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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风殿-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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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清风殿        
                  作者:珊琢        

                      正文  第一章
 
  清风殿好象不在人间。

  我承认它的确魅力逼人。我不清楚究竟是我来到它的面前被它吸引,还是本身因它的吸引而来。这两种可能可以让我对自己以后的遭遇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不清楚。

  或许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在自己生命的外延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着什么。事实上知道与不知道又有多大的区别?

  谁也不能笃定未来,更无从改变过去。

  我在十七岁时第一次到京都、第一次走进牡丹绽放中的清风园、第一次站在清风殿前,我丝毫没有感到这一刻对我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如果没有那一刻,我必将一生安逸地生活在边远而宁静的永州,在这个年纪膝下有儿孙共享天伦。而就是那一刻,注定了那时的我对于未来畅想的所有单纯的美好都失去了实现的可能。

  十七岁毕竟是一个过去太久的年纪。尤其近些年来,模糊的印象和它在我回忆中的重要地位形成愈加强烈的反差。一些细节还是清晰的,但感觉不可能完全的复写。我想我在第一次进京的路上应该是最兴奋的。那时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位于震旦东南角的永州。从我出生起父亲就是永州布政。他是一个受百姓爱戴的官,这一点在边地州郡是少见的,也许就因此父亲一直没有得到升迁。不过皇帝在每年特殊的日子会想到他和他的家人,赐给一些不实用的但足以光宗耀祖的物品。我也曾在十岁那年得到一只内藏的碧玉镯子,但只在受赏的时候看了一眼,那只玉镯就和其它的赏赐一起供奉在了祖先堂。那些每每在喜庆气氛中锦上添花的小东西构成了我童年时代对于京都和皇室的最初的认识,感觉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瑰丽得不实在的地方。而尽管如此,我对它的好奇也远远不及对永州安逸生活的依赖与迷恋。

  

  正平二十八年是比较特殊的一年,正值皇帝的四十寿诞。一封诏书恰恰在春分那天传到永州府。第二天请早安的时候,母亲便对我说我们要去京都了。但父亲的脸色明显的不对,我随即向父亲问道:“爹,怎么了?”

  回答的是母亲,“你爹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次庆贺皇上寿辰要外地官员携家眷同去京都。这是未曾有过的。”

  “是啊。”父亲接过话头,“京都一向限制人员进出,大内更是戒备森严,这次却让这么多的人进宫中赏花——这道旨意真的有点奇怪。”

  我对京都的兴趣一下子被调动起来,“爹啊,真的我也能去吗?不要胡思乱想了。旨意上怎么说的?哥哥去吗?”

  “你哥哥自然不去。”母亲说着,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我新盘的头发,“叫云娘把你打扮得好看一点,这个头发不好,显得脸太圆。”

  “是吗?这是新的发型,看不习惯吧。我得走了,今天去赏心园看戏,午后回来。爹娘万福!”我的请安草草收场。

  母亲依然要唠叨一句:“午后回来就是要到傍晚了。谁和你一起去?”

  “云娘啊……还有文菲姐姐、小桃。”我已经走到门口。

  “嗯——你先去吧。”

  我转过身讨好地冲母亲笑了笑,一出门就立刻跑向雨花厅和文菲她们会合。刚刚进去的时候我看到她们已经出来了,向她们做了一个往前院去的手势。

  其实母亲每次打听清楚我的具体行踪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常去就那么几个地方,那里的人也都认识我。母亲曾经下令十岁起就不准我随便出去玩了,而到了十岁,这个期限就延迟了两年。然后每到一个期限就继续顺延。虽然我常常出去玩,但玩伴一直没有增减,都是家里的人。额外的就是偶尔遇到的徐贲,他是父亲武官的儿子,从小就认识。可能这也让母亲放松了对我束缚,由此当年的我自认为是永州城最快乐的人。

   

  永州的春天多雨,但春分过后通常会有一两天忽晴忽阴。我喜欢那几天,清清爽爽的天空,淡淡的云斜斜地抹过圆弧般的苍穹。哥哥说那不是云,只是云的气息,文菲浅浅地笑。我看看他们,肯定他们又在用我不懂的话交谈。这时我就会把文菲拉走,玩一些我拿手的游戏。

