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剑-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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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想什么事情?拓跋孤突然开口问她。
苏折羽重重地一愣。昨晚上那些念头,此刻想来。早是无稽已极,况且那些嫉妒之意。又怎能叫他知晓?
主人适才……又是想到什么?她不知是因为慌不择言,还是实在太想知道,竟是反问了他。
拓跋孤没料叫她反问,略一迟疑。
楚楚文慧。
楚楚文慧。这四个字如同利剑一般,扎入了苏折羽的心脏。她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迫压得透不过气来,眼前竟是一阵空白的眩晕。
果然是她么……她嘴唇微动,却只是自语。
窗外的天色,早是亮了。却迟迟仍不大亮,就像那个大漠的清冷冷的早晨,灰蒙蒙。太阳太过遥远,好似也是冷的。一切希望,迟迟不来。
那个早晨,楚楚文慧就是那样紧紧抱住了他。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这种搂抱就变得辛苦。所以醒过来的拓跋孤——或者那时候,还是拓跋辜——觉得奇怪而不祥。
这个随时可能临盆的女子,竟在那天早晨,发起烧来。
尚不知幸福便会就此离己而去的拓跋辜,将最后一壶水放上屋角的炉子,来不及披上外衣。便奔出房间去找楚楚崱蚋尽U舛瞬环判牧倥璧呐溆胪匕瞎疾荒溃苍缭诎朐虑凹岢职崃死锤浇
所以他今天早晨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愕然——他惊奇自己将水放上炉子之后,又是要出门做什么。在这里,他。青龙教主,是否早已没有向任何人求助的必要?
他的苏折羽叫住了他。令他停住了;可是他的楚楚文慧却没有——却至死都没有。他所能记住的,只是她那许多许多血,她苍白到快要消失的面色,她冷得没有半分温度的那只手,和迟迟不曾,并永远不曾到来的那声婴儿啼哭。他曾以为可以不要再想起,至少不要再这样残酷地想起。可是,若说没有命运——他的苏折羽又为何会在这样一个如此相似的早晨,也一样抱住他拼命地取暖呢?莫非就连她,也要被卷入他一再重复的历史么?
她只是着了凉,决非伤势恶化,决非有什么危险。拓跋孤心下一再如此肯定,却还是伸手去摸她脉门,随后转到额头——他才发现她眼角竟是湿了。
他摸她的发鬓,竟是一直湿到了枕头。怎么了折羽?他陡然心慌,想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可是却也深知苏折羽从来不曾因任何身体的痛苦而哭——她几乎从来不哭。
好不容易喝的水,都哭走了么?他取笑她。起身再去倒一碗热水。我是叫你捂些汗出来,不是叫你哭的。
苏折羽再度支起来,因缺水而酸痛的身体靠在了拓跋孤的胸膛。再一碗水喝毕,他用被子裹紧她。我和被子,你喜欢哪一个?他笑。
苏折羽却大恸。——我自然喜欢的是你,可是楚楚文慧和我,答案却不是我。
主人……苏折羽软弱无力地靠着他,闭着眼睛,似乎是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我……一直都很羡慕楚楚姑娘……
拓跋孤眉头微微一蹙。这女人总不会是为了我说我在想“楚楚文慧”而哭?转念仍是和颜悦色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主人那么喜欢她,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她,折羽也好希望——主人会这样将我放在心上……
胡扯!拓跋孤突然打断她。若非她此刻生着病,只怕他便要将她推了开去。苏折羽,你究竟懂还是不懂,有些人除非时光倒转,否则今生再无可能相见,我才不得已放在心里——我放你在我面前,就是因为我如今心里已经放了太多人,再放不下你!若硬要我将你,将这十年都放在心上,旁人我又哪里放去!
苏折羽身体轻轻一震,忆起他昨晚说的那句“我每天都在这里,何须你挂念”,竟是一样的味道,胸中竟突然五味杂陈,不知该当幸福,还是失落。
原来只有当见不着一个人,无法再放在身边的时候,才放在心里么……苏折羽喃喃道。那么究竟是在主人心里幸福,还是在主人身边幸福呢?
你想在我哪里?
我……
她想说两个都幸福,可是手背叫他的手覆住,这感觉如何不叫她希望会永不消逝——这莫不就是那在身边的幸福?在心里——只是后人臆想的幸福,只是那不得在身边的惆怅,只是那个“不得不”而已吧?
