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第7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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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龙是北圻最大、最繁庶的城市,但途经的码头,皆空无一人——富浪沙鬼一路以人为靶的恶行大约已经传开了。
水寨皆紧闭寨门,抬枪、鸟铳以及“虎尊炮”等,都架上了堞口;沿河的哨卡,亦同平日里不一样了,士兵们一改或者挺胸凸肚、或者斜倚箕坐的做派,都躲在拒马等障碍物之后,猫低了身子,探头探脑。
“没有一点儿军人的模样!”图尼森冷笑说道,“这些兵,一定都在瑟瑟发抖呢!——我敢打赌,只有我们一排枪放过去——哪怕是对空鸣枪,这些所谓的‘军人’,就会跑的一干二净!”
“恐怕真是这么回事儿,”丹尼斯笑道,“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景象——一个原本蹲着的士兵,突然间,莫名其妙的往地上一趴,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就好像有人在他头上放了一枪似的。”
舰桥上的人,一齐放声大笑。
不过,嘲笑归嘲笑,“一级戒备”的命令,是早已经传达下去了。
岸上如临大敌,船队却通行无阻,既没有人过来办交涉,也没有进一步的“敌对行动”。
当然,不同之前的栅截、箭袭、火攻,在升龙城在望的情况下,船队如果受到了袭击,不管越南人有没有摆明车马,都等同正式向法国人开战了。
船队在祥符门码头前停了下来。
升龙算是越南的“陪都”,格局亦同京都顺化相差无几——分内、外二城,内城由外而内,又分为京城、皇城、禁城,其中,禁城为帝后妃嫔居停,即顺化之“紫禁城”;皇城为朝仪及办公场所;京城环绕皇城,既为皇城拱卫,亦为集市、街坊以及居民区。
至于外城,其实是“城外”,相当于郊区,并无城垣围绕。
升龙的地理,亦同顺化仿佛,都是倚河而建,区别在于,顺化在香河的左岸,升龙在红河的右岸,不过,都算是西岸。
左、右之异,是因为香河顺化段和红河升龙段的流向不同——虽然最终都是东流入海,不过,经过顺化的时候,香河由西南而东北;经过升龙的时候,红河由西北而东南。
升龙四门,东曰祥符,西曰广福,南曰大兴,北曰曜德,其中,一出东城门祥符门,就是码头,这个格局,同顺化亦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目下,法国人的舰队,就泊在祥符门码头前的河道中央,船身侧对城门,三只船,成“一字长蛇”之势,所有的侧舷炮,都伸了出来,一长溜黑洞洞的炮口,一眼看过去,叫人头皮发麻,浑身起栗。
需要提一提的是,升龙虽贵为“N朝古都”,为北圻第一大城,也已有了“河内”的别名,可是,目下城区之大小,其实尚不足后世河内的十分之一,停泊在祥符门对开河面上的法国兵舰,舰炮之射程,几可覆盖升龙全城,把炮弹送进皇城甚至禁城,并不在话下。
船泊半个钟头,巴斯蒂安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正准备下令有所行动,卫兵来报,有人过来“办交涉”了。
来人是河内巡抚的一个幕僚,姓黄,带了一个通译,坐划艇到了河道中央,战战兢兢的上了“蝮蛇号”。
幕僚?
来人不是正经官员,法国人既恼火,又鄙视——不过,巴斯蒂安等人也明白,越南的督、抚、布、按、道、府之流,之所以没有人出面,倒不是蔑视法国人,而是不敢出面——哪个晓得,富浪沙人会不会把我扣了下来?以为人质,予取予求?
哼哼,大清前两广总督叶名琛的殷鉴不远,不可不记取啊!
俺们可不想做“海上苏武”什么的!
好吧,管你是官员还是幕僚,都无所谓了,反正也没打算和你们正经谈判什么的。
原本就没打算对越南人客气,这一来,法国人的脸子,自然更加不好看了,茶没有一杯,椅子没有一张,也懒得请教来人名号,就叫“黄幕僚”站在那儿,听阿兰少尉宣读“法兰西帝国印度支那总督拉格朗迪埃尔阁下致大越南国河宁总督黄耀阁下、河内巡抚阮林阁下”的信件。
越南的官制,特别是文官制度,基本上是拷贝中国的,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为巡抚,下设布、按、道、府;二、三省设一总督,升龙是一个“督抚同城”的局面,河内省的巡抚,统管河内、广宁二省的河宁总督,皆以升龙为治所。
阿兰念上两、三句,就暂停一下,留给通译时间,翻译给“黄幕僚”听。
听着听着,“黄幕僚”的脸色就变了。
信件大意如下:
“《西贡条约》规定,越南全境,自由传教,然而,北圻地方,阳奉阴违,传教士的活动,多受阻碍;本地人的宗教信仰,亦多受打压,本总督多次提出抗议,贵方皆置若罔闻,印度支那总督府负印度支那各国包括大越南国保教之责,不能再坐视了!”
