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殿-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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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玛可王妃目前在距达雅甚远的木拉泽,她有可能并不知道达雅发生的事情。”
“有可能是这样。但要是您立刻作为应承一个朋友的邀请决定游幸宏朗的那个世外桃源,现在的情形会怎样?”
“你的意思……我对他们有什么吸引力吗?”
“不是‘他们’,仅仅是宏朗王妃赛玛可。”
“你的话我不懂。”
“您明白。”杜季杭在我身后,“恕不敬,您于东宫的渊源以及和圣上的关系……”
“行了!”我高声道,“你我都应该遵从本分。”
走进天元殿,空旷的大殿中只有他一个人,盘腿坐在右边地台上的蒲团上,沉默着面对那架我从未见他弹奏过的琴。其实就连他这样的静坐似乎也是我初次见到。我的步伐不由得逐渐小心,好象靠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对象。走到他面前时,他猛然抬头吓了我一跳,我站定,视线没有离开他那双眼睛。
“你好象很惊讶。”他的声音低沉。
“你看上去很憔悴。”我尽量平静地说。
他低头,干咳了两声,一手撑着面前的琴架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我连忙上前扶他。
“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而已。”他的表情并不像说话那么轻松。
我感到我们之间的气氛不同寻常,松开了扶着他胳膊的手。他背着手走到窗边。
天元殿东面的窗是常年关闭的。日光被解构着从镂刻着细密而繁琐的花纹的窗格间游离进来,反而增加了室内的昏暗。他站在那里成为一个黑色的剪影。我突然想起那个属于沁春园的明媚清晨,他的背影给我带来的心情。
“你还是不喜欢天元殿吧。”他的话语割断了我的遐思,“不奇怪。可能只有我,天天非待在这里不可,被强迫着体会到先辈的用心良苦。它的确是一个适合思考的地方。单调,没有外面的浮光流影扰乱心神,还有些冷酷,使人更清醒,从而洞察秋毫……”
“那么你有决定了?”
“你知道我在考虑什么?”
“这需要猜吗?”我笑笑,“已经第五天了。天元殿应该给您一点灵感了吧,还有刚刚的那群朝中智囊,他们也提供了不少建议吧?”
他摇摇头,离开了窗边,面部渐渐清晰,“我一直希望你不要关心这些事情。”
“什么?”
“朝中的事情你不要过问。”
“我知道,”我朝他走近了两步,“所以今天我是来请示陛下,准许我以私人名义应友人赛玛可邀请出游木拉泽。”他的表情在我的预料之内,我继续说:“请恕臣妾此时还有游玩的心情。只是陛下日夜操劳以至无暇自顾,而我却又要听从陛下的训诫,难以分忧,恐怕还要让陛下分心,所以不如准许臣妾暂离京都。”
他看着我,突然神情怪异地笑了笑,“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明天我就让人送你去嘉妙山。”
我一时语塞。
“你知道这几天我在等什么吗?在等我不想等到的那个‘请示’。我一直希望你不要来,我不想给你说出来的机会。但是……”
“你觉得我去木拉泽有什么企图?”
“我很勉强要做那样的估计。瑽瑢,我最不希望你对我有隐瞒。”
“隐瞒?”我暗自冷笑,我对于这个词语的敏感和麻木早已共同达到底线。
我正色道:“我隐瞒了什么?”
他的嘴动了动,转了个身,“哲臻主动请命前往宏朗,是你……”
“是我给他送去了一封劝他这么做的信。”我注视着他那双惊讶的眼睛,“我认为这是震旦太子的一个机会,也是你和哲臻关系融洽的一个契机。震旦需要有一个卓有作为的皇储在百姓的心目中树立应有的威信,这不也是稳固你的王统所必须的吗?”
“我说过你不要问津这些!”他重重地一挥手,“你现在的身份……”
“对,我应该避嫌!”我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和语气,但越是收敛越掩压不住,“我现在的身份,是身为九五之尊的你的妻子,震旦的当朝皇贵妃,还有,太子的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脸色瞬间泛红,但接下来的话就像水一样倾泻无法遏止,“难道你非要逼我把这种难堪说出来不可?我早知道事情会成这样。本来我连朝中有没有女官都不清楚就可以安稳地过一辈子。现在我却要安排各种宴会接见那些陌生的官员,和他们熟悉。你以为朝政是那么诱人吗?我讨厌它!有权力就有专横。假如你不是震旦的最高掌权者,你、我还有哲臻会这样吗?如果这个家庭不背负着天下最大的责任我根本不会理会你们之间的任何瓜葛!”