我想在主人身边……
她转过脸,竟第一次没了顾忌,向拓跋孤唇上吻去。她也在学着相信,有些事,他是不会轻易生气的。
如是良久,苏折羽忽还是一阵羞惶,猛然而退。拓跋孤自然并不会愠火,只是瞧着她莫名羞到极点的脸色,饶有兴趣。
我只没想到你也会有如此嫉妒之心。他微微摇头。苏折羽,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不……不是嫉妒,我——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楚楚姑娘,无论如何也……也替代不了她……
替代?我何时要你替代她了?我捡了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上路,难道是为了叫她替代文慧?
苏折羽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拓跋孤觉出她仍有几分发烧,便着她再躺下了,道,便算会有错觉,错觉之后,你还是苏折羽——你是替代不了她,这话没错;可她若活着,也替不了你。你为何突然这么在意文慧?
我昨晚……苏折羽怕他生了气,忙急着向他和盘托出。其实不只是昨晚,我之前就总是想到——我去楚楚伯家里的时候,见到一幅画。
一幅画?
就是……楚楚姑娘的画像。苏折羽咬唇。我每想到这幅画像,就会……就会有方才那些……那些不好的念头。
哦。拓跋孤明了她所指,笑笑。就因为我替她画过像,没有替你画过,你便要哭?
不……不是……苏折羽的被子已拉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只是她那么……那么温柔地着主人,主人她的时候,也一定很……只是……只是想到……想起来……
你还想我怎么着你?拓跋孤大笑起来。俯下身去直视着她的眼睛。苏折羽,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你来。
苏折羽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怦连跳了三下,似乎已快要冲出了腔子。拓跋孤三个指头在她额上戳了一戳,起身道,苏扶风的信我写好了,要听听么?
苏折羽一时怔住,停了一停才嗯了一声。
信很简单,便是约了苏扶风十天后在徽州城东墙下相见。苏折羽听他念毕,犹豫了一下,道,要十日后么……
十日太久?拓跋孤将信折起。我却还觉得太快了——你伤还没全好,若非知道你着急,我便该写二十日。
为什么呢?去见扶风,该也没什么危险的。
那也不见得。拓跋孤道。不过我想了想,或者上次朱雀山庄挑起的事情,她会知道一些内情,所以……早点去问问她也好。
主人要一起去吗?
你想自己去见她?
不……不是……只是……她停顿了一下。若主人也去,扶风……扶风不知会怎么想,不知会否有些警觉。
信就是我写的,她想怎么想?拓跋孤道。不过若非你受了伤,我原也不必去的,你替我把话问出来,只怕还更好。
二一〇()
十日后的徽州城门,苏扶风却并没有来。
送信给苏扶风,虽则路途不远,但极是复杂——若依以前黑竹会的规矩,必是先经过俞瑞之手。无论是什么信也好,都与邀约生意的一样,放在黑竹会指定的所在;如今黑竹淮南并为天都,规矩仍是未变,只是那信放的地方却变了一变,择在天都峰顶附近一处险地。那人称“鲫鱼背”的所在滑不留脚,要谈笔生意,倒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等事自然难不倒许山。选一开金裂石之箭往那石壁上一射,这信便被扎扎实实地钉在了该放的地方。依照规矩,少则一日,多则二日,总会有人来是否有书信要取,所以十日之约,本是绰绰有余了。
但这第十日上,苏扶风偏偏没有来。
苏折羽在城门从下午等到了天黑,黄昏风起,很是有几分发寒。
拓跋孤是同来的,只是并未露面,只远远缀着,瞧她要等,便也由她。苏折羽朝后瞧瞧,虽不见他人,却心知他已陪了自己数个时辰,心中自也惶恐歉仄,想了想还是笼了衣衫,向回便走。
便当这迈步的刹那城墙后竟是转出个人来——人影不过是个普通中年男子,苏折羽自也并无在意,只是那男子竟是快走几步上了前来叫住了她道,苏姑娘么?
苏折羽方一诧异的当儿,拓跋孤身形早已切入两人之间;幸得那人似乎并无恶意,他那张满敌意的右掌也终于未便此挥出。你是什么人?他语气不悦。
那人似是吃了一惊。显然全未料到竟会有旁人出现,腾腾退了两步。
他年纪总也有四五十。头发已略有花白,脚步虚浮,并不似身负武功。他了拓跋孤,虽未认出他身份,却也多少知道来头不小,定一定神道,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想要告诉苏姑娘。
拓跋孤狐疑地瞥了苏折羽一眼。你认得他?
苏折羽诚实地摇摇头。
苏姑娘恐怕是不认得在下。但这封给苏扶风的信……
只见他抬起手来,指间捏着一封书函。
你……苏折羽失声道。扶风她人呢?
