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剑-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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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自己这里不远似乎有两座小楼,她走近去,只见头一幢小楼上一块匾额写着“藏兵楼”三个大字。
是放兵器的地方。邱广寒想着,朝里了一眼。几名庄卫都认得她是贵客,向她行礼。邱广寒好奇心起,便往里走去。
小楼共有两层,一楼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其中以各家刀居多。邱广寒也只是个热闹,上了二楼,角落里正在擦拭的一人忙站起来道,邱姑娘早。
邱广寒点了点头,只随便了。那人显然出了她的茫然,上前道,楼上放的都是江湖中闻名的精兵奇器,一共是二十三件,没有一件不是价值连城。
真的么!邱广寒感兴趣起来。你们怎么有这么多?
都是世代承传下来,也有一些是异人相赠。
这么多精兵神器,为什么只是收着,却不拿出来用?
其实我们庄主用的刀也是大有来头的,至于其余——人择神器,神器择人,大家本就有自己用顺了手的兵刃,倒不一定合适用这里的了。
邱广寒哦了一声,也无谓多问,又转了一圈,从窗洞中眺见邻边小楼,指着问道,那里又是什么?
是藏书楼。那人道。姑娘若有兴趣,也可以去。
藏书楼……邱广寒喃喃说着,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她在藏书楼里仔仔细细找了许久,翻了有数十本书,总算在一册专述奇特体质的医书中见到了关于纯阴之体的说法,连忙找个地方坐下,紧张读来。
只见水性纯阴的那一页,绘着一名风姿绰约、美貌异常的女子,边上一行极细的小字写着她名叫南璃,乃是有所记载的唯一一名水性纯阴女子。
比之前几页说到金木属的纯阴之体不同,这一篇先特特强调了属水的纯阴之女世无出其右的天生丽质,随之语锋一转,开始说到其水性杨花与冷漠无情。
邱广寒只觉得身体微微发颤。没有人告诉过我。哥哥,还有凌厉——他们一定都知道,却不告诉我。
她愈读下去,心里就越凉。对了,都对。那关于满月的传说,明明白白地印证了上个月那件事,甚至——甚至昨天晚上——
她想到了昨天晚上,就想起了今天早晨,头脑里竟是微微一眩,合书闭目,良久,竟淌下泪来。
我始终努力着,有时候觉得我已经足够喜欢你,可是一到要我真正接受些什么,却还是发现不能下定决心——原来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天生“水性杨花,冷漠无情”?你既然早知我是这样一个人,何苦还要逼我?
她没有注意到对于这个问题,书中早有答案——书中说,就算把一个水性纯阴的慈悲放到最大,她也无法明白情爱为何物——她不会知道理智在情爱面前的无济于事。
如果是在以前,她读到这些,必会在心中否认,暗自不屑一顾;只是在心境已经变化的此刻,在她自己也说不清与凌厉的关系忽然变成什么样了的此刻,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悲凉的认命之感。又或许之前的自己只是没有长大,只是还太天真,而现在的自己,却已经可以承受任何命运了。
她翻过一页,继续读起南璃的故事,那个隔了四百多年与她同病相怜的女人。她清楚地见了对她的几个形容之词:残忍、放荡——不外乎此。
南璃一生共杀十四人。邱广寒第一眼瞧见,心里咚地一跳,手指发起颤来。南璃出身青楼,自然有过无数男人。二十二岁终于被心仪她的人赎买走之后,竟于某月夜将这娶他为妻的男人残忍地杀死。
当时此凶案并未被查明。她随后孀居洛阳,天生的美貌与风流立时令她名声大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之人不计其数。南璃亦不在意所谓名节,夜夜放纵,上至王公贵族,下至穷苦书生,也有风流剑客,甚至传言当时天子也曾到洛阳与她有过一夕之好。
南璃本性淡漠,本来是完全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的,只是有一天,她忽然发现一件事。
她发现自己的纯阴体气消失了。
那些异于常人的特征是在和一个陌生人纠缠了一夜之后不见了的,而当她意识到那是因为他留给了她一个孩子的时候,陌生人早已经消失不见。
怀上孩子这件事情,对于一个水性纯阴来说几近于不可能,因为拒斥一切的流水又怎可能接受异己之物的侵蚀。她不知道是因为哪一种阴差阳错才令这种事情发生,只是,这一刻,她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变化的事实。
南璃第一次觉出自己的身体也是温暖的,浑身的血液都是温暖的,甚至心里也是温暖的。她立时闭门谢客,不再纵情声色,却不料她想从良时,却似乎已太晚了。不问是非的男子夜夜欺上门来,终至将这怀有身孕的女子强暴。愤怒已极的的南璃趁男子睡梦时,取火钳将他杀死。
只是世人又怎分得清那许多,染血的床铺不多久就成了送南璃进牢狱的证据。南璃在狱中又数遭凌辱,终于连同腹中胎儿一起自缢身死,时不过二十七岁。
这一段故事,任何记载中皆语焉不详,只说她杀人后畏罪自缢。邱广寒也得模模糊糊,但靠在椅背上,却想得痴了。若说世上还有谁会对这样一个女人起了同情之心,也只能是她邱广寒——可是一个“残忍凉薄”的人的同情心——太过讽刺了吧?