“瑽瑢!”他的表情从未有过的令我顿感惊慌,然而我没有移动半步。
我从未尝过的一种人生滋味却在有意无意中让我的两位丈夫都体会到了。他们都肯定我不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尤其在情绪失控的时候更会发泄真实的心情,而这种认识是撒在刚划开的伤口上的盐。血也咸了。
他无法用言语形容内心的痛苦,只有紧皱的眉头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真话似乎比谎言更需要藏匿,尤其在并不想伤害对方的时候。
“你生气了?”当我问他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事过境迁了。
他的嘴角动了动,淡淡地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月朗星疏。院中古树投下的巨大阴影映上窗格。我侧躺在锦斓阁自己的床上,在睡着的前一刻隐约听到他的一句——“你一路小心。”
*
我的出游如同出征,震旦的铺排作风总还会令人惊诧。邓国全又一次做我的护卫官,也是一副备战模样,全身披挂耀武扬威。
他坐在马车里一直送到京都城外的落叶长亭。我们没有说一句话,车窗外的人声乐曲不绝于耳。
到木拉泽的行程比想象得近得多。事实上也没有到永州那么远。入境时,一部分人被留置在了边境上。前来迎接的是那位赫努巴将军,他对我的态度好象十多年前的那次遭遇就发生在昨天。
木拉泽是临湖而兴起的聚居地,宏朗政权发祥于此。它给人一种如母亲般充满自然恩泽的感觉,秀美、含蓄而包容。而我这次旅行的初衷已然辜负了那一片青山碧水。
赛玛可的甜美笑容犹如木拉泽的明媚阳光。除了发型和服饰,她几乎还和当年见面时一样。她第一个问我是否介意被晒黑。
“不要紧。”我说,“你的肤色很好看。”
赛玛可顽皮地笑道:“不能马虎。我知道京都女子以肤白为美,人人都敷粉妆饰。你可千万不要冒险,木拉泽的阳光是很有名的。否则你的皇帝不喜欢了,我还担待不了这个责任呢。”
赛玛可好象真的是邀我来玩的。聊天中她对震旦的兴趣浓烈依旧,甚至说要是待嫁之身就好嫁个震旦的英俊公子了。这样的玩笑开始还让我难以消受,但很快她的阳光情绪也使我的心情舒朗开来,说话也少了禁忌。
我问她为什么一个人住在木拉泽。她孩子气地笑道:“达雅一点都不好,阿杜加是个没有情趣的男人。对了,震旦皇帝有多少妻子?”
“嫔妃……我不清楚,几十个吧。”
她大笑,“我的神啊!朝阳宫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
“这么一天天下去不行啊娘娘。”邓国全紧跟着我。
“我现在也弄不清状况,赛玛可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她根本没有什么意思呢?”
“木拉泽离达雅最快是七天的车程。赛玛可王妃是不可能不知道达雅的情况。臣惟恐其中有什么阴谋。”
“阴谋?”
“臣查到赛玛可王妃虽然游幸别业,但每天达雅朝廷依然有文书传达于此。赛玛可王妃一直参与朝政协理,这是宏朗国上下皆知的。”
“可凭直觉,赛玛可不会……”
“娘娘先请宽心,臣会继续调查。娘娘需再周旋几日,臣会力保您的安全。最坏的打算,宏朗一旦发难,边境上的陈兵会立刻进攻。”
“尽量避免开战。邓将军,达雅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第一批三支队伍已经潜入达雅城。”
“确保太子安全。”
“臣明白。”
*
我向赛玛可提出要去达雅时她没有丝毫的推搪,反而热情地向我介绍起达雅的名胜风物。我也不去多想赛玛可可能存在的打算,我知道只有到达雅去才能让哲臻回到震旦。
盛夏中的达雅城酷热难当。
达雅的房屋几乎全部刷上了白灰,在强烈的日光下格外刺目。我立刻理解了赛玛可为什么那么留念木拉泽。热浪席卷下的达雅是个缺乏人气的城市。我撩开一侧的车帘,午后的道路一片死寂,连路上的黄土也像是被酷烈的日光逼定在原处毫无动静。
“秋天更不好,风一起来,这儿就整个一座香炉。”赛玛可耸了耸肩膀。
至今我仍然对达雅没有一个整体的好印象。但不可否认的,它具有某些令人震撼的气质,包括毒辣的阳光、肆虐的热风,以及巍峨如山丘的日照神庙。
赛玛可身着一袭简约的纯白色无袖长裙,站在神庙巨大廊柱的阴影下,我初次发觉了她那带有异域风情的高贵气质。
我调离自己的目光,仰头望了望高大耸立的廊柱,“这是我见过的最高的建筑了。”
“这是先王的杰作,代表了宏朗的一个辉煌的高峰。但历史上最辉煌的总是当代人最伤感的回忆。”
我觉察到这天赛玛可的神情与往日有些不同。一个单纯可爱的笑容中加入了某些新的含义往往非常具有吸引力,我等待着她。仅仅沉默了一小会儿,她果然开口道:“我很高兴你来。”她看向我,“这句话在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了,而真正的意思,我想你也已经猜到了,否则你不会要来达雅。”
“但愿我们的设想都没有错。”
“不要隔着墙说话了。我请你来的确是和发生在达雅的事情有关。”
“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
她转了一个身,“我希望你能把震旦的太子带回去,只有这样才不会伤害震旦的颜面。”
“你为什么要顾及震旦的颜面?宏朗这么做不就是要给震旦难堪吗?”
