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闲人-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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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十一月了,天气明显变得寒冷凛冽,青草枯黄,大雁南飞,一股秋风刮过,清楚地听到那破空的呼啸声。
李素坐在河滩边,手里端着一根长长的鱼竿,鱼竿是他亲手做的,竿上刷着一层清漆,尾端雕了几个小小的字,手握住竿尾,恰好把那几个字遮住,明眼人若拿过来看看那几个字,一定会目瞪口呆。
“招财进宝。”
谁都无法解释为何一根钓鱼用的鱼竿上要刻这么几个字,或许连李素自己都无法解释。
纯粹是个人喜好,这几个字看起来很吉利。
今日郑小楼又消失了。
李素麻木了,反正最近火器局放假,他整日无所事事在村里游荡,有没有郑小楼都无所谓,背后没有一双眼睛盯着,或许更自在。
王桩坐在李素身旁,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草茎,懒洋洋地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
“都秋天咧,咋还有鱼?莫费事,想吃鱼叫人去市集买几条便是”
李素头也不回:“钓鱼的目的不是钓到多少鱼,而是心境,明白么?”
王桩咧嘴笑了:“钓鱼的目的不是钓到鱼,这话太怪咧,不为了钓鱼你忙活个啥?都傻坐一上午咧,啥球都没钓到,想吃鱼不?我出钱请你吃,泾阳县城最大的酒楼,想吃啥吃啥!”
李素叹了口气:“跟你这种俗人说话,我的档次蹭蹭往下掉”
百无聊赖的王桩努力找话题,他受不了太安静的环境。
“哎,李素,昨日我家老二回来,他听说了一件事,了不得的事”
语气很夸张,试图把李素的注意力从鱼竿上勾回来,无奈李素动都不动,根本懒得搭理他。
王桩悻悻摸了摸鼻子,既然话题起了头,也不好意思烂尾,于是只好继续说下去。
“以前咱们太平村的地主胡家,你还记得吗?后来被郑家逼得卖地迁户的那一家,现在东阳公主的封地以前就是他家的”
“嗯,咋了?”李素很敷衍地回应道。
王桩拍了拍大腿,叹道:“胡家上下没一个好结果,全部死咧。”
李素神情一动,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显然有些震惊。
“咋死了?”
“离开关中后,胡家迁到江南道的岳州落了户,拿着郑家赔的两千贯钱重新开张了买卖,谁知买卖开了不到一个月,某天夜里家里进了强人,全家从主人到仆佣全部惨死,家财被洗劫一空,最后还一把火把院子都烧了”
王桩摇摇头,叹道:“做得可真绝”
李素也被惊到了,喃喃道:“烧屋绝户这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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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无端生祸()
王桩的八卦消息令李素很吃惊。,。。
这年头总的来说,民风还是很纯朴的,大唐境内土匪强梁不是没有,但不多,就算有土匪强梁抢劫钱财的事,一般也是要钱不要命,老实交出钱财后,强人一般不会为难苦主,盗亦有道的江湖规矩是不能随便破坏的。
可是胡家被强人烧屋绝户,这事就有点蹊跷了。
“真是强人所为?”李素皱眉。
王桩点头:“当然是强人,家里的钱财都被洗劫一空了,不是强人是谁?”
李素摇头:“不对,土匪强梁下手不会这么狠,这分明是寻仇,而且仇恨还不小,属于不共戴天那一类,否则不会连家里的仆人都杀了。”
王桩睁大眼睛,惊奇道:“你的说法和那人一模一样,他也说是寻仇”
“那人是谁?”
“胡家没死绝,那晚胡家有个侄子没在家,被派到潭州谈买卖,第二天才回来,算是逃过一劫,回来后发现满门被灭,哭着报了官,结果官上二话不说先把那侄子拿下了”
“拿他做甚?是他干的?”
王桩摇头:“官上说是他暗中指使的,毕竟胡家被灭门时他去了潭州,太巧了,更何况胡家的家底颇丰,若胡家满门被灭,那个活着的侄子便能名正言顺地继承胡家的一切家产,所以官上把他列为最大嫌疑,但是那个侄子喊冤,说是胡家被灭门绝非他所为,亦非强梁所为,必是有人寻仇,官上给他上了几次刑他也不曾屈招,案情难断。岳州刺史只好把他押到长安,请刑部定夺”
李素若有所思:“胡家以前在太平村的时候,跟谁家结了怨?”