拓跋孤却没她那么好耐性,啪的一声已将那信夹手夺过,轻轻一展。
为什么在你手上?拓跋孤道。你是天都会的人?
不错,我确是天都会的。那人道。扶风离开天都峰已经半月,前些日子我无意间到这封信,只是好奇——因为从来不曾有人写信给她——我便拆开了。
他停顿一下。两位恕罪。其实还有一层——是我须得找到一个人,我想这信说不定会是那人寄来,至少与此有关,所以就……
你要找的人……难道是凌厉?苏折羽问道。
苏姑娘也认得他?
苏折羽朝拓跋孤了眼,点了点头道,除开他。我想也没别人——只是现在也不知他在哪了。
这样么——不过而未来也绝非等闲之辈,加之苏姑娘与扶风来应是至亲,扶风若有事,相信二位亦不会袖手,对么?
扶风到底出什么事了?苏折羽着急起来。
她……他声音略低。向城外一指。我们边走边说如何?
…
原来刘景虽死于与凌厉一战之中,但临离开徽州。竟是与庄劼有过一夕之谈。他自与苏扶风有了几面之会,并不忘怀。虽不曾打什么主意,却免不了于她的事情多有敏感,是以早便发现俞瑞对她颇有些心思。苏扶风一颗心放在凌厉身上,自是未发觉;刘景一颗心牵在苏扶风身上,纵然接到了俞瑞的命令,也知晓自己不可能下手杀了她念兹念哉的凌厉——何况剧毒蚀体,他早有必死之心,那一席之谈他深知必是自己与庄劼最后一谈,当下便将自己那层怀疑与庄劼说了,要他务必帮苏扶风提防着俞瑞——庄劼虽然答应了,只可惜一切发生得太快,俞瑞在这天都会中要做些什么,他庄劼全然无能为力。
是直到刘景走后,庄劼冷眼旁观间,才发觉俞瑞与苏扶风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只是他,天都会人人都渐渐出来,苏扶风现在已“跟着大哥”了。若非刘景临走前那一番话一再强调苏扶风的专情,恐怕庄劼亦会认为她是真的见风使舵了。
他此刻却已清楚她为的是谁,相信俞瑞也清楚得很——所以所谓的条件根本不是一个条件,而真正隐含的条件在于,俞瑞若杀了凌厉,苏扶风必会一死以离开他——而非若苏扶风不离开他,他便放过凌厉。谁先谁后,这竟成了种筹码。条件到了苏扶风这边,她便只有一条路走:不离开俞瑞。因为,否则便没有什么能阻止俞瑞向凌厉下手了。
她也许并不知道现在的凌厉已投靠了青龙教,俞瑞已经没那么容易向他下手——反正她更清楚地知道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俞瑞投靠的却是朱雀山庄——是那个,没有什么事不敢做的地方。
所以,当她在青龙谷口假扮苏折羽向夏廷出手的时候,她已经是朱雀山庄的人了。
庄劼不知道苏扶风在哪里,这是事实。唯一肯定的是她是被俞瑞带走的。他想若要遵守之前答应过刘景的诺言,无论如何也该将苏扶风从俞瑞手中救出。凌厉似乎是他所知道的苏扶风唯一的朋友,这一封信来让他从焦虑不安的情绪里寻了些希望,便此拆开了,只是,落款上“苏折羽”三个字却是陌生的。
幸好,“苏”这个姓还保留了他一些期待。他便依照指示,十日之后,来到了这个城墙边。这个叫苏折羽的女子与苏扶风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已是绝好的证据,让她相信她该是个可托付的人,也是他在凌厉之外,可以寻求帮助的选择。
是以他竟是在苏折羽一再相问之下,将一切过程都和盘托出了——连同自己的身份、如何失去武功、刘景之托的来龙去脉、苏扶风所遭受的痛苦——和盘托出。
苏折羽只听得双手发颤。即便庄劼不说,她也相信苏扶风不会当真去跟了俞瑞——只是,上一次在洛阳遇见她时,竟没有发现她已遭遇了这般惨事——她从不以为苏扶风是如此隐忍的性格,却不料自己错估了她愿做的牺牲么?
是的,如果换作是她,她也会愿意为她的主人做一切牺牲——只是,拓跋孤知道她为他做的一切,但那个凌厉对苏扶风为他做的一切,又知道多少?
庄劼显然也是同样想法,恨恨道,所以我起初想找凌厉——我只见过他一次,那一次俞瑞废我武功的账便算不与他清,扶风此事却至少要叫他知晓。否则此人又自在逍遥快活,扶风如此苦苦为他又图的什么!
