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妃策-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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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自然从前也是一位官家小姐,父祖都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家世不薄。她三岁便与韦桃卓相识相交,后来慢慢长大,眼看着韦家败落,看着桃卓遭受命运的**而无能为力,心如刀割。
她自幼厌弃男子,一见男子便只觉得浊臭难耐,连家中父兄都恨不得避而远之,只同姊妹和丫鬟们一处。可她天资过人,十分聪颖,几乎能够过目不忘,姊妹们艳羡之余未免嫉妒,都视她为怪人。
惟有桃卓,她亦与她是一般的聪慧美丽,又待她始终如一,视她如知己,相较家中的姊妹,方知这世上真有云泥之别。
后来韦家出了事,桃卓勉强保住了性命,却被卖到了教坊司,被迫去给那些污浊的男子卖笑承欢,谢自然彼时恨不得手刃那些恶人,却终归无能为力。
她的父祖,她的叔伯们,并无一人肯为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姑娘说话。
她自那时起便立意脱离谢家,出家为女道士,陪伴桃卓左右,以一己之力佑护桃卓。
彼时,两个风华绝代、聪颖灵秀的少女,惺惺相惜,却是一个披上红妆,成为平康里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一个超脱于万丈红尘之外,做了万人景仰的活神仙。
后来桃卓为男人所误,她劝她一并出家为女道士,桃卓却舍弃不了那万丈红尘,宁愿苦守着回忆过活。
她想得到的不过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可她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甚至无法将心事说出来。
她不怕众人眼中救苦救难的女神仙跌下神坛,变成一个恋慕女子的疯子,可她知道,桃卓所爱绝不是她。
若她再不能为桃卓做任何事,她一生的牵念也将全部落空,修道也救不得她,祖师爷也救不得她。
桃卓已经不在了,她还能得到什么?她不过是受够了曾经摆弄过桃卓的命运,她想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大唐的命运。
谢自然将拂尘朝头顶上指一指:“你看到了什么?”
念云想了想:“看到天。”
她又指一指脚下,念云道:“还有地。”
谢自然收了拂尘:“天与地之间呢?”
“是人。”
“人,对,是人。贫穷失意者求贵人相助,疾病受苦者求医者相救,贵人和医者都是人,不是天地,不是神明。”
念云点头:“是,凭空的求天求地,总不如求了对的人。”
谢自然微微颔首:“桃卓一生,说是为命运所误,不如说是为人所误。今日我炮制了你的命运,日后千万人的命运握在你手里,你便知道,并无所谓天数,皆为人数。”
念云蹙眉:“我还是不明白。”
谢自然笑笑:“当年我带你到扬州,而今缘分已尽,你陪伴她的使命已经结束。我替你炮制命运,便是作为你十余年来的报酬。”
天道,人道,这是桃卓穷尽一生都未曾真正明白的事情。
念云依旧似懂非懂,谢真人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看向那匹白马:“这是一匹好马,有日行千里之资。”
念云道:“可惜尚未驯服,上次德阳郡主受了不小的惊吓。”
谢自然道:“不属于她——待我同它打个商量。”
说着拂尘轻巧解开马厩的门栓,走得进去,轻抚马头,仔细替它整理鬃毛,又靠着马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便套上笼头牵了出来,缰绳交到念云手里:“骑来试试,看你的骑术生疏了否。”
念云尚有些惴惴,谢自然的眼神却十分笃定:“试试。”
念云只好牵马往前走到一片空地上,试着跃上马背,手上丝毫不敢放松,紧紧拉着缰绳,抱着马脖子。
出乎意料的,这白马竟出奇的温顺,仿佛谢自然真的同它打好了商量一般。
念云慢慢放松了身体,纵马跑了几圈,回来啧啧称奇:“难怪人们都说你是女神仙!”
谢自然只是微笑,没有解释。连她这知道些底细的人都唬得住,可见世人笃信这装神弄鬼之术有多深。
胡马最是野性难驯,因此胡人的驯马师有一种药粉,专对马匹有效,凭它什么性情暴躁乖张的马,都一样服服帖帖。这药粉素来不外传,外人自然不知,她的这一包还是数年前救过一个胡人的驯马师才得的。
念云十分高兴,一时小女儿情态流露,“真好,我要替它取个名字,你看它洁白如雪,睥睨苍生,我叫它睨雪,谢真人,你说好不好?”
谢自然温和地点头:“睨雪,很好。”
她是应该有一匹好马,方才那马背上矫健秀美的身姿几乎叫她热泪盈眶。她记得清楚,七岁那年,韦桃卓偷得家中骏马,两个梳双丫髻的小女孩骑在高大的马背上飞奔,那是童年最纵情肆意的美好。
往事不可追也!