王桩不假思索地道:“荥阳郑氏”
语气一顿,王桩露出震惊之色:“你的意思,不会是说”
李素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一群大雁排成一字往南飞。给灰色的天空平添几分肃杀之意。
“我什么都没说,呵呵”李素冷笑,却也只能冷笑。
他只是平凡普通人,无法为胡家伸张正义,因为门阀太恐怖了,不是李素能撼得动的。
当初胡家被郑家逼走,后来长安舆情四起,争相诛讨,李世民趁机打压世家势力。收了郑家强抢的土地,把它封给东阳,郑家被逼无奈,只好派人给胡家道歉,并且赔偿了两千贯钱
一个偌大的千年门阀,受了这等窝囊气,若说郑家真能忍,李素头一个不信。或许他们不敢跟李世民掰腕子,但收拾一个小小的胡家却是毫无压力的。
忍了一年才发动报复。而且布局布得天衣无缝,不仅死无对证,还留下一个替死鬼给官府交差,好手段!
拍了拍王桩的肩,李素重重地道:“跟你家老二打个招呼,这件事不要到处乱说。小心惹祸,门阀啊,咱们招惹不起,躲着点比较好,明白吗?”
王桩楞楞地点头。
河水缓缓流淌。鱼竿的浮标仍旧毫无动静地浮在河面上,李素呆呆看着河水,忽然没了钓鱼的兴致。
叹了口气,李素收起鱼线,跟王桩招呼了一声,二人往家里走去。
才迈开几步,却见薛管家一脸惶急地朝河滩跑过来,神情布满了慌张。
“少郎君,不好了!泾阳县衙来了官差,把郑小楼锁拿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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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和王桩跑回家时,老爹李道正脸色阴沉地坐在门槛上。
“爹,咋回事?郑小楼犯了啥事?”
李道正哼了一声:“你收的那个姓郑的护卫闯祸咧!他杀了人。”
李素愈发惊愕莫名:“他杀谁了?”
李道正怒道:“我咋知道?官差进门锁上那姓郑的便走了,只说了一句他杀了人,现在已被押进泾阳县了!”
李素很快冷静下来,想了想,道:“官差还有没有说别的?”
李道正哼道:“官差还说,周县令请你有瑕时去泾阳县衙一行,毕竟这个姓郑的是咱家的人,招呼都不打便拿人,有点不讲究,周县令说要给你赔个不是。”
李道正越说越气,怒道:“这个周县令欺人太甚!咱家是陛下御封的县子,而且是泾阳县子,名义上说,整个泾阳县应该都是你的封地,这个周县令竟敢招呼都不打便来咱家拿人,简直混帐!”
李素苦笑道:“爹,‘泾阳县子’不是这么论的,人家公主的封地才三百亩呢,我这个最末等的爵位哪有可能把整个泾阳县给我?爹您忘了当初封爵的圣旨上说了,只给孩儿一百亩封地,就在太平村里”
李道正很固执,闻言立马瞪起眼:“放屁!泾阳县不是封给你的,为何要在你的爵位前冠上‘泾阳’二字?陛下为何不索性封你为‘太平村子’?”
“这”李素语滞,沉思半晌,缓缓地道:“爹您说得好有道理,孩儿竟无言以对”
李道正得了理,态度愈发猖狂,怒道:“就是么!泾阳县都是你的,杀个人咋咧?虽然那姓郑的我早看他不像好人,但他再坏也是咱家的人,招呼都不打便冲进咱家拿了人就走,还把不把咱们县子府放在眼里咧?儿子,你现在就去泾阳,问问那周县令,敢欺负县子,他眼里有没王法!”
很没有是非观的说法,李素这是第一次发现老爹居然如此护短,平日在家总看那郑小楼不顺眼,说他眼里有戾气,不像好人,可是郑小楼被拿,老爹却如此生气,当然,护短只是生气的其中一个理由,李素估计最大的理由是周县令不打招呼的举动,令这位县子之爹很愤怒,觉得丢面子了。
认真说来,其实李素也有点愤怒,愤怒的原因和老爹一样,一是护短,二是丢面子。
周县令的做法确实不讲究,如今虽说是国法如天的年代,但终究还是人治大于法治,很多事情都是面子上的事,一个小小的县令招呼都不打,派人冲进县子府拿人,委实有点过分了。
“爹,您在家里安坐,孩儿这就去泾阳走一遭,这事不办妥当,孩儿以后不叫泾阳县子了,改叫泾阳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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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因果报应()
李素骑着马,和王桩一起朝泾阳县城飞驰而去。diǎn小说,。。o
刚才在老爹面前话说得很满,这事不办妥当以后改叫泾阳孙子,老爹听后欣慰极了,二话不说把李素先抽了一顿以示夸奖。
儿子成了孙子,爹成什么了?泾阳儿子?