那壁厢拓跋孤上去却平静得多。庄先生。他说道。我问你两个问题。敌意,你为什么要对苏扶风的事情如此上心?即便是刘景所托,你尽力即可,又何必非要勉强自己?
庄劼迟疑了一下,拓跋孤续道,是否因为你对俞瑞始终怀恨在心——与其说你是为了救苏扶风,不如说你是因为不想让俞瑞得逞快活,对么?
庄劼咬唇道,便是如此,那又怎样?
如此便很好。拓跋孤道。如此我便可相信你说的是真话。第二个问题——你知道朱雀山庄在哪里么?
庄劼似是一怔。为何突然问起……
半月前,苏扶风曾受朱雀山庄之托向夏家庄前任庄主夏廷出手——此事你应该知晓?
有所耳闻。
既如此,想必朱雀山庄与你们天都会早有联络?
此事我却不晓,也正自奇怪,因为……之前从未听说朱雀山庄有交来委托,也不知道有与夏家庄相关的任务。想必是俞瑞私下与他们的交易。
所以——你不知道朱雀山庄的所在,也不认得朱雀山庄的人?
不知道——但此事与扶风此刻的下落有何关系么?
没有。拓跋孤道。我原本只是想——与你交换个条件。
什么意思?庄劼既警觉,且诧异。
拓跋孤却似乎懒于多解释,侧身转向青龙谷的方向道,庄先生有兴趣来青龙教盘桓盘桓么?
庄劼一惊,脚下不由地停住了,顺着他的手势向侧面去。这的确已是青龙谷的地界,几人走来此处,竟是未受阻拦。
你是……他吸了口凉气,眼睛眯起,似乎在打量,又似乎在掩饰心中的惊疑。你莫非是……
拓跋孤只是微微一笑,道,昔年淮南锋利杀手,如今太过迟钝恐怕不是好兆。
庄劼似乎愣了半晌,方摇了摇头道,庄某果真是老了,竟没想到这徽州方圆百里之内,除开青龙教主,哪里还有第二个似你这般人物!
不敢,庄先生这话,不知是夸奖本座,还是另有所指?拓跋孤只睨着他。
庄劼苦笑。他这话自也不是假的。初时见到拓跋孤,他已觉他武功不弱,又盛气凌人,但只把他当苏折羽的友人。他一心想与苏折羽说话才是要途;及至后来却发现苏折羽在此人身边竟是全不言语,一切事情只由他定夺;而此人非但是觉得理所当然,甚或言语之中竟是有种抗拒不得的力量,叫他庄劼也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所知道了出来。他早便听说青龙教主之强硬与霸道,此刻两相对应起来,如何不叫他恍然。
二一一()
他振作起精神来,道,但眼下教主的交换条件怕是也达不成了,只因庄某确是不知朱雀山庄所在——庄某此来只为找人帮手设法救出扶风,教主的意思,是否没有交换条件,就不肯施以援手呢?
拓跋孤却只是笑笑。他自然感觉得到苏折羽在一旁的紧张,却并不动声色。要交换并不是只有那一项条件——庄先生可打算仔细谈谈么?
主……主人……苏折羽似乎按捺不住焦急,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但这话尚未说出口,拓跋孤捏住她的手却是紧了两下,似是示意她莫要出声。
庄劼面色犹豫,想了想道,庄某武功尽失,在天都会亦始终被俞瑞压制——教主认为庄某能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拓跋孤呵呵大笑起来道,庄先生说利用未免不好听。若非要说得那么直白,苏扶风也不过是你利用的一个棋子——找凌厉也好,找折羽也好,你不过是想报复俞瑞。那本座就帮你这个忙——条件就是,到时候天都会落到了你手上,我要你将此会改名,并且十日之内迁出徽州地界!
庄劼心中微微一震,却也并不露出讶异表情。徽州有了青龙教,势头正盛,天都会与之虽然性质全然不同,却也碍了拓跋孤的眼。即便他今日不提,待到有机会,这纸战书总也是要过来——他此刻遇见他庄劼,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地让天都会自行消失,何乐而不为?
庄劼心底冷笑了笑。口中道,教主说得轻松——但却叫天都会往哪里去?再者。天都会落在我手上——此事听来有点匪夷所思。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么?拓跋孤道。我替你除掉俞瑞,你是二当家,自然便能把天都会改回淮南会,回你的淮南去,亦没有人会说半句闲话,这交易你并不亏。
教主不觉得——心太急了吗?庄劼道。
不急。既然碰到了庄先生,这便不能算急了。拓跋孤道。不过庄先生也可以考虑考虑,不必现在一定答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