,殿下若不信,何妨亲自去问问陛下,问他与长孙无忌之间究竟是否彼此全心信任”
武氏顿了顿,道:“一个合格的帝王,是永远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信任的。”
李治喃喃道:“如此说来,我与李素的交情”
武氏脸色微变,思索一阵后,嫣然一笑,道:“殿下与李县公的交情自然是纯粹的,很难得的朋友之谊,不过,奴婢以为,这也只是暂时的,若有朝一日殿下登基,您与李县公从朋友变成了君臣,那么,朋友便不再是纯粹的朋友了,你与他会有利益的合作或争执,有些许的信任,也会有些许的彼此防备,甚至,会发生冲突,会各生嫌隙,一切皆有可能。”
李治呆了半晌,忽然使劲甩了甩头,然后斜瞥着她,道:“子正兄常跟我说,为人要有自己独立的想法,不可被别人的想法所左右,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武姑娘,你的想法太阴暗,我父皇的想法亦如是,我觉得不能信你们,我偏不信君臣之间没有纯粹的情谊,朝堂上各为君臣,或许会为了某件国事争得面红耳赤,可走出朝堂却仍然可以互相玩闹取笑,一起饮酒作乐,这样的君臣和朋友,才是最可贵的,我与子正兄便应如此,往后的日子还长,我定会证明给你看的。”
武氏惊讶地看着李治,心却陡然一沉。
直到今日,她方才真正明白李素在李治心中的地位,原来竟如此重要。
君臣之间,果真没有真正的情谊么?
武氏突然对这句话也产生了动摇
李素从长安城回到太平村后便呼呼大睡,当一桩危机被彻底解决,一个天大的麻烦被化解,整个人的心理便松懈下来,一松懈便想睡,各种姿势睡。
人就是这样,睡得越久越觉得睡不够,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睡觉,醒来还是昏昏沉沉,强打起精神用过饭,马上又呵欠连连开始犯困。
李素乐在其中,他觉得这才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衣食无忧,懒散悠闲,活得像只猪。
美好的日子过了三天,又有客人上门了。
客人上门时李素正躺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睡觉,正睡得无比投入,梦到自己躺在一堆铜钱银饼里笑得像个傻子,薛管家小心翼翼地推醒了他。
“公爷,有客来访”
李素很不高兴地睁开眼,瞪着薛管家:“薛叔,知道咱家啥事最重要吗?”
薛管家在李家耳濡目染多年,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明了。
“钱最重要!”薛管家毫不犹豫地道。
“错!我的睡眠最重要!”李素不满地瞪着他,道:“家主没睡好,哪有精神去外面捞钱?”
薛管家恍然,非常识趣地道:“那么,公爷,小人这就去请客人回去?”
李素又叹道:“既然已经被你吵醒了,也就是说我的睡眠被你毁了,那么你再告诉我,现在咱家啥事最重要?”
薛管家毫不迟疑地道:“公爷的睡眠最重要,小人回绝了客人,公爷可以继续睡。”
李素顿时脸黑了:“又错!睡眠毁了,这个时候当然是钱最重要!知道客人代表着什么吗?”
连续答错问题的薛管家有点惶恐,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迟疑半晌,吃吃地道:“客人代表着钱?”
李素转怒为喜,颔首道:“善!总算答对了。”
薛管家忍不住道:“公爷的意思,这位客人见还是不见?”
李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漫不经心地道:“这个客人是谁呀?”
“前日来过咱家的那个倭国僧人”
李素一愣,接着满脸晦气道:“又是这只倭国猢狲!不见不见!让他滚蛋!”
“是是,小人这便回绝他。”薛管家躬着身慢慢往后退,随即脚步一顿,小心翼翼地道:“公爷,这位僧人今日来访是带着礼物的,公爷也不见么?”
昏昏欲睡的李素顿时精神一振,整个人从躺椅上弹了起来,衣冠周正玉树临风,精神矍铄双目有神,正色道:“唐倭两国一衣带水,睦邻友好,有朋自倭国来,怎可让贵客久等?快快请进来,我要与这只猢狲进行一场亲切友好的交谈”
薛管家:“”
前些日老听下人提起一个“无地自容”的成语,是否便是形容此刻的心情?
道昭这回登门显然是做足了功课的,他发觉这位大唐权贵特别喜爱钱财,如果自己想见他,钱财必然是不可缺少的敲门砖。
果然如他所料,这回道昭登门几乎没遇到任何阻碍,管家强挤着笑脸请他入内,走进前堂,家主已衣冠周正地等候着他,脸上甚至露出了宾至如归般的假笑?
道昭深吸一口气,这种被主人重视的感觉好幸福。
“大和国僧人道昭,拜见大唐上国李县公足下。”道昭朝李素行礼。
李素满脸堆笑,目光第一时间望向道昭手里拎着的礼物上,然后,眉头不由皱了皱。
从体积上来看,这份礼物显然并不大,两个油纸包用麻绳串在一起,拎在道昭手中轻飘飘的晃荡,李素用前世那点可怜的物理知识判断,空气力学加上重力再加物体密度以及拎在手中飘荡的弧度,最后乱七八糟加减乘除一番,可以肯定,这包东西并不重,首先排除了里面包着黄金或银饼的可能性,世上值钱且体积小的东西并不多,排除了黄金银饼,剩下的选项便只有美玉或者翡翠钻石?这玩意的价值现在还没被发掘出来吧?