这个辈分不好论。
气急败坏的李素不停策马狂奔,周县令不讲规矩拿了郑小楼,自己莫名其妙被老爹抽了一顿,此时的李素窝了一肚子的火。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寒风刮得脸蛋生疼,眼中的景色快速倒退,一个多时辰后,李素王桩二人赶到了泾阳县城。
县城离长安虽只有数十里地,但繁华程度却天差地别,相比长安城的热闹,泾阳县冷清多了,时值深秋季节,天冷得邪性,街上空荡荡的,只见寥寥几条人影走过,街边的酒肆里三三两两坐着路过打尖的胡商,一群群的骆驼堵在大街中间,发出阵阵恶臭。
李素皱眉捂着鼻子从胡商队伍中穿行而过,赶到泾阳县衙时已是快黄昏时分了。
这是李素头一次见到这个年代的县衙,以往进的地方皆是高门府邸,或者是富丽堂皇的太极宫,眼前这县衙跟那些豪门和宫殿比起来根本就是西方雷音寺和本地土地庙的区别,根本没法比。
天快黑了,县衙里的官差们都下了差,两扇木栅栏将大门横隔开来,门口站着两名值守的官差,见李素二人牵马靠近,官差挥手驱赶。
“官衙已下了差,有事明日再来。”
李素哼道:“破地方当我乐意来么?你们周县令请我来的,你进去通禀一声。就说太平村李素来访。”
官差显然不认识李素,上下打量他一番,见李素只是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不由冷笑:“你是何人?有何资格见周县令?”
李素懒得跟这种小喽罗废话,抬腿便往县衙里走去。
见李素如此态度,官差不由大怒。单手按刀喝道:“站住!官衙岂容你乱闯,是想造反么?”
李素原本心里便窝着一股子邪火,见有人拦路,邪火蹭地往外冒。
啪!
一记耳光扇过,官差被抽得半边耳朵嗡嗡响,回过神刚把腰侧的刀拔出一半,一块白色的牙牌递到他面前
“看清楚了吗?”李素龇着一嘴白牙嘿嘿冷笑。
官差动作凝固,脸色时红时青,拔出一半的刀却不知不觉插回了刀鞘。
啪!
又是一记耳光。
“看清楚了还不给我滚进去通禀!”
周县令四十来岁年纪。相貌普通,搭配长久形成的淡淡官威,看起来倒也颇为端庄。
此刻李素跪坐在县衙内堂的方榻内,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内堂院子里种的一小片竹林。
周县令端坐主位,自见到李素开始,脸上的苦笑一直未曾消褪过。
“李县子大驾莅临,下官不胜荣幸,只是县子来便来吧。何必大动干戈”
话说得已经不算含蓄了,很显然。周县令对李素抽官差耳光的举动不满。
李素笑意盎然看着周县令:“县令言重了,本来呢,上门即是客,客人拜访主人自然要斯文一diǎn的,可是县衙门口那个守门的戳得我直冒火,况且周县令派人冲进我家拿人的时候也没见怎么斯文。所以我也想尝试一下仗势欺人是什么滋味,嗯,试过以后滋味果然不错,难怪周县令派来的官差在我家横冲直闯,招呼都不打拿了人便走”
周县令脸色有diǎn发青。他也听出了李素话里的意思,派官差冲进县子府拿人,这位县子大人更加不满,刚才在门口抽人恐怕不单单是官差得罪了他这么简单,多少有几分报复和示威的意思。
其实从身份上来论,李素和周县令是差不多的,李素品级虽高一diǎn,却没有实权,而且县子这种爵位也算不得太尊崇,长安街头一块砖掉下来,虽不至于肯定砸中一个县子,但几率却还是很高的。
周县令浓眉一掀,有心想说句硬话ding回去,眼角余光看到李素脸上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周县令悚然一惊。
李素的身份周县令可以不忌惮,但李素这个人的品性却不得不忌惮。
泾阳县离长安城只有数十里,关于李素的事迹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周县令自然也听说了,眼前这位少年郎别看年纪小,可胆大包天,不但领着长安城一帮子纨绔子弟肆无忌惮地冲进度支司,痛殴五品郎中,而且还敢独自一人东市街头废了东宫属官的手脚。
似乎这天下没有他不敢干的事,今日若在这县衙内跟这无法无天的小子闹得不愉快,谁知道他会不会对这个七品县令动手?太子跟前的属官说废便废,没有半diǎn犹豫,他这个七品小官怎么会看在眼里?