“这不是宏朗的意思。因为这个愚蠢的决定不会给宏朗带来任何实利,相反会付出比震旦所受的羞辱惨痛几十倍的代价。现在如果震旦的颜面保全了,那么我想皇妃您也会顾及到宏朗的。”
“……”
“这是一次失误,阿杜加被几个居心叵测的人蛊惑了。无论阿杜加如何的雄心勃勃,我仍然认为宏朗想对震旦有什么不敬的举动都是在拿自己的社稷冒险。我一向反对宏朗扩张武力。学习利用震旦的先进文明才是宏朗的福国之路。这一点宏朗的前两代君王都做得很好,而阿杜加和他的先辈不一样。这是我最大的担心。没想到这次出了这样的事。”
“你认为你能让宏朗和震旦的利益都能保全?”
“是我们!”赛玛可的眼睛一亮,“我一人当然不行。我前往木拉泽,就是为了把你邀来。”
“我还是不明白,我和你们宏朗的朝廷毫无瓜葛,就是震旦的朝廷我也不了解。”
“可能事实的情况你自己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你是唯一可以把这件事解决得很完美的人。晚上的宴会上,只要你直接向阿杜加提出让太子先期回国就行了。”
“只是提出这么直接?我不相信会这么简单。”
她摇摇头,“现在阿杜加不过是需要您给他一个台阶。”
“我还是不太明白……”
“不需要太明白。我们都是为了这两个国家的利益。宏朗虽然是属国,但我对它的重视绝不亚于您对于震旦的关心。所以我希望这次的不愉快能够很好地化解掉。您不用担心其它,阿杜加要是聪明,会知道利用别人给他铺好的台阶的。”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您能再帮我一个忙吗?我想见见太子。”
“不难办到。”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我在邓国全与赫努巴的护卫下直接进入太子哲臻的馆舍。哲臻见到我的表情令我不禁动容。他衰老得似乎比他父亲还要快。瘦削的脸庞染着过于苍白的颜色。我疾走过去,在他的面前停下来。他淡淡笑笑,刚刚欠身,我连忙说了一句“免礼”。
“听到你来的消息,我,只有担心。你不该来,如果他知道……”他的目光似乎很遥远。
“他知道。”我说。
我们分坐在条案的两边。拂晓站在敞开的门口,赫努巴与邓国全都在院中,一地芭蕉的荫影。
“这几天我想起很多事。”他缓缓地说,“不知不觉的,好象临终的人才会有这种失控的回忆。”
“哲臻……”我吸了一口冷气,“你不会有事的。你是震旦的未来……”
“震旦有我,当是不幸。”我想拍拍他在桌上的手,但并没有真正伸过手去。他黯然地看着我的手,“你来,是冒险。你能救我或不能,都对你不利。”
“无论如何,你要回到震旦去,如果我能救你,我不会在意后果。我想,名誉总大不过性命。”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会儿,别过脸去,站起来,“人们对这两样东西的判断总是矛盾的。震旦有我,真的是不幸,而我身为太子也是不幸。”
“太子!”我也站起来,“你的命运关系一个国家的社稷,你不能由自己一时的沉浮谈幸与不幸!”站在他的面前,我说:“哲臻,你把你所拥有的一切看得好一点,你会有作为。”
“我还拥有什么呢?”他苦笑,“又有什么作为?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所给予的,也都不是我的。我人近中年,被扣留在一个属国的领地……”我看着他以扭曲的笑容表现的痛苦,直到眼泪涌出,仰面一声叹息。哲臻是一个敏感的男人,悲观或是乐观在他的身上都有可能寄存,但他似乎总是不能维持一份属于自己的个性。当他上前抱着我的时候,我的目光越过哲臻的肩膀看到邓国全两步冲到了门口,紧跟上来赫努巴看了我们一眼,拍了拍邓国全的肩膀带他离开。