谢自然收了拂尘,合掌道:“你好好过罢,就此别过。”
念云愣了一愣:“谢真人,你还会来看我吗?”
谢自然没有回答,转身离去,身影迅速模糊。
第五十二章 相忘于江湖()
转眼七七四十九日已过,赵国公灵柩入土,丧事已毕,只剩得郭晞膝下几个子女需回家守孝,郭鏦等子侄只按照礼节穿素服三月。
生活渐渐恢复了正常,这日天气晴朗,升平公主亲自带了许多东西到东宫探望念云。
母女相见,破天荒的说了许多体己话,公主说起宫里的那些伎俩,一一叮嘱她提防。
说到姑嫂妯娌的相处,念云其实并无妯娌,李淳的几个兄弟都还年幼,不过是太子的那些妾侍难对付一些罢了。
升平公主却问起德阳郡主来,念云也没多想,笑道:“那丫头也是个好的,看着精怪了点,可大事上不知有多通透,说的话句句在理,也难怪圣上喜欢她!”
升平公主端着茶水往唇边送的手停了一停,“你也觉得她好?”
念云微怔,顿时有些明白了母亲所言,试探问道:“可是东宫这边有什么话儿递过来么?”
升平公主点点头,“鏦儿年纪也不小了,只懂得斗鸡走马,总没个正形。自你出嫁后,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
念云犹疑,以三哥哥的性子,又怎会老老实实的服从家里的安排?他同薛楚儿的事,也不知母亲知道了没有。畅儿也是个好姑娘,莫要弄巧成拙才好。
她停了片刻,问:“三哥哥这些时候还是常出去玩么?”
升平公主摇摇头:“这段时候倒没有,一直待在自己屋里抄经书,倒是收敛了许多。也难怪,赵国公在时待他格外不同呢,也算他有点儿孝心。”
想了一想,又道:“那外头倒有些不识趣的,想是哪家教坊的什么歌伎舞女,隔三差五的叫人来寻,都被我叫人打出去了,难得鏦儿老实几日,莫叫她们那些人坏了心性。”
念云心里一咯噔,郭家的丧事办得风光,薛楚儿不会不知,可一连几个月不上门,她也难免会有些胡思乱想。母亲就这般二话不说地打出去,还不知往后闹出什么误会来。
念云于是道:“母亲也没问问到底何事么,就这样打了人家出去,好似咱们郭家不通情理似的……”
升平公主道:“能有什么事?我瞧着那班歌伎舞女就没个好人,当初你三伯父,若不是在外头流连招惹了那韦氏,触怒了龙颜,又何至于在家潦倒半生,叫郭氏一族这般仰人鼻息!”
原来母亲还是瞧不起韦姑姑的。念云心里不快,只好避开这个话题,“东宫这边的话,三哥哥自己可知道么?”
升平公主道:“若是人品都好,他一个男子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只是前些日子王良娣同我提及此事,咱们两家虽然登对,我却想不通,既然你已经嫁来了东宫,盟约已成,他们又何必把女儿也嫁入咱们家?”
念云道:“这件事我却略知一二,无关门第,只怕是畅儿自己的意思。”
升平公主这才恍然大悟,王良娣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德阳郡主自己的意思,就说得过去了。她当初把女儿许给东宫,不也是顺了女儿自己的意思么!
畅儿果然有些胆略,一个女儿家勇敢地把自己心里所想说出来,努力去争取,不计后果。
但念云心里终究觉得不妥,她当初嫁入东宫来是情非得已,可她希望郭鏦能娶一个自己喜欢女子。即使想嫁给郭鏦的人是畅儿,她亦不希望成就一段孽缘。
念云道:“总还是得问问三哥自己的意思吧?”
升平公主道:“他有什么不肯的!他以后再有喜欢的,我准他纳回来便是,我堂堂大唐公主,你父亲还不是纳了几房妾侍在那里!”
亏得她大言不惭,父亲那几房妾侍都是府里的旧人,一水儿都是姿容不出众,性子又绵软好拿捏的,尚且还一个孩子都没生得出来。
父亲年轻气盛的时候也和她争吵,甚至有一次出手打了母亲,闹到先帝面前去,郭子仪害怕先帝降罪,把郭暧绑到御前,最后先帝一句“不聋不痴,不做翁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后母亲虽然向郭家的长辈赔礼道歉,可她好强的性子不曾改过,父亲若真的另有喜欢的女子,那女子的日子还不知道有多难过。
念云不想让郭鏦也如此生活一辈子。
那薛楚儿恐怕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旦真把畅儿硬塞给了三哥,畅儿有东宫撑腰,三哥恐怕只得委屈自己,岂不是误了三人的终身么!