最后李素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家伙手里拎的礼物,其价值大约不超过一百文。
于是李素脸色变了,道昭还在笑吟吟地感受“宾至如归”的温暖时,李素忽然变脸。
“来人,送客!”
道昭大惊,急忙道:“李县公且慢,贫僧这次带了礼物,带了礼物!贫僧并未失礼呀!”
李素冷笑:“你带了什么礼物?”
道昭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油纸包拆开,李素探头一看,接着勃然大怒。
油纸包里,包的当然不是黄金美玉,连铜钱都不是,而是两包不知在东市哪个黑作坊商铺买的黄金酥。
这是不拿县公当干部呀,打发叫花子呢?
李素再次翻脸:“来人,送客!”
道昭急忙又道:“还有!李县公,还有!”
“有什么?”
道昭咬了咬牙,一脸心疼地从怀里掏出两颗东珠,每颗东珠大约鸽蛋大小,难得的是,两颗东珠的色泽,大小和圆润度都非常相似,简直是一对双胞胎。
“这两颗东珠是贫僧离开大和国前,我们的大臣苏我入鹿阁下亲自赠予贫僧的,他说让贫僧将它们送给大唐上国的权贵,贫僧最近左思右想,觉得李县公的人品风采正与这两颗东珠相得益彰”
李素打量了一眼,摸了摸下巴,虽说这只猢狲说“人品风采”之类的马屁令他有点汗颜,不过东珠是无辜的呀!
几乎未经犹豫,李素立马伸手将两颗东珠接过来,塞进自己怀里,然后绽开了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倭国高僧,久违久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高僧着实令我想念啊!”李素无比热情,再次露出亲切的宾至如归的笑容。
道昭:“”
这种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打劫的心情是肿么回事
“大和国,不是倭国”道昭弱弱的纠正。
“都一样,都一样”李素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直奔主题吧,你也知道,我日理万机,很忙的,有啥事?”
道昭低声道:“还是那件事,李县公,大唐农学改良的稻种,真的对我大和国很重要,如果有了它,我大和国的田地增产三成,百姓便不会再饿肚子,我们的天皇陛下也不再每年为了国中粮食紧缺而发愁了,这个稻种实为救国之重宝,还请李县公开恩,将它赐给我们大和国吧。”
说着道昭起身,朝李素长长一揖。
很奇怪,和尚不行佛礼,行的却是世俗礼仪。
李素心情当即有些不悦了,改良稻种的事,他早已打定主意,绝不给倭国,站在大唐的立场来说,这是原则问题,不能太惯着这些邻国番邦了,别人要什么自己便给什么,大方得一塌糊涂,这不叫大国气度,在别人眼里,这叫傻。
摸着下巴,李素开始犹豫,要不要把这只猢狲赶出去,反正礼物也收了,理论上可以过河拆桥了,长安城是自己的地盘,把他赶出去了也没关系,大不了这只猢狲到处宣扬自己不要脸,这个更没关系了,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不要脸的人还在乎别人骂他不要脸吗?呵呵,不存在的。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来人,送客!”
是的,李素又翻脸了。
道昭大惊失色:“李县公,您又怎么了?贫僧究竟哪里得罪您了?”
李素懒洋洋地道:“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呵呵,听说你前日跑到太子殿下面前说我坏话?高僧啊,你这是想搞事情啊,咱们凡夫俗子都干不出这样的事,你一个世外高僧居然背地里诋毁别人,更何况,当初我在辽东时还救过你的命,你们倭国人对救命之恩就是这么报答的?”
道昭急了:“贫僧对佛祖发誓,绝对没有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过李县公的坏话,贫僧只是请求太子殿下开恩,将改良的稻种赐予我大和国,然后稍微抱怨了一下大唐上国对我们遣唐使并不热情李县公,贫僧可没说过你一句坏话呀,足下不可冤枉贫僧!”
李素忽然有些犹豫了。
犹豫的原因并非道昭的解释,而是他突然想起了李治的话。
得罪倭国和尚无所谓,可惜的是,这个和尚还有遣唐使的身份,这样一来,道昭的身份便上升到政治高度了,遣唐使在大唐历来颇受朝堂君臣的重视,其地位几乎等同于一国使节,所以李素纵然对倭国并不待见,但公然逐客这种事还是不太敢做的,毕竟这和尚很会搞事情,长安城四处一哭诉,风言风语便来了,如今正是李世民即将驾崩,李治新封太子的敏感时期,李素也不敢保证自己惹了祸会不会卷入大麻烦。
想起李治的叮嘱,李素还是决定对这只倭国猢狲客气一点,就当是看在两颗东珠的面子上吧。
揉了揉脸,李素再次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