“《西贡条约》亦规定,保证法国在越贸易自由,可是,法兰西商人进入北圻,明里暗里,关碍重重,贵方实未为条约的具体实施做任何具体的努力,‘自由贸易’四字,形同虚设,对于这种视煌煌条约如无物之态度,本总督亦不能坐视!”
“日前,‘梅林号’溯红河进行正常的科学考察活动,贵方却多方阻挠,甚至危及科考队人身安全,须知,‘梅林号’悬挂法兰西帝国国旗,贵方之行为,乃是对法兰西帝国的严重侮辱,真正是……嗯,婶可忍叔不可忍!”
“综上所述,本总督以为,贵方既无诚意、亦无能力遵守和实施《西贡条约》相关约定,与其尸餐素位,何不推位让贤?”
“因此,本总督特派巴斯蒂安上校率领相关军事、行政、技术人员,前来接管升龙之治权,黄总督、阮巡抚两位,愿意的话,可以留了下来,受聘为新政府的顾问;不愿意的话,回家抱孩子可也!”
“法兰西帝国呢,是最讲道理的,可是,如果贵方听不懂道理,说不得,我方只好先礼后兵,自取升龙之治权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越、法有敦睦之义,本总督既不忍生灵涂炭,亦不愿害损两国邦谊,可是,不予当头棒喝,贵方是不会醒悟过来的!法兰西帝国之合法权益,将永远无法实现!这个……嗯,不用雷霆手段,不显菩萨心肠!”
“希望贵方不要执迷不悟,不然,到时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最后一句:“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你们真挚的朋友,法兰西帝国印度支那总督拉格朗迪埃尔。”
“黄幕僚”听的目瞪口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到了后来,不晓得是气愤还是惧怕?两只手,不可自控的微微发抖,上下两排牙齿,亦不断“格格”打战。
阿兰少尉念完了,冷冷的问道,“你听清楚了吗?”
“黄幕僚”说不出话来。
阿兰少尉提高了声音,“你听清楚了吗?”
“黄幕僚”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涩声说道,“我……我要抗议!”
法国人略出意外,目其人之表情神态,原以为是一个胆小鬼,没想到,还是有一、两分胆气的。
阿兰看“黄幕僚”的眼神,就好像看个耍猴的,语气是饶有兴致的那种,“抗议?你抗议什么呀?”
“贵国的要求,于理不合!实在是,实在是——”
说到这儿,打住了,“荒唐”二字,毕竟还是不敢说了出来。
“实在是什么呀?”
“实在是,实在是——”
一连说了几个“实在是”,“黄幕僚”一片混乱的脑子,慢慢儿的捋顺些了:
传教、通商,千头万绪,无从细辨,再者说了,这两件事,己方也确实有理亏的地方,目下,能够拿来反驳法国人的,只有“梅林号”一件事。
打定主意,暗暗吐了口气,略略从容了些:
“《壬戌和约》中,许富浪沙人通航的,只有湄公河,并不包括红河;更不见有许富浪沙人在北圻……‘科学考察’的条文!因此,违反《壬戌和约》的,是贵方,不是我方!”
顿了顿,“我方请‘梅林号’回航,以免彼此不便,生出无谓的事端——这不是……呃,这不是为了越、法两国和好的大局着想吗?”
“哟!”阿兰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讥笑,“还挺会说话的嘛!”
顿了顿,“好,我姑且不同你说传教和自由贸易的事儿,就说‘梅林号’好了——《西贡条约》里,确实没有许法国通航红河的条文,可是,也没有不许法国通航红河的条文啊?——‘法无禁止即可为’,你懂吗?”
“黄幕僚”转不过弯儿来,“‘法无禁止……即可为’?什么意思?”
阿兰一笑,没搭理他,继续说自己的,“还有,通航和传教、通商,彼此关联,其实是一码事儿——不通航,如何传教?如何通商?既许了传教、通商,就是许了通航!”