做母亲的自然要偏袒自己的儿子,到时候闹起来,只怕她也脱不了干系。念云沉吟道:“母亲先别忙着答应吧,这件事我还是想亲口问问三哥。”
升平公主知道她在郭鏦的事情上一向固执,但此事又非得她在其中斡旋不可,于是拍拍她的手背:“好,你做事稳妥,就由你去同鏦儿说罢!”
话说赵国公的头七之后,郭鏦待念云回了东宫,这才松了一口气,连日来刻意压抑的悲伤排山倒海而来,自然是无意寻欢作乐,更是收敛了心性,只把自己关在屋里抄写经书。
那薛楚儿虽是欢场中人,但难得遇见郭鏦这样才貌双全又年轻又有家世的子弟,因此也动了几分真心。
见他一连数日都不曾露面,心里又犯嘀咕,只担心他是喜新厌旧去了别处。又差人打听过了,原来是郭家一位国公仙逝了,家中子侄自然不好再往平康里去,也就略放下了几分心。
转眼已过了月余,赵国公的丧事已毕,可郭鏦仍旧没有露面,薛楚儿心中渐渐不安,三番两次差小厮去公主府探问,却不知何故,都被撵了出来。
直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丧事已毕,依旧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薛楚儿只好灰了嫁入公主府的心思,强颜欢笑着去迎送别的客人。
念云因着升平公主的话,正思量着要回一趟公主府寻郭鏦,没料到郭鏦就自己上门来了。
李淳上朝未归,这一回郭鏦是在崇文殿里等她,崇文殿的丫鬟早已认得他,早看了座,烹了香茶。
念云迆迆然走进去,坐在了他对面。
“三哥哥,母亲说你近来一向在家替三伯父祈福?”
郭鏦点点头:“拿起书来读,总是静不下心,索性抄几卷《地藏经》和《金刚经》罢了。”
念云笑笑:“如此说来,楚儿怕是有两个月不得见哥哥了吧?”
郭鏦微微低头:“大概是吧。”
本是打算找机会求三伯父帮忙斡旋,可出了这样的变故,念云知道母亲更是不会答应三哥哥明媒正娶薛楚儿的。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艰难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每一对相爱之人的盼望,她不敢劝郭鏦先娶李畅,再纳薛楚儿为妾。
她想了想,对郭鏦道:“三哥哥,要不然,你先带楚儿走吧。待过得三五年,父亲母亲气也消了,自然就不计较了。”
郭鏦眼里划过一丝温柔的忧伤,氤氲如烟雨的江南。
他伸手刮一刮念云的鼻子,“那你为什么当初不同舒王走?”
“我?”念云一笑,“大约是我移情别恋了,我爱上了淳。”
郭鏦微笑:“你怎知我就不是喜新厌旧之辈,也许我也爱上了李畅呢!”
看来不必费心考虑怎么同他说了,他已经知道。
念云道:“你和我不同,我一个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哪敢孤注一掷,弃爷娘家人不顾?你是男子,只要没杀人放火,就算不上大逆不道。”
他伸手抚摸念云的头发:“可我不放心把我妹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皇城里。”
他说到念云的心坎里去了,站在她的角度,她的确是希望郭鏦始终陪伴着她一路走下去的。
念云想了想,问:“那你愿意娶李畅吗?”
郭鏦看着她,便笑了:“要是你想让我娶她,我就娶。”
念云撅嘴道:“是你娶妻,又不是我!”
郭鏦只是温和地笑:“我总归是要娶一个女人的。对我来说,长安城里的任何一个贵女都是一样。如果娶这个女人恰好可以让我妹妹开心一点,也不是坏事。”
“可是楚儿……”
郭鏦眉宇间笼罩着深深的惆怅:“三伯父便是个先例放在那里,他误了韦夫人的一生,韦夫人或许也误了他的一生。若早知这般结局,我想,对于三伯父而言,还是不如不遇倾城色。”
念云明白他所想,他是不想再走三伯父和韦夫人的老路,趁着这时感情还不深,放手也罢。如果在一起很难,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趁着楚儿现在身价尚高,还可以再去觅一个良人。
“你知道畅儿喜欢你,可你若不爱畅儿,也许畅儿也并不需要你施舍她感情……”
郭鏦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放心,她若嫁了我,便是我的妻。”
这是郭鏦的承诺。
她有些迟疑:“如此说来,你同意母亲向东宫提亲了?”