那个午后我和哲臻的拥抱无限悠长,漫漫的心情,漫漫的泪水。可能他和我一样,也想到我们可以一起从宏朗逃亡,但我们都不是迷信爱情的人,所以谁也没有说出那份虚妄的心思。
而今我已深知阴谋的可怕,但当我真正身处其中时却浑然不觉。有很多事情得到事过境迁之后才露出真容,还有更多的真相永远被淹没直到了无痕迹。我不确定这次事件对我来说是成功还是失败,宏朗王对我的恭敬和“惟命是从”令我感到不安,但我并不留心于此。看着哲臻踏上归途我异常平静。
第二天我随赛玛可离开了达雅,几天后我们在木拉泽告别,像一对好朋友那样。
天空呈现一片明净的蔚蓝,游移的云彩像是无辜于秋风中的精灵。未央湖上波光粼粼。荷花败了。那边有几只无篷的木舟,宫女们正在收拾参差的铺展着的莲叶。
“娘娘,”拂晓轻声禀报,“他们来了。”
我让船立刻靠岸。在移波渡边的倚风亭里,柳珊琢的身边立着一个俊朗的年轻人。
我的步伐不禁加速。他看到我,大步行至我的面前,站定了,一双炯目带着激动的光彩,潇洒利索地跪下,道:“睿祺拜见姑姑!”
我含泪笑着,上前搂着他,抚摩着他的头发。睿祺的身上似乎还带着永州那让我朝思暮想的遥远味道。我想起那年在家里时,他柔软的头发给我的安慰。
*
“我要谢谢你,让睿祺来我身边。”
“你喜欢的话可以让他们都来。”
“他们?”我看着帐帘上的红黄相间的如意结,伸出一只手拨弄着长长的穗子,“他们年纪大了,永州更适合他们。我也不希望你为难,至于睿祺,我总觉得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那孩子看上去还不错,先让他进国子学读书吧。”
我转脸看着他,微笑道:“谢谢你。”
“怎么到今天你对我还是左一谢右一谢的?”他一手撑着头看着我,“我这么值得你感激?”
我调离了目光,笑了笑。他一手抚摩过我的脸颊,“其实,你心里一直抱怨我是不是?”
我松了手上的锦穗,看着他。
他垂下眼帘,一根手指缠绕着我的一缕头发,“你恨我,我也不会意外。”
我起身,面对着他。
“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不会做。”他抬眼看着我,“而你,在我的生命中永远不可能没有意义。瑽瑢,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迟到了二十年!”
昭嫔在那个深秋寂然而去,我没有见到她的遗容。但宫中传说,孤寂落寞直至香销玉陨的昭嫔始终红颜依旧。美丽对她来说是一种摆脱不去的负累,她抑郁而亡。
母亲入殓后,羽扬正装前来见我。艳丽的服饰此时很不适合这个孩子,她的表情始终别扭着。我在她的脸上寻找昭嫔的影子,却难如愿,她的漂亮是单薄的。
她走后,我对珊琢说:“她让我想起安平。”
那天的雾很浓,又是一个阴天,院子里混沌一片。他很了解我,我的确在安平的问题上表现得不太理智。柳珊琢告诉我今天有土河沱的使者入朝谒见,他不会来锦斓阁。于是在一瞬间我有了一个想法。我拒绝进入一个芜杂纷乱的环境,处理一些必须花费心思逢源的事情。我手段总是直接的,于结果而言就不免是一种冒险。
没过半个时辰,柳珊琢回来报告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点点头向门外走去,拂晓跟在我后面。我停下步子,对拂晓说:“你留在这儿,圣上有任何消息过来就说我和文殊一同去了护国寺。”
我坐在车里,只听到车轮滚滚的声响。我没有掀开车帘张望,感觉像是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在东宫的侧门下车时,晨雾刚刚消散,但天空的气象并不明朗。
“您真的要进去吗?”柳珊琢第一次问道。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