“黄幕僚”明白了:“最讲道理”的富浪沙,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讲理”!
*
第一一四章 手指扣在扳机上了()
明白了这个“道理”,“黄幕僚”便晓得,再做口舌之争,只有自取其辱,于是说道:“兹事体大,我自己不能主张,必须回报抚台,再做道理……”
通译将此话译了过去,巴斯蒂安以下,几个法国军官一齐大笑,阿兰亦“呵呵”了几声,说道:“你一个幕僚,自然不能‘主张’!我们也没请你‘主张’!这封信,也不是给你的!说到底,你不过一个信使罢了!”
“黄幕僚”被怼的面红耳赤,咬了咬牙,勉强陪出笑容来,“是——不过,此事抚台亦不能自专,还得请示制台——”
“没问题,”阿兰随随便便的说道,“尽管请示!事实上,这封信,本来就是写给他们两位的嘛——一位黄总督,一位阮巡抚。”
“呃,是——”
顿了顿,“黄幕僚”说道,“还有,目下,北圻经略使黄佐炎黄大人正在宣光一带,领兵剿贼,他的身份特别,又是‘钦差’,这件事情,制台、抚台两位,是一定要和黄大人商量过,才能决定进止的。”
“哦?”阿兰说道,“黄佐炎?身份特别?你是不是说……嗯,黄娶了明命帝的公主,论辈分,他这个驸马,得算是嗣德帝的姑父吧?”
“黄幕僚”一愣,倒没有想到,法国人原来晓得黄大人的底细的?
只是“明命帝”、“嗣德帝”什么的,听的很有点儿尴尬。
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呃,是,将军说到不错,若论辈分,黄大人确是今上的姑父。”
阿兰的军衔,不过一个少尉,居然被越南人称作“将军”,不由的有些飘飘然,点了点头,“好吧,黄经略使、黄总督、阮巡抚——一共三位,嗯,还有吗?”
“呃,这个……暂时没有了。”
“尽管商量,尽管商量!”阿兰和颜悦色的说道,“这三位,都算‘守土有责’嘛!对此,我们也是理解的。”
“黄幕僚”心中一喜:咦,富浪沙鬼居然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
好,有转圜余地了!
于是试探着问道:“请问将军,宣化——您晓得在哪里吧?”
“当然晓得,”阿兰说道,“升龙西北方向嘛!距升龙……一百几十公里吧!”
“是,是!”
“黄幕僚”心里踏实了,“职责所在,制台、抚台,都不能离开升龙,黄大人呢,也不能离开宣光,他们三位,只能函件往来——”
顿了顿,“待三位大人商量出结果了,合疏上奏朝廷请旨——”
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觑着法国人的神色。
法国人神色如常,“我晓得你们的规矩,这种事情,自然不是……嗯,怎么说来着?哦,对了——‘非臣子可以自专’的!”
“是,是!”
“黄幕僚”心中更喜,“感谢将军的……体谅!”
顿了一顿,“制台、抚台商议过了,送信给黄经略,黄经略回了信儿,三位大人再合疏上奏——哎,他们三位,两位在升龙,一位在宣光,我还不晓得该怎么个‘合疏’法儿?多半升龙这儿拟好了折子,送到宣光,黄大人具了名,再送回升龙——总之,这个折子,必定是由升龙这儿拜发的……”
再顿一顿,“如此来来往往,待朝廷最终的旨意下来了,我想,嗯,至少,也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说到这儿,再次觑着法国人的神色,“两、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贵军一直呆在船上,这个……也怪辛苦的!”
顿了顿,“要不然——呃,这个,贵军先回土伦——或者嘉定,等候消息,岂不……两便?”
这一回,法国人的神色,就有些古怪了,几个法国军官的脸,都微微的涨红了,那个模样,好像在……忍便秘似的?
“黄幕僚”正在暗自嘀咕,阿兰已摇了摇头,“不行!没个确实的消息,我们就返航,那岂不是白跑一趟了?”
顿了顿,“再者说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太长了!”
“黄幕僚”心中微微一沉,“那么——一个半月?”
“还是太长!”
“呃,那——一个月?”他有些着急了,“将军明鉴,一个月——不能再短了!再短,就无论如何也赶不及了!”
“还是太长!”
“黄幕僚”无可奈何,“那——以将军之见,多久才合适呢?”