世人又怎会懂得我们。她在心里冷笑。在那满月之下忽然充塞于心的其实是种憎恶,对于一切肮脏事物的极度憎恶——南璃,你也是因为对那些男人憎恶无比,才会动手杀人吧?而这个世界偏偏充满了让我们憎恶的人,憎恶的事情,以至于终有一天,要无法呼吸。他们不懂,所以才认为你残忍冷血,薄情寡幸——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要与别人在一起,免不了就会变成那样——所以合该一直孤独吧?
她只不知自己想了多久,心里说不出来是恐慌还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感受,忽听一个声音在后面道,你在这里——找过凌厉了吗?正是邵宣也。
邱广寒心下一慌,忙将书塞了回去,转身道,还没,我随便走走,正好走到这里来。邵宣也一笑道,方才我娘来找我,还问起你们俩,说想见见我的朋友,中午一起用饭,你怎样?
我没所谓。邱广寒低着头道。
一〇五()
邵宣也的母亲姓时名珍,昔年在洛阳若数下来,也能数到这名字,只是出嫁后始终辅佐夫君,便多成了“邵夫人”。
邱广寒和邵宣也先到了厅中,等了好一会儿,时珍才从外面进来,起来是个极为干练的妇人,边走边仍似乎在吩咐左右些事务,直到目光无意间移到邱广寒这里,才停了停,简单将话说完,把左右打发下去。
邵宣也已经迎了上去,道,娘,我给你介绍,这位是……
邱广寒姑娘吧?时珍微笑着。邱广寒她和气,悬着的一颗心也落下了,叫了声邵夫人。时珍呵呵一笑道,何必这么见外,你是宣也的好朋友,叫声伯母就是了。
是……邱广寒听话地道。……伯母……
时珍又了她,转向邵宣也道,另外一位凌公子呢?
方才去叫他,却不在房里,已派人去找了。
时珍落了座,道,邱姑娘也请坐。宣也,你那边差不多了,过去吧。
邱广寒忍不住咦了一声道,邵大哥不是一起么?
另有一桌客人在,我不能不陪。邵宣也歉意地道。一会儿霓裳会过来,你们先慢慢聊。
他说着告了退,往外正走,却迎面撞见凌厉与邵霓裳两人先后走了进来。他不禁回头望了邱广寒一眼,见她低头装作不见,也便无话,只与邵霓裳打了个招呼,便走了出去。
邱广寒当仁不让地先落座,占在邵夫人时珍的边上。邵霓裳便当了介绍人的角色说了些客套话,坐在下首。凌厉见过了时珍,坐在另外一边,偏生与邱广寒对着。
时珍似乎很喜欢邱广寒,始终与她谈得颇为亲密,问她是哪里人,如何认得的邵宣也,甚至谈起私房话来,问起有无定亲,有无心上人——对面的凌厉得分明,也听得分明,低头却也只好与邵霓裳说话。
这一席饭吃得实在叫人筋疲力尽,直等到邵宣也又过来,才退了席。凌厉本指望散了之后拉住邱广寒再说那么一两句话,却见她又被那邵夫人叫到房中去继续叙话,不觉悻悻,瞅了邵宣也一眼,扭头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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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邱广寒,已是这日的黄昏。她脸上的神气比之中午已完全不同,头上白色的发绳已没有了,换作了一支显然非常昂贵的珠花,连同那尖尖的一端一起,簪住了她的长发。凌厉心知这多半是那邵夫人相赠,本来抱有一线希望的心又沉了下去。他站起来,却说不出话。
邱广寒很轻巧地把一叠银票放在桌上。我欠你的。她没半分表情地道。包括你对我的好,为我做的所有的事情——和以前欠下的两千多两——我都没有忘——都在这里了。
凌厉直直地着她,可是她偏偏不抬起眼睛他。他慢慢地把目光移到那银票上,原本有那么一点想道歉的心,此刻也转为冷笑,除了冷笑还是冷笑。他抓起它们来。
邵宣也给你的是么?