  文菲是我哥哥刚刚娶的妻子。但从我记事起她就住在家里。她没有亲人,对于她的来历我当时并不知道,也觉得没有知道的必要,好象她本就是家里人。

  文菲非常文静,感觉上甚至有点懦弱。但她自有一股清秀飘逸的气质,就像清风中的纤尘不染的百合一样。而对我哥哥而言,似乎生活中一般的快乐都只是浮云流水,可有可无。

  “云的气息”是他流露的罕见的情趣。我笑他是个书痴,他的眼面对文字的时间比面对其它任何都多,而他对我的戏謔也只是淡淡一笑,这让我连笑他的兴趣也没有了。他从来也不参加官府的考试。他对父亲说他的学问不必以考试来衡量。我当时肯定他一生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其实我始终都不了解他。他的内心对于他人而言永远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存在。

  我们分别很久了,最近我有时会很想他,但我知道他不会来找我,而我再也不可能找到他。

   *

  我每次穿过小花园,为了抄近路常常翻越抄手走廊的栏杆,要翻四次到达对面的月亮门。云娘就在月亮门边等我,但她最不愿意看到我撩起裙子翻越栏杆的“惨状”。她总说,“你在我跟前比在夫人跟前多了两个胆子!”我就说,“我本来就只有一个胆子,只是在娘跟前不留神丢了半个。”她便笑着说我就会逗她开心。我也不知道这样就算逗人开心了。事实上在我三十岁以前云娘一直是我最亲的人。我出生的第二年永州西部几个县发生涝灾,他丈夫和儿子都失踪了。云娘当时正在府里做我的乳娘,后来就留在了府里。她模样粗憨,心思却粗中有细,我很少有事情能瞒过她。今天我可以“嚣张”地翻过栏杆,因为知道云娘不在月亮门那里。

  迈进雨花厅,文菲果然坐在那儿静静地喝着茶,丫鬟小桃站在她的身后。

  “今天云娘不大舒服,不去了,我们走吧。”我跑得有点喘。

  “等等。”文菲站起身来,“瑽瑢,我也不想去了。”

  “怎么了?”

  “夫人吩咐了少夫人以后不要顺便出门。”小桃总是习惯代她的主子答话。“夫人说少夫人的身份不同于往日了,不宜再随随便便抛头露面。”

  “是吗?今天说的?”

  文菲看着我,点点头,“娘特别吩咐的。”她回答得几乎没有任何情绪。

  我抹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吐了一口气。

  我第一次一个人出府。而文菲从那一天开始了近八年的近乎禁锢的生活。八年后她死于肺病。过了半年以后我才得到消息,而我也在和病痛的纠缠中常常梦见她。哥哥在那一年离开了家开始了他的漫游。在我最困顿的时候,他奇迹般地出现在我面前,留给我一个关于他的永久回忆。

  在春天难得的几日好天气里,流动的戏班子会在城北的赏心园露天上演杂剧。那是我每年不会错过的好节目。

  正平二十八年对于我身边的人和我都是有某种开始或结束意义的年份。我其实记不太清楚那天有没有遇到徐贲了。我的印象中是没有。我一人在戏园里消磨了一天,看完了全本的《紫钗记》。但在徐贲的记忆里那天我们是在下午遇到的,上午他被父亲考问功课而没能出来。他还说我当时很生气,好长时间都没有理他。十年后意外重逢的那个雨天,他的回忆纠正着我的记忆。我们对坐在赏心园旧址上盖起的酒楼上。他喝着酒,但我看不出他有没有醉。可是我能感到他的思绪已经回到了我们少年时代最后一次共同游玩的赏心园。

  “物非人亦非了。”他的眼神令我不忍正视。

  毕竟他的记忆太真切了。他说那天我告诉他我要去京都了。他很不情愿我要离开大约四个月,于是送了他身上的一个玉佩给我。我离开的那天,他还来送我,我却把玉佩还给了他,说我没有地方放。这倒和我对于启程去京都那天的记忆吻合了。

  无论如何,那次的看戏是我在永州的最后一次。第二天,永州就下起了雨,我站在家门口的屋檐下看着戏班子的人一边议论着提前的又一个雨季一边拖着他们的箱笼家伙在濛濛细雨中走向城门的方向。我不知道以后他们还有没有再来。或许他们回来时就发现,赏心园已经不在了。

 
  