阿兰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微笑说道:
“现在是晚上六点半,我给你们十二个小时——明天早晨六点半,打开城门,交出印绶,办好交接,七点正,我军准时入城。”
“黄幕僚”瞠目结舌。
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说道,“半天……辰光?怎么可能?怎么也是……赶不及的啊!”
略略顺了口气儿,“就不考虑宣光那头儿……也赶不及啊!您看,就算我一回去,制台、抚台马上拜折,升龙到顺化,就跑死马……也还是赶不及的呀!何况,这大晚上的……”
“跑死马?”阿兰含笑说道,“跑什么马?你们可以打电报嘛!”
“电报?”
“黄幕僚”哭笑不得,“将军说笑了——升龙这里,哪儿有什么电报啊?”
阿兰耸耸肩,摊摊手,“那就不关我们的事儿了!——我记得,印度支那总督府可是郑重表示过,愿意协助贵国,修一条贯穿南北的电报线路的,结果,被贵国政府一口回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若修了电报,今日不就赶得及了?”
“这个,这个,呃,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阿兰重重一声冷笑,“从长计议?哪个同你‘从长计议’?你还是赶快回去,同你的‘东翁’‘从长计议’去吧!”
微微一顿,“我重复一遍:我现在不是同你‘计议’,而是代表法兰西帝国印度支那总督麾下沱灢驻军司令巴斯蒂安上校,正式通知你——明天早上六点半,贵方若不按时打开城门,交出印绶,我军就炮击升龙!”
“什么?!”
“炮弹不长眼睛,”阿兰狞笑着说道,“打坏了你们的‘行宫’,那也是说不得的了!——这叫‘最后通牒’,明白么?”
“你,你,你们……”
“你什么?带上这封信,请吧!”
“黄幕僚”还想说话,阿兰已厉声喝道,“送客!”
越南人踉踉跄跄的离开船舱的时候,听到背后的几个法国人,爆发出一阵无可压抑的狂笑声。
*
*
法国人替越南人留下了十二个小时,并非真心请越南人“从长计议”。
真实的原因,是一路上为栅拦、箭袭、火攻所滞,船队抵达升龙,较原定计划晚了一些,目下,已到了掌灯时分,接下来,既不宜挑灯夜战——作战效率太低;更不宜摸黑进城——太不安全了!
即是说,这十二个小时,法国人自个儿其实无法充分利用,索性大方点,让给了越南人,也摆足了“先礼后兵”的姿态。
反正,不过半天辰光,又是大晚上的,以越南人的尿性,也不怕他们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搬取援兵什么的,根本是来不及的。
说不定,明儿个一早,越南人就举白旗、递降表,兵不血刃的,就叫俺们占了升龙城涅?
至于越南人要求的“两、三个月”、“一个半月”、“一个月”——那是痴人说梦,越南人的如意算盘,不过一个“拖字诀”,那点子小把戏,俺们不晓得?
越南人也好,中国人也好,都爱唠这套嗑,就譬如那个“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叶名琛,结果呢?
哼哼。
当然,这个晚上,要严加戒备,防止敌人夜袭,特别是“火攻船”什么的。
虽然,越南人摆明车马、主动进攻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可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喜欢花样作死,怎么拦都拦不住,是吧?
如是,小伙子们就该高兴了——可找到足够的理由,真真正正、痛痛快快的“发泄”一次了!
之前的打“人靶”,目标实在太远了,好不容易才能射中一个,还是不够痛快呀!
“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都绷紧了弦。
不过,看起来,小伙子们只能迟一些再寻由头“真真正正、痛痛快快”的“发泄”了——
一夜无事。
晨曦初露,三条船的烟囱都冒出了淡淡的白烟。
升火,准备战斗。
海军陆战队、轻步兵、阿尔及利亚和安南雇佣军,都扎束停当,只要一接到命令,立即强行登陆。
当然,这个所谓“强行登陆”,是既不必搭载小艇,亦不必徒步涉水的,祥符门的码头,是拿来停靠“御舟”用的,经过了特别的疏浚,算是整个北圻地区最好的河岸码头,可以停靠“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一类的大型船只,只要舰炮将所有的明的暗的威胁都轰干净了,士兵们便可以踩着舷梯,从从容容的“强行登陆”了。
关于越南人是否会乖乖投降,不少士兵都打起了赌,大多数人都认为,越南人只要脑子没有进水,就不会做无谓的抵抗——之前的南圻西三省,越南人不就是未放一枪,乖乖的双手