郭鏦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点头。
念云没有想到这样郭鏦说得这样爽快,她几乎没费任何力气来劝服。于是她心中隐隐的酸楚,她明白,三哥哥曾经说过要守护她,这便是他的行动。
第五十三章 诗酒会惊才绝艳()
东宫同升平公主府两边开始商议儿女婚事,念云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和贺礼。
她身份不同寻常,既做长嫂又做妹妹,自然是宁可自己掏钱来补贴,也必定要让畅儿的嫁妆丰厚、嫁得风风光光。反正这些财产到头来都是带回郭家,也算是补贴了公主府为了她自己当时风光大嫁而造成的空虚。
这天念云正拿着账本在核对账目,却听见有人笑道:“掌柜的,算账怎么都不见打算盘的?”
念云抬头见是李淳,并未起身,笑答道:“你们家这些人都精明得很,算盘能算出来的账目上自然不会出差错,我不过是看看可有疏漏,看看每一笔账目进出是否合理罢了,哪里需要我做这种账房先生的工夫?”
李淳颔首:“夫人说得是,我们夫人自然是兰心蕙质、惊才绝艳。”
念云觉得他话里似乎还有话,但又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微笑着坐等他的下文。果然,李淳从怀里摸出一个帖子,甩到她面前:“中秋节,那帮士子要举行诗酒会,盛情邀你!”
念云打开那帖子一看,上头写的名字是“郭三郎”和“郭小五”,见他一脸的醋意,就知道并没有邀他和畅儿两个,于是打趣道:“瞧瞧,还是咱们郡王有眼光,那班士子若知道那惊才绝艳的郭小五是你家夫人,可不得捶胸顿足?”
李淳撇撇嘴,得意道:“那可不是么,便知道你是女子也晚了!”
念云把那帖子又看了一遍,纳罕道:“我可不会作诗,请我做什么?”
她当日在绮月楼曾语惊四座,他们大约是见她说话有几分见识,便以为也是同道中人,自然会作诗的了。
李淳道:“既是诗酒会,你不会作诗,酒总会饮吧,不妨带几坛好酒去,做半个东道主充个脸面。至于诗么,随便品评几句,他们也不好强求的。”
这是个好主意,念云道:“我虽不能千杯不醉,可是从前在扬州,韦姑姑教过我许多酿酒品酒的知识,或许正用得上。”
中秋那日念云仍旧做个少年打扮,穿着上倒下了几分功夫。衣料不必太华贵,裁剪却一定得精巧。花纹不可太繁复,颜色却要雅致大方。
身穿一件高洁出尘的素色魏晋式大袖袍,脚踏一双黑色六合靴,看似十分随意,骑着新驯出来的骏马“睨雪”,带着茴香和两个挑酒坛子的小厮去赴那诗酒会。
念云去得不迟不早,比在帖子上订的时间略早一炷香的时间,表示对主人的尊敬。此时宾客多半都已到齐,念云不徐不疾地走进去,恰到好处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仍旧是那绮月楼,座中还有好些女子陪酒助兴,倒是不见那薛楚儿。
念云拱手与众人见礼,姿态卓尔不凡,让在座许多人都自惭形秽,然而礼数又十分周全,笑盈盈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拂过,让人见之便生出七八分的亲近感,只巴不得要奔走相告“郭家小五对我作揖微笑了”。
这时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抱拳笑道:“郭贤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那人姓韦名宗仁,与柳子厚是同年中的进士,时常与他们混迹一处的,颇有几分才名,念云前时也曾见过他。
念云忙回了一礼:“兄长的邀约,岂敢不来?”
韦宗仁笑着,将念云一一介绍与其他士子,念云稍稍留意,多半是这几年的新科进士及一些落榜了准备继续考试的士子,应当都是与他们志同道合之人。
念云环顾了一圈,只不见柳子厚,乃问道:“今儿竟没有请子厚兄么?”
那韦宗仁笑道:“子厚是我们中间的翘楚,怎会不叫他?只是他如今不巧,恰逢丁忧,只得向圣上告了假,回去守个一年半载了。”
上回欠了他买玳瑁梳子的钱尚未给他,总以为很快就要见着的,没想到一拖便是数月,他已回河东老家去了。
念云有些失望,可既然已经来了,场面话自然少不得,因此笑道:“原来如此。小弟是个俗人,诗是不会作,怕贻笑大方,因此特地带了几坛子好酒来,好歹不算个白混吃混喝的。”
说着招呼跟在后面的小厮,将五六坛酒一溜儿摆在前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