这不关你的……
拿走!凌厉将一叠票子尽数向她甩去。你以为我与你之间只是这个关系?
你以为不是?邱广寒也还以冷笑。我现在告诉你,凌公子,就连这种关系也结束了!她转身往外走去。
你等等!凌厉用尽全力才压住语气。广寒,我问你,我们说好的事情,怎么办?
我们说好的什么事情?
你答应过我,至少这一年,绝不离开我!
邱广寒步子停了停,却也只是停了一停,随即好像完全没这回事一样又抬步而走。
广寒!凌厉追了出去。早上——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但你真的半点也不肯原谅我?
邱广寒恍若未闻,人已走得很远了。
她撞回房间,头似乎有点痛,于是倒头便睡。晚膳已摆在桌上,但忙碌的明月山庄中,却没有一个空闲的人来与此刻的她作伴。天渐渐地黑了,她沉睡着,沉睡,睡梦似乎是她的记忆,一切似乎都在昨天,可是那样的昨天真的存在过吗?
“就算我丢掉性命,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了你。”
……
一〇六()
还有三天便是武林大会,据说洛阳城中来的武林人士已是越发得多了,邱广寒却没踏出过明月山庄的门槛;凌厉也没走,他还没打算就此灰溜溜地撤退。邱广寒去找邵宣也,他呢?
他去找邵霓裳。
这最后三天,一切准备就绪,似乎邵宣也反而空闲了些,所以他有更多的时间陪邱广寒。他知道这两天凌厉去找邵霓裳了,他也知道他不可能真的去打邵霓裳的主意,可是如果凌厉是在与邱广寒赌气,这做法未免可笑。
他也只好沉默。他想,他们的事,最不应掺合的就是他。
二月十九,夏铮也到了。以夏家庄的地位,他们自然应算作是贵客,所以明月山庄自然接待他们宿于庄内。夏铮见到邱广寒,意外之下,也颇为高兴。两边聊了许久,殊无隔阂,问起来谭英已经将书册中的几页秘籍带回,不过拓跋孤想来忙碌,还未及派人来索要。
二十日,武林大会终于是正式开场。本来对邱广寒与凌厉两个闲人来说,此刻正是游览洛阳名胜的大好时光,但两个人却都留在庄内,谁也没有外出。中午时分,庄内愈发熙熙攘攘起来,装束各异的武林人士把正门至大厅一带变成了个集市也似,邱广寒受了时珍之邀,也去听了一忽儿这大会,饶是她对武林中事,尤其是拓跋孤的事多有关心,也听得兴味索然。
原来只是个茶话会。她暗自向邵宣也道。
凌厉竟然三日都没来找过她了——她也不在意,总之三日前的事谁对谁错已然不重要,她只是知道他们是完了。但是傍晚时分,却有人笃笃地敲她的门。
这声音让她心里很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是凌厉。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一脸恍似从前的笑意。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笑问道。
邱广寒斜着眼睛睨他,道,你什么意思?
想叫你出去走走……
我不去!邱广寒立刻拒绝了。
还在生气么?凌厉笑道。那,我再给赔个礼总可以了吧?这个还是给你。
邱广寒惊异地见他把那对早该碎成数瓣的玉佩完完整整地拿了出来,送到自己面前。过往的事情都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我以后一定好好保护你,好好照顾你,好好……
我不要!邱广寒不等他话说完,已经抓起那对玉佩又往地上掼。温凉的美玉触感一如往昔,只是她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这一回凌厉眼疾手快,阻住了她手,一把夺过了那对玉佩。你干什么?他的口气也急促起来。你不要就不要,何必非要又摔!
邱广寒压了压情绪,冷冷地道,那么请吧,凌公子,我早与你把话说明,这玉佩你爱送给谁就送给谁,不关我的事。
你……你怎么能变得那么快,广寒?我一点也想不明白,你……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不会这样对我……就算我求你原谅,你也不肯么?难道我们就连……连朋友也做不成?
你叫我如何相信你?邱广寒冷冷地着地面。我再不能相信的人,如何做朋友?你以为找个人粘上了这玉佩就好了么?
是。凌厉把手垂下去。我是不该指望的,早不该指望!