                      正文  第二章
 
  从永州到京都走官道要将近两个月,而我们在京都停留的时间仅仅只有三天。我对那次进京路上的见闻印象很淡薄,原本不该这样,但我总的感觉是那并非一程心情愉快的旅行。

  清风园的赏花安排在第二天下午。母亲因为行旅劳顿一到京都就再也没有精神做任何事,而我必须一个人去。朝阳门外站着几百位等候入宫的华丽光鲜的夫人以及她们的女儿们。我可能是唯一单独前来的,只穿着一套家常的稍好一点的粉红色衫裙,在人群中相形见绌。宫门打开,我攥着领到的通关牌随着异常安静的人流走过朝阳宫高大深长的城门,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那城门的穹顶。走到清风园的时候我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但这座花园凉凉的风松松爽爽地很快赶走了我的燥热和紧张。我发觉人们已经散开了,园子里也逐渐充盈了热闹的人声。

  我舒了一口气,正在这是我看到了我面前的清风殿。

  我几乎立刻愣在那里。清风殿泛着玉石碧绿的光泽。看上去它的质地比家中珍藏的那些玉石都要纯粹完美,可它的规模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宫殿。在午后绚烂的阳光中毫不媚俗地彰显着自己最奢侈的瑰丽,却又有着朴素清雅的气质。当我发觉有人走到我前面时还回过头来看看我,我立刻为自己过分的反应脸热起来。

  哲臻说就在那个时候他注意到了我。在他的眼中我的背景并不是清风殿,而是盛开的魏紫姚黄。

  我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都对那次的赏花活动耿耿于怀。它无疑是皇室的一次阴谋,更令我无奈的是它的目的是美好的。

     

  我回到永州,对文菲讲不出什么特别精彩的经历。尤其在归途上更没有了去时的新鲜,觉得益加无聊疲乏。为了顾及母亲的身体,我们稍稍绕道改走了一程水路。晚了二十多天才到家。已近年关。

  我对文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再也不去京都了”。

  但是我的誓言很快被打破。仅仅在我们回到家中的半个月后,随着每年新年的例赏,又一封诏书传到了永州。

  这次母亲在爆竹声中彻底病倒了。那封诏书瞬间将那年家中过年的喜庆气氛扫荡干净。

  我在大年初三日跪在母亲床前。父亲、哥哥和文菲都在屋里。云娘悄悄进来在我的膝下塞了一个棉垫子。

  天空阴霾,下着小雪,或许是小的冰雹,细碎地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你那天进宫到底做了什么?”母亲又一次重复这个问题。

  “没有,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就选中了你?”

  我无言以对。

  父亲慢慢走过来,要扶我起来,双手却又停在清冷的空气中。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不能怪你。你……不要随便地对我们下跪了。”

  我心中一紧,这句话比母亲的责问更让我难受万分。眼泪立刻充盈我的眼眶。

  父亲走到窗边去,像是故意回避我的表情,“我说过那次的诏书非同寻常,但是没有料到事实会是这样。”

  哥哥把抽泣着的我从地上扶起来,然后我到了云娘的怀里。其实,我当时的那场哭并没有多少充分的理由,我只是感觉犯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错误,或是第一次因为犯错而导致的父母的责备甚至更严重的后果,比如母亲病了。我心中仅仅是孩子样的对于未知情况的害怕。

  而紧接着,哥哥的话第一次把我拉到我应该考虑的轨道上来,与此同时我的眼泪停住了。

  “我到现在都觉得这好象不是真的。”他的语气一如惯常地舒缓沉着,“瑽瑢没有见过太子,甚至没有见过皇家的任何人,怎么会突然间就成了待选的储妃?……但也绝无可能是一个玩笑。”他看向父亲。

  “当然不可能是玩笑,诏书是真的,只是内容实在令人……”

  “老爷,夫人,”云娘正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止住我一连串抽泣引发的咳嗽,“这事情有那么严重吗?小姐要作王妃了,是福气啊。只是要离家那么远。”云娘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这么着,我也舍不得小姐去。”

  “事情并非仅仅如此。嫁到皇家绝对不是一个女孩儿的福气,特别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其实展程,”父亲看向哥哥,“你也应该知道的。本朝初立时,高祖皇后何氏家族势力膨胀,险些江山易主。从那以后皇室以此为戒,却又矫枉过正,对后妃的家人极其严苛。哪一家若出了一个王妃等于断送了整个家族的前途。而宫中禁锢森严,妃子形单影只,要与家人重聚难过登天。”