利弊权衡之后,周县令决定对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客气一diǎn,他敢肯定,自己在李素眼里大抵跟土鸡瓦狗差不多的档次,惹得他火起,说不准还真就把他这个七品县令痛揍一顿了。
“今日拿人是下官失了规矩,太无礼了,下官这里给李县子赔个不是”周县令拱手致歉。
“好,我原谅你了,下不为例。”李素飞快接口,而且语气很宽宏。
周县令一口逆血差diǎn喷出来。
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李素笑吟吟地接着道:“还有,上次你哄骗我父亲买三百亩地的事,我也原谅你了,还是那句话,下不为例,我父亲人老实,县令大人可别欺负他呀”
周县令急了:“咋是欺负呢”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小事”李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我来贵衙是有正事的,听说我的贴身护卫被县令一声令下给拿了,我来问个究竟。我家护卫到底犯了哪条王法?”
周县令叹气,见面这才几句话,似乎谈话的节奏全被李素掌握了,看来长安传言不虚,这娃子年纪虽幼,但做人做事却老辣得紧。
“贵府护卫郑小楼确实犯了王法。否则下官哪有胆子敢派人进贵府拿人?”
李素眉梢一挑:“哦?果真杀了人?还请县令细说分明,若郑小楼真犯了王法,我断不会偏袒徇私,县令任杀任剐,我绝不多说一句。”
周县令脸色愈黑,李素话里的意思他听懂了,听起来正气凛然,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但却有个前提。前提是此案到底是真是假,是证据确凿还是恶意构陷,说来说去,他对此案仍有很深的怀疑,而且一开口便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护犊子的味道。
来往几句话里,周县令终于不敢再拿李素当不懂事的少年看待了,这家伙何止懂事,简直比老狐狸还精。
周县令只好将此事原委一一道来。所谓的“原委”自然不是胡乱猜测,李素赶往泾阳县衙的这会功夫。周县令已审过郑小楼了,郑小楼很痛快,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李素笑吟吟的表情渐渐消褪,越听脸色越凝重,最后白净的脸蛋上浮起一片吓人的铁青。
事情很简单,每个细节都清楚分明。
郑小楼确实杀了人。杀的是泾阳县北垄庄一户地主的儿子,杀人的动机在周县令说来是恶意寻衅,事实上却是路见不平。
贞观年间的世道,相对而言还是很清明的,那种村霸恶棍到处欺男霸女的事情几乎从来没听说过。从城镇到乡野,敢欺男霸女的恶棍要么被官差砍了,要么被流放千里了,民风纯朴的世道里,从来没有适合恶棍生存的土壤和环境。
可是如此清明的世道,仍有许多不平事。
这些不平事在寻常百姓家不常见,但在大户人家比比皆是,世道再清明,人权这东西也没法讲道理,比如大户人家里除了主人外,下人们大多是贱籍,所谓“贱籍”包含很多,有的是犯了事的官员妻女被大户人家买来做妾室,有的是人市或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丫鬟,这样的丫鬟李素家就有不少,还有的则是大唐这些年南征北战后擒下的战俘,官府自然不会留这些战俘浪费粮食,于是性情桀骜的一刀砍了,性情温顺的则被发卖到大户人家当杂役
大唐的贱籍差不多就这几个来源。
令人叹息的是,这些贱籍并不在大唐法律保护的范围之内,妾室也好,丫鬟也好,杂役也好,惹得主人不高兴,当场杀了也就杀了,现实很残酷,地主家里杀头牛要到官上报备,私下里杀牛的人还要被判坐牢,但杀一个贱籍奴婢根本不必跟官上说什么,杀完后派个人跟官上说一声,官府确认了被杀的人是贱籍后,随便罚个几百文钱,这件事就算结案了。
很可笑,在这个年代,贱籍的命不如牲口。
北垄庄那户地主家也是这样,地主的儿子好色,经常祸害家里的丫鬟,其中有一名丫鬟以前因为年岁太小,地主儿子很有战略目光地打算留到模样儿长开了后再祸害,直到今年中秋时,地主一家院子里赏月,儿子多喝了几杯,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觉得那个丫鬟模样身段已出落得颇水灵,差不多也到了可以被祸害的年纪了,于是半夜里敲了丫鬟的门。
丫鬟未经人事被吓坏了,几番挣扎反抗,地主儿子一时不察,未曾得逞,被那丫鬟跑了出去,儿子脸上还被抓了几道血痕。
丫鬟是贱籍,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