他手臂忽然扬起——高高扬起,将那对玉佩向门外远远地抛了出去。邱广寒微微一惊,但是人并没有动。
我真的不想纠缠你的。凌厉哑声地道。我知道被人纠缠是多么讨厌的一件事,但是无论你怎么想,这一年,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过完明年正月十五,我一定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他夺步而走。他想你可以不在意、不遵守你答应我的一切,但我却还是放不下。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卓燕得逞,不希望你会出一点点意外。
他一个人走到池边。这里人很少,寻常人进不来,所以他坐下了。天黑漆漆的,风凉得很。
把玉佩给她啦?桥上传来的是邵霓裳的声音。
就当是……给她了好了。凌厉转开脸去。
怎么了?粘得不好么?邵霓裳笑道。那我回头可得好好说说他。
不是,我……很谢谢你们。凌厉淡淡地一笑。他想是啊,我真傻,怎么粘得好呢?已经碎了的东西,再是怎么巧的匠人,又能粘得上么?
一〇七()
一〇八()
天蒙蒙亮。他破天荒去了会场,早早地坐在那里,只有零散的几个人在此闲话。邵宣也也在,见他,有点吃惊。自从几天前两人剑拔弩张以来,好像还没有说过什么话。
这么早?邵宣也还是走近来。他对于凌厉其实没什么龃龉,只不过避他几天,让他冷静冷静。对于昨晚上凌厉和邱广寒又见过一次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凌厉笑笑。忙么?要不要坐一会儿。他口气淡淡,一点儿挑衅的意味也没有。
邵宣也坐下。这几天太忙,所以……他试图解释。
我知道。凌厉打断他。今天又有什么新话题?
今天……邵宣也周围,略压低了点声音。其实你不露面比较好,今日也许会提到天都会。
天都会?
黑竹和淮南在天都峰成立新会,就叫天都会。
哦,那我不是更该听听才对?
你现在已经与他们脱离了关系,还是谨言慎行,一切小心吧——这次来的好几家都与黑竹有血仇,借着这次武林大会,也是借天都会新生之机,来找同仇敌忾的盟友。昨天下午就有人提到了,不过当时天色向晚,没让他们继续说下去。今天怕是逃不了。
那又怎样,谁也不认得我。凌厉照旧哂笑。
……你若真要参席,我替你安排。你也正好结识一下几位武林名宿,只是要有个好点的身份。
算了,我只是说说。凌厉懒洋洋抬起头来。我今天来也不是想参会的。
那你是……
凌厉了他一眼,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
还给你。
邵宣也微微诧异,未作声也未伸手。
不用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吧?凌厉话语仍然没什么起伏,语调却已经是冷冷的了。本来我应该统统撕了,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你的,我总不能随便撕毁,但我也不会要。
你不要误会,广寒只是问我借钱,我就借给了她。她还你还是怎样,我都不管,本不该你来退我这钱。
哼,邵宣也,你非要我把话说明白么!凌厉眼神凶狠起来。我以前答应过广寒不会跟你动手,但你也不要逼人太甚。听清楚,她是我的,我永远不会让给你!
这个……你真的想多了。邵宣也道。这种事情与你把不把这钱给我,没半点关系。
有时候我不明白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凌厉道。总之我就一句话——把钱拿回去,我还当你是好朋友!
邵宣也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把钱接着了。我真没指望用这五千两能做点什么跟广寒有关的交易,你这么不放心,还给我也好。
算你识趣!凌厉瞪了他一眼。
他没心情逗留下去,就算明知应该听听天都会的消息,也还是回了房间。又闷了一天,第三日休会,邵宣也却仍是忙得脱不开身,反是邵霓裳把凌厉和邱广寒都生拉活拽上了,说去城中游玩。
到了外面,邵霓裳又要去叫凝香阁的歌伎流香。不过不少人已经认出她来,便有人笑问道,邵家小姐,今日不舞一曲吗?
流香也是抱琴出来。邵霓裳为难道,可是今日……我要陪两位客人的。
没关系的。凌厉道。我们也喜欢你跳舞。
说话间人群已经围了过来。邵霓裳只好颇为不好意思地道,见笑了,那我去换件衣裳。
原来她为了防家中人发现,早就把衣服藏了几套在凝香阁里。这一回凌厉和邱广寒都站在靠前,得赏心悦目,只听后面人似乎越围越多——不少因休会在洛阳城闲逛的武林人士也认得是明月山庄的小姐,渐渐地只听后面一阵阵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