  此时母亲的泪眼望向了我。我慌张地不敢与它们对视,却在将脸别开的瞬间看到母亲眼中涌出的伤心。我偎依着云娘,感到无地自容又茫然无措。

  那天上午过得十分漫长。午饭也记不得有没有吃。整个下午到晚上我都坐在房里的躺榻上。云娘安静地坐在我脚边,给我缝一个前两天我央她给做的什物袋。

  夜幕降临,清冷的空中又飘起雪花。文菲来了,应该是晚饭后的时间,小桃的怀里抱着一个带盖的瓷罐。

  “今年的雪还真的一场一场下起来了,这在永州可不多见。”文菲一面走进来一面轻声慢语地说。我看见云娘向她使了一个眼色,还没有回过味来,只听文菲继续道:“娘说今晚就不要你去问安了,这是芙蓉鸡丝粥,你喜欢吃的,娘让我拿来给你做晚饭。云娘你也一并吃了吧。”

  “哎!”云娘起来让文菲坐,从小桃手里接过罐子,“还温呐。”

  “我一直抱在怀里捂着呢。”小桃也跟了云娘去。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文菲握起了我的一只手,“这原本应该是喜事啊。”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只是觉得很怕……从来没有见过娘那样。”

  “女孩儿家终有一天要出嫁离开家的。”

  “文菲姐姐,你想过你的家吗?”我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我没有一点那个‘家’的印象,从何想起?”她浅浅地笑笑,“可是我梦见过,家啊,爹啊,娘啊,模模糊糊的,醒来就忘了。”

  我垂下眼皮去,“或许这样反而好了。”

  “小姐,”云娘端了一碗粥来:“要我说,圣旨是定板子的,再怎么样都是要去了。我也舍不得小姐,要是能我一定跟着小姐去,京都皇城嘛,刀山火海也不用怕到哪里。小姐先不要急,骑驴看唱本,一步一步的走着瞧。”

  “对,云娘话俗理不俗。瑽瑢,你该高兴点儿。高祖朝的事儿,都隔了两三百年了。”文菲的笑让我轻松了一点。

  “小姐要养得好好的,不是宫里还要来看人的吗?还一看三个月。”

  “什么‘看人的’?”我接过粥,“是宫中的教习官,来教授宫中礼仪的。”

  “就是,什么古怪的?想也想不到。”

  两个月后,宫中的教习到达永州府。我跪在全家人的前面听来使诵读冗长的圣旨:

  “维正平二十九年,岁次戊寅,二月朔。皇帝昭曰:于戏,树屏崇化,必正壶阐,配德协规,允兹懿哲。尔永州府布政使玉堪宁长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及名家,丽效藩国。式光册典,俾叶黾谋。今谴使户部尚书郑辅机、文枢阁执笔兼教习女官韩采玉、宋启骋,持节册尔为太子妃。尔其弘宣妇道,勿忘姆训。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

  我相信我身后的人一定都听明白了最后的几句话,这已经是一封册封诏书!

  我在惊讶之余茫然地接了旨之后突然发觉站不起来了,我的腿已经麻木了。

  此时,按照规程那两个女官已经走到我的面前准备彼此见礼了,而我还跪在地上。这时跪在我身后的文菲迅速站起来,把我扶了起来。

  两位女官并没有表现出对我们局促表现的丝毫在意,可这让我在刚刚走出茫然后立刻感到紧张。我当时还并不清楚女官究竟是什么样的官,甚至根本就以为没有女子为官的,此刻见识的所谓“夫人”也不过是一种区别于妃嫔侍女的名号。后来我知道这些女官往往掌握着这个国家文化领域的最高执行权。她们的首领封为婕妤。几十年后,一位叫柳珊琢的婕妤使全震旦人都震惊于这些藏于深宫的人物的能力。当年她还是一个小“学伴”,作为那两位女官的随从来到永州。彼此见礼时,我注意到她脸上有一枚小小的却很可爱的乌痣,不禁笑了一下。这引来了两位女官,以及这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明显吃惊的表情。

  在一段时间里,我似乎回到了童年时代,像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孩接受着最初的启蒙。两位夫人唯一宗旨就是务必教会我所有我应该掌握的。母亲有时也来看我学习的情况,她偶尔流露的笑容令我感到莫大的安慰。

    

  学骑术的前一天晚上,柳学伴来我房里对我交代有关第二天课程的事宜。她每天都会过来做这项例行公事。但那天我可能因为第二天要去郊外的马场,比较兴奋,便在她交代完了之后留她多坐一会儿,她爽快地留了下来。

  我为她冲了一盏碧螺春。柳学伴斯文地品了一品,“南方的茶多一份恬淡清香,地域有别,物产也相异。”

  “是吗?我倒没有这方面的体会,不过上次去京都的